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詩文多應酬的中唐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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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舉制度的興起,對于許多貧窮無助、學而向上的民間子弟來說,實質上是一種福祉。在唐朝,每到開科取士之際,就會有一支趕考大軍,從四面八方聚拢了來,星星點點,沿途相繼,匯成一支規模巨大的隊伍,行進在奔赴長安的途中。因為路途的遙遠,交通的不夠發達,他們必須早早地出發,坐車,乘船,或者步行,常常是日出而行,披星而歇,日夜兼程。這些寒窗苦讀的舉子們,懷著登堂入室、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夢想,跋山涉水,邁向皇城。
  書生錢起,也是趕考隊伍中的一員。他已經不止一次,往返在長安與故鄉的路上。錢起的考試,已經前后歷經數次,而且屢考屢敗,每次都是鎩羽而歸。正如他自己所說,“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發對華簪”。考得白發叢生,但仍然沒有放棄。而他的趕考之旅,后來也成了千年科舉中的獨特范例。
  趕考大軍是一群有志者。不管后來飛黃騰達或者落魄潦倒,但毋庸置疑,他們多是博覽群書、出類拔萃的優秀學子,對于國家、前途和命運有宏大的理想,而且滿腔熱血,躊躇滿志,是一支推動社會進步的新興力量。關于這支由讀書人組成的趕考大軍,在歷史上產生了無數的典故傳說。他們的人員結構,也是十分龐雜。有名門之后,有官宦子孫,有民間草根。而他們的年齡,有的年富力強,有的初出茅廬,有的已屆垂暮之年。許多士子,對于科舉考試,抱著“出門便作焚舟計,生不成名死不歸”的意向,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我不止一次在電視上看到,科場考試正在進行之中,突然有一位年老的考生訇然倒下。他們考得精疲力竭,考得面黃肌瘦,考得家財兩空,有的甚至前赴后繼,比如中唐才子盧綸,自己畢生沒有能夠中舉,心有不甘,將自己的四個兒子也送上考場,直到都中了進士,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這場考試對于人生來說,實在至關重要。因此上,也注定了他們滿腹心事,默默祈禱。那一天,錢起夜宿客店,晚間難以入眠,遂在客舍之中獨吟,忽然,“遽聞人吟于庭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這十個字,猶如天人之語,錢起一驚,出來視看,哪里有人,眼前不過清風明月耳。是誰在吟詩,莫不是鬼怪?
  不過,這兩句話,錢起倒是記在了心里。
  到京城,筆試就在尚書省。考生們一字排開,等待試卷的發放,大氣不敢喘一聲。考題發下來,錢起一看,是“湘靈鼓瑟”。審題之下,隨即開始動筆,筆下清新致遠,流暢如水。寫到末尾,腦海里突然冒出那晚在客店里的情景,心下不禁一動,遂將那句無意間覓得的天人之語,作為落筆之墨。
  喜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省試湘靈鼓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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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則故事,是一般讀書人樂意接受的。中國是個喜好編撰故事的國度,有時一件事情可以有若干個版本,并由好事者加油添醋,廣為流傳,百年之后,真假難辨,弄得后人考據時絞盡腦汁,莫衷一是。錢起名列“大歷十才子”,以至于后來的詩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首應考詩,尤其是末尾這一句。后人編出他有如神助這則小故事來,大約是驚疑于作者的神來之筆,有點類似于王勃登臨滕王閣時寫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妙句,一創而新,仿之不得。當年與錢起同榜及第的進士陳季寫的也不錯,最好的一句是“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雖是佳句,相比之下,意境上遠不如錢起的來得空靈自在。
