人品盈如月,有詩佛之譽的盛唐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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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的通信不如今天發達。某年臘月,恰是家家戶戶開始忙年的時辰,正在伏案用功的秀才裴迪收到了一封山中來信,他的好朋友邀約他來年春天一起游覽山中美景。這封信寫得很吊人胃口:“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春,復與疏鐘相間……”這對于一個同樣愛好詩文、喜歡清靜的讀書人來說,是個非常大的誘惑,恨不能立即動身,前往赴約。 

  在盛世唐朝,如果有一個人,學識淵博,詩文絕佳,且位居高官,家業豐厚,卻終年清衣素食,頓悟禪機,過著簡單樸素的生活,用許多人的眼光看來,一定會覺得無法理解,不可思議。這個人,就是發出這封《山中與裴迪秀才書》的作者、有“詩佛”之譽的盛唐詩人――王維。而他的人品,亦如其詩,灼灼其華。 

  20多歲時,王維便高中進士,名動京城。憑著詩樂書畫十分杰出的才華,他甚至在皇室王族中都受到了普遍的歡迎和推崇: 

  “維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昆仲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 

  在政治與文化中心的長安,王維結識了張九齡、崔顥、裴迪等一大批知名文士,終生引以為友,談笑吟詠,留下許多佳話。王維以其聰慧和平和的性格,在京城的生活中結識了大批文友。可以想見,風流倜儻的才子,在京城文化圈子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工草隸、善良書畫、精音樂,更擅詩文,這樣的高朋,難怪能夠贏得王公大臣的青睞和普遍喜歡。唐玄宗的弟弟――歧王李范十分喜愛他的才華,便又引薦給喜歡音樂的皇妹玉真公主。王維的一曲琵琶新曲《郁輪袍》,滿座為之動容,公主說,我原以為是古人之曲,不想創者近在眼前,深為感佩。王維還適時地出示了自己的詩作。憑借過人的才華,加之貴人的提攜,王維十分順利地實現了“開元九年狀元及第”的人生理想。 

  王維的朋友圈子里,有王公顯貴,但更多的,是有才有識、性情相投的文士。友人與友情,是他一生的財富。比他大十多歲的孟浩然曾到長安應試,未能考中。面對失落的友人,王維置酒相邀,依依話別,情到深處,捉筆題詩相贈,勸他回歸舊廬。因為在內心深處,他同樣向往那種自由安逸的生活。一席談吐,使孟浩然為之動容,聽了勸告,返回襄陽,隱居鄉里,淡泊生活,成為與王維齊名的一代大家。對另一位友人綦毋潛落第還鄉,王維也曾作詩相贈,勸他莫要因此沮喪,重新振作起來。這樣的贈語,看似平常,卻顯露出一語擊中心靈的人文關懷。此后,綦毋潛果然又到京師,再考而中。后來適逢安史之亂,綦毋潛掛冠歸隱,王維又提筆贈詩,“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在王維的影響下,京城文士也紛紛賦詩餞行,數次贈詩,明心見性,足以令綦毋潛感動終生。 

  在長亭外的古道邊,好友元二離開長安,他黯然不語,一面彈琴,一面唱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讓我們再喝一杯吧,你出了關口,哪天還能再相見?一次次的揮淚而別,一次次激起王維心中無限的離愁。他尊敬的張九齡后來被貶離京,他發出“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的感慨,以書面的形式毫無保留地懷念獲罪遠謫的舊丞相,這在當時是一件危險的事端,但王維說且說了,無懼無悔。他的心中珍藏著對朋友真誠的牽掛與祝福,不因時變,不因勢改。在王維的內心世界里,友誼超越了時空界限,在許多作品的背后,在良辰美景之外,我們能夠隱隱看見有他和朋友并肩而行的頎長身影。 

  從盛世唐朝中,令人感受得最為真切的,是文化在休生養息的年代里所顯現出的容納天地自然、張揚個性尊嚴的精神氣質。余秋雨先生說,“唐詩對于唐代來說,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創作,而是一種社會風尚,集中地表現出了生氣勃勃的時代精神。”其實不僅僅是詩歌,繪畫、書法等各種藝術形式都在這一時期,因為遇到了合適的經濟、政治土壤,而變得長勢喜人、碩果累累,出現了儒、佛、道三家共榮共興的和諧格局。同一時代的李白、杜甫、王維,這三個代表性的人物,選擇了最為適合自己個性的人生發展方向,杜甫崇儒,王維研佛,李白喜道,在唐朝的歷史天空下各自畫出了一抹燦爛的云霞。他們演繹了“文人相親”的傳奇佳話,亦可以稱作儒、佛、道三家交融并進的典范。 

