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唐詩不僅給人以藝術的陶冶,更多的是精神世界的洗禮,有時讀人比讀文更重要。譬如書法大家顏真卿的詩,《全唐詩》中僅錄數首,但聯系他的身世,卻是悲壯與崇高時現其中。后世作為書法家而垂名青史的顏真卿,其實是一個承平之世練字養性、不畏權臣挺身而出、逢國有難慷慨赴死的熱血詩人。
顏真卿正式走向政治舞臺,是因為唐朝中期發生的規模最大、歷時最久的一次政權激蕩。公元755年,剛剛應邀寫過《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文》的顏真卿,時在平原郡任職。他并沒有沉迷于自家的書法藝術之中,而是一直在關注著時局的發展。誠如他在《贈裴將軍》中所寫:“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凌何壯哉。將軍臨八荒,@赫耀英材。劍舞若游電,隨風縈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陣破驕虜,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開。匈奴不敢敵,相呼歸去來。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臺。”真正的將才,身負大任,明察秋毫,相時而動,即使在就寢時也會因為外面的風吹草動而突然醒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憑著一種本能,他知道,書法并不是他的唯一,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他。
公元七世紀初到八世紀中葉,大唐王朝的這駕馬車走過了一百多年的路途之后,從春到夏,馬不停蹄,終于開始顯出倦色。一場暴風雪在六月里驟然降臨。將這駕方才裝潢得富麗堂皇的馬車陷在了泥淖里,而且車軸大壞。唐玄宗坐在車上,坐臥不寧。置唐玄宗于尷尬境地的,是安祿山率領的龐大叛逆軍團,一群虎狼之師奔涌南下,西進,卷起層層風暴,將剛剛海晏河清的大唐版圖震得地動山搖。洛陽告急,長安告急,雪片似的告急文書涌向長安。這時的唐玄宗猛然意識到――大唐帝國要出事了。
安史之亂一爆發,正邪忠奸頓時如江河之水,顯露出清濁本色。蕭殺之氣霎時彌漫朝野,血濺山河,河朔地區皆陷,唐玄宗聞訊大驚,“河北二十四郡,豈無一忠君乎”!顏真卿把守的平原郡巋然不動的消息傳來,這多少讓唐玄宗為之動容:顏真卿這個人,我沒有聽說過啊!唐玄宗自然不會知道這樣一個小官。顏真卿曾四次被任命為監察御史,多次為民解冤請命,以正直干練聞名于時。后來因為看不慣權臣之間的構陷排擠,說了一句公道話,不想被楊國忠聽到了,于是在京城里再也呆不下去,被貶黜到平原郡做太守。權臣的一道指令,可以讓人寒心十年。
像張九齡等明智之士一樣,顏真卿不光知道朝政紊亂,而且早就覺察到安祿山的反意,內憂外患,更需要做好防備,以應不測。于是明里泛舟城外,飲酒賦詩,暗里借著天雨墻壞的名義加高加固城墻,并且擴充兵力。為了抗拒安祿山的虎狼之師,顏真卿高舉義旗,振臂一呼,四方皆應,曾在一日之內,連歸十七郡,得兵二十余萬,共推顏真卿為帥。有一次,當聽說安祿山的一個部將迷途知返,欲歸順朝廷,立即派人送去錢糧資助,甚至將自己年僅十歲的兒子送去,作為人質,表明自己的誠信和決心。雖然后來兵圍城下,顏真卿棄城而去,或者并沒有在戰場上發揮決定性的作用,但他的膽量和骨氣,贏得了皇室的欣賞,也為他贏得了名節,屢屢嘉獎,封為魯郡開國公。
然而,在這場平亂之戰中,顏家滿門忠烈,先后有三十余口共赴國難。顏真卿的堂兄顏杲卿在常山做太守,與顏真卿聯合起兵,兵敗城陷,嚴刑拷打之下,但痛罵賊臣,被割了舌頭,活活折磨致死。而他的侄子,身首異處,只尋到了一顆被戮的頭顱。時隔數年,顏真卿滿懷悲憤,寫下了《祭侄文稿》: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戩谷,何圖逆賊開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我承天澤,移牧河關。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正是這篇含悲帶恨、飽蘸深情的祭文(其中有數處涂改),成為書法史上的一幅無價之寶,繼王羲之的曲水流觴墨寶被奉為“天下第二行書”。
字如其人,顏真卿的脾氣,也是剛直不阿。他一生歷經四朝,先后與五六任宰相發生過爭執與沖突。