  隱逸與自由,是王維一生的追求。盡管有優越的家庭背景和出眾的藝術才華,但王維是個生性內斂、不事張揚、平和淡然的人。他的一生歷經浮沉,盡管沒有太多的諷喻之作,但也絕少有露骨和有違心跡的描寫,即便是歌功頌德,都極有分寸。早在青年時期,他也希望學以致用,建功立業,也曾意氣風發地寫過諸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許多膾炙人口的邊塞詩。安祿山叛變,唐玄宗倉促出逃,王維被俘,他深深陷入了人生理想與現實沖突的矛盾之中,在獄中不顧一切地服藥假充殘疾,以此反抗,但徒勞無益,還是被迫接受叛軍的官職。兩京收復后,他以叛國求榮的罪名身陷囹圄。這時候,王維出示了他在獄中的一首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這樣的心跡,表明他的沉默。后來,他得到了理解,并恢復了更高的名譽和地位。但此時的王維,油然而生歸隱之心。 

  “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他在終南山腳下買下了宋之問的輞川別墅,加以營建,陶然自居。宋之問的為人,與王維相去甚遠,在宋氏舊居里,他所在意的,不是舊主人對于權勢的熱衷,而是山與水,摒棄人生的得失思慮,一心做學問,淡泊以致遠。他喜歡在那人跡罕至的地方,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面對青山碧水,吟詩作畫,聽樂彈琴,修生養性,參禪悟道,靜謐無擾地居處田園。與自然相親,又何嘗不是一件人生快事?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居秋暝》 

  從萬國來朝到兵荒馬亂,彈指一揮間。盛世訇然衰折,人生翻復無常,王維內心亦有苦悶。他的注意力也從官場轉向了山水,轉向了寂寞柴門。幸好有輞川別業這樣一個悠然閑適的去處,這個風景獨好的郊區山莊,成了他心靈的避難所,心目中的桃花源。“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他在作品中所出現的柔和色調,與杜甫的大筆寫史、慘況畢現截然不同,看上去幾乎沒有發生動亂的痕跡,王維很快就忘記了?也許并不盡然。不過,他以自己恬淡的性格出發,選擇了于己無傷、于世無損的隱居生活。這是在動亂的年代里,被眾多知識分子普遍運用的良方。如何才能掩飾著內心的恐懼與張皇,只有放慢生活的節奏,讓眼前突如其來的兵變事件在歷史的長空里成為一滴污水。而他要避開這滴污水,去尋找更為廣闊的川水。他開始悉心感受天地自然,感受與功名無關的風花雪月,創建如詩如畫的天籟意境,調適和緩解內心的緊張與不安。這樣的文人選擇,迫于無奈,盡管不可頌,但仍然是可取的。 

  有事上朝,無事在家。彈琴,寫詩,作畫,品茗,坐小舟,看夜景,聽晨鐘暮鼓,王維雖然在朝廷做著尚書右丞的官,不過獲得了內心的自由與安靜,反而進退有余。人生的禪機,被他時時捕捉。并且,師法自然,圓融萬物,創建了適合自己的文化風格,怎一個妙字了得。 

  反觀王維的家庭,亦是淡淡清煙,積雨空林,藏匿著一代才子的拳拳真情。17歲的王維在京城長安,適逢重陽佳節,“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樣的思念親人的句子,一吟而出,千百年來,每遇節日,便成為游子思親的心聲。王維是個孝子,他母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盡管他名動文壇,聲名顯赫,也追隨母親,長年吃齋,清茶淡飯,承歡膝下。母親病故,他悲傷不已,以致于“柴毀骨立,殆不勝喪”。王維的作品里,鮮見謳歌母親的文字,不過,王維后來的研佛,不能不說是受了家庭,尤其是母親的重要影響。一個人對于母親的感情,基本可以確定他對于他人和社會的情感底色。晚年的王維,長齋奉佛,誦禪讀經,將母親度己度人的家訓教導繼承下來,可謂至孝。 

  三十多歲時,王維不幸喪偶。按說,正值青春年華,以他的名望,完全可以再娶,甚至可以像好友崔顥那樣三番五次地續弦。然王維心中的情緣已盡,最終竟然是“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那首原本寫給樂師李龜年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是對亡妻的最好慰藉吧?愛情如花,有些人呵花一生,有些人護花一時,王維這樣的做法,在開放的唐朝,一定被朋友們嘲笑過,被認定是不合時宜的,才子哪能不風流?王維的愛情,是悲苦的,無法揣摩他的內心世界,獨身一人,長夜漫漫,相思如水。后世的風流才子,對于王維的愛情,很少發出聲音。因為許多文藝人士,沒有如他這樣做。離婚的事情,眼下發生得稀松平常。 

  令許多有錢人想不通的是,王維曾多次向皇帝上表,請求獻出自己的田地,甚至將自己最鐘愛的輞川山居施作僧寺,作為周濟窮苦、布施粥飯之用。 

  “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詰。太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摩詰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子美一代規模,摩詰精大雄氏之學。”――徐增《而庵詩話》 

  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維是人才,此語甚妙。盛唐文采,光照千載,然我最欽佩王維的人品。這個集高官、詩人、畫家、樂師、孝子、賢夫、隱士、禪者于一身的人,傾其一生,將性情調適到自己最為適宜滿意的境界,以一顆平常之心幽然自處。我愛王維的詩,更仰慕他的人品。

網載 2013-09-10 21:2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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