先是唐玄宗時的宰相楊國忠因為他不聽話,不肯媚附楊氏集團,被貶出京城。唐肅宗重回長安,顏真卿上書,堅決請求皇上先祭太廟,“東向哭三日然后入宮”。當時唐朝政府在戰亂中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正是一派喜慶氛圍,好不容易有件可以挽回面子的喜事,顏真卿這么一來,豈不是叫皇上掃興嘛(這樣的祭太廟,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還要叫皇上哭三天),宰相崔圓當然不高興,隨即將他貶到馮翊任太守。后來,又因率領群臣上表問候被冷落在西宮的太上皇唐玄宗,不識時宜,宰相李輔國又不舒服,將他貶到蓬州任長史。楊炎任相時,顏真卿也是“以直不容”。唐代宗時,宰相元載怕百官直接向皇上打自己的小報告,下令要求上書言事一律先經宰相把關,再行稟奏。顏真卿理直氣壯地上書,認為是“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達,此權臣蔽主,不遵太宗之法”,揭穿元載的用心,這一回,干脆被貶為硤州別駕。
貞觀年間的魏征的榜樣還在。諫臣的榜樣,就是說不中聽、但有利于大局、有利于長遠的話。顏真卿這樣的人在朝中,耿直孤傲,對于那些為所欲為的權臣來說,始終如芒刺在背。這樣的人,不容于時,屢屢被貶也就不足為奇了。想想也是,顏真卿的膽子真夠大的,愈挫愈堅,不為權勢折腰。不過,他看不慣的這幾任宰相,后來都沒有什么好的名聲和下場。
顏真卿有高古士人之風,被貶的任中,卻作下大量的書法作品傳世,這有點類似于他在《詠陶淵明》中所寫,“興逐孤云外,心隨還鳥泯”。他在湖州任刺史的幾年間,吳越一帶的文士詩人,爭相投入其幕中,賓主相諧,和睦相處。詩僧皎然和張志和,茶圣陸羽等人,也是顏真卿的座上賓,往來唱和,自得其樂。顏真卿這幾年,倒是更多地過上了藝術家留連山水、閑來潑墨的怡然生活。
宰相元載被誅,顏真卿又被擢刑部尚書,再次進京。這一回,顏真卿遇到了一個比前面幾任更為陰險的宰相――盧杞。唐德宗時,地方軍閥李希烈武裝叛亂,盧杞因為心懷忌恨,便說,太子太師顏真卿德高望重,派他出馬,可以不勞師而定。唐德宗并不知這是個借刀殺人的陰謀,天真地以為以顏真卿的威望,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竟然稀里糊涂地答應了,詔可。這個消息傳出來,“公卿皆失色”。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七十五歲高齡、白發蒼蒼的當朝元老顏真卿,還是毅然放下手中狼毫,深入虎穴。行至半路,河南尹勸他,老人家,萬萬不可前往,此行猶同羊入虎口。顏真卿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君命不可違啊。為了國家,顏真卿的心里,還和當年一樣,涌動著一腔熱血。
剛到叛軍李希烈的營中,顏真卿立即被扣押(宣詔完畢,成百上千的兵士便如蜂蟻一般撲上來要殺人吃肉)。面對威逼利誘,絲毫不為所動。讓他寫信,他也只是寫些要求子孫嚴奉家廟,撫恤遺孤之類的家書。李希烈向他請教登基儀式的事,他連連搖頭,我不知皇家禮儀,只記得古時候諸侯覲見天子的禮節!
興元元年,王師復振,逆賊慮變起蔡州,乃遣其將辛景臻、安華至真卿所,積柴庭中,沃之以油,且傳逆詞曰:“不能屈節,當自燒。”真卿乃投身赴火,景臻等遽止之,復告希烈。……興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閹奴與景臻等殺真卿。先曰:“有敕”。真卿拜,奴曰:“宜賜卿死。”真卿曰:“老臣無狀,罪當死,然不知使人何日從長安來?”奴曰:“從大梁來。”真卿罵曰:“乃逆賊耳,何敕耶!”遂縊殺之,年七十七。――《舊唐書・卷一百二十八》
顏真卿殉國的消息傳來,三軍哀戚,德宗為之廢朝五日。顏真卿以老邁之身,像一株青松,歷經霜雪,百折不撓,詮釋了“顏筋”書法的絕唱,昭示了顏家的滿門忠烈。
歐陽修曾經說過,“顏(真卿)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其見寶于世者有必多,然雖多而不厭也。”書法乃至藝術,乃至立身處事,沽名釣譽者常常會失卻自我與尊嚴,只有那些心機純正、執著追求的人方能以自身的人格力量立下示范。顏真卿有一首著名的勸學詩,“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聯想到他的五世祖顏之推的《顏氏家訓》,他后來能夠順其自然地做這些事,也從側面證明了:良好的家教,有時候可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網載 2013-09-10 21: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