  命題作文,有時比的就是才氣與文筆。這一首詩,或者說,這一帶有傳奇色彩的佳句,改變了錢起一生的命運。中國文人的垂名留史,有時就是靠一兩個觀點,或者一二佳句,垂名千古。
  眨眼之間,昔日的窮酸秀才,立即成為聞名天下的進士名人。錢起的這次京城趕考之旅,以及覓得佳句,成為千古美談。其實,靈感來時,思如泉涌,有如電光火石,歸根到底,還是錢起的靈感,贏得了詩文美譽。
  才子之名,錢起不是浪得。他的作品,詩人王維深為嘉許。兩人是好朋友,常于月下徘徊吟詠,或于林下閑坐,性情相近,談文論道,其樂陶陶,一派隱士君子之風。錢起是個安靜的人,即便是安史之亂,他與友人投奔南山佛寺,一路疾走,氣定神閑,也還能吟出“香云空靜影,定水無驚湍”這樣閑適的句子出來。但對于一個朋友的離去,他卻是悲不能盡,發出“分袂一相嗟,良辰更何許”的浩嘆。用他自己的話說,本是自樂魚鳥性的人,習慣于閑云野鶴般的生活,所以他的筆下,寄情山水,心系賓朋。
  在當時,錢起與郎士元齊名。士林語曰:“前有沈、宋,后有錢、郎”。兩人的名氣,直追律詩高手沈縉謨胨沃省L拼∑蘭腋咧儻湓凇噸行思淦防鋃哉飭轎灰彩峭瞥纈屑櫻獗臼÷劑頌撲嘧謚戀魯蹌輳ü756年)到唐代宗大歷末(公元779年)20多年間作家作品,共有26人130多首詩。錢起和郎士元的詩作分別被作為上、下卷之首。書中提及,“自丞相已下,更出作牧,二公無詩餞別,時論鄙視”。
  (郎士元)與員外郎錢起齊名。時朝廷自丞相以下,出牧奉使,無兩君詩文祖餞,人以為愧,其珍重如此。――《唐才子傳》
  那些出京的官員,如果請不到錢起或者郎士元出席,約不到飯局,等不到詩稿,就會很慚愧,很沒面子,其他人也會笑話。可以想象,約請作詩的人紛至沓來,源源不斷。今日送張中丞赴桂州,題有“寇恂朝望重,計日謁承明”等句;明天又王相公赴范陽,寫得“去鎮關河靜,歸看日月明”共勉,再后天又有蔣尚書調到東都洛陽任職,贈詩“長安日西笑,朝夕袞衣迎”祝賀;剛剛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又有裴裴侍御出使西蜀的宴請貼送來,還得要苦思冥想,成詩一首,帶了過去。錢起可真是忙壞了,不去吧,不太合適,人家慕名而來,總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去吧,有些人平時也不怎么熟悉,勉強為詩,總不那么舒服,況且酒席之上,無非張長李短,無非葷素段子,無非長吁短嘆,或者喜形于色。這對于性喜清幽的錢起來說,或許是一件頭疼的事情。望著桌上厚厚一疊的請柬,錢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還是去吧。做名人,敢情有時也挺累。
  人生最大的浪費,便是將有限的時間,投身于無休無止的迎來送往,無實質性內容的宴請吃喝。從寫作的層面,錢起的題材稍顯狹窄,大半的詩,是贈人之詩,或送落第的秀才歸鄉,或送人入伍,或送人為官,提筆送人,滿眼離情,仿佛整天都處于一日數宴、觥籌交錯的應酬之中。錢起的局限性,亦緣于此。
  饒是這樣,錢起仍然可以將詩寫得別具一格,有一首送日本僧人歸國的詩,后來成為佳句,“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聲。惟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將內心的波瀾化做筆下的點點秋水,可謂深諳禪韻,堪稱跨國友誼的典范。送別,是相聚的一個環節,沒有送別,相聚便不夠完整。而懷念與牽掛,是相聚之后友誼的延續。懷念落在紙上,則是對相聚做的回憶和眷戀,贈人以詩,訴之以情。這樣一來,通過錢起的送別詩,也就可以看出他與社會人群的普遍交厚,這其實是一個詩人對于朋友發自內心的尊重。
  錢起雖是讀書之人,卻也是并非只讀圣賢,還是一位關注農村的現實詩人。農村,歷來是生活清苦、風景陶然、人心醇厚的去處。身為藍田縣尉,他可以坐觀漁者垂釣,甚至會與“靜若一沙鷗”的老叟抵足而眠,清夜長談。或者煞有興致地觀看農人耕作,放牧山田,儼然置身于一幅至美的畫卷。抑或跟隨被貶的太守張九齡巡視農事,陰陰桑陌,漠漠水田,耕作者在他眼里,是最可愛的人,他甚至感到有些慚愧,想起古代賢人周任的“陳力就列,不能輒止”(能夠施展才能的可以就職,如果不能施展才能就該退職),為官一任,本該體恤民情,情系百姓蒼生才是。
  但錢起的后半生正處于國家動蕩歲月,安史之亂的變革,致使他常生遁世之心。而唐代宗時期的大唐帝國,天災人禍,藩鎮割據,朝廷黨爭日益激化,所有這些,都如同一道道陰影,彌漫于大唐王朝的宮闕之上。他在藍田小地方做官,遠離京城,風景也佳,倒是十分適應,像王維一樣,立志修身悟道,正所謂“詩思竹間得,道心松下生”,希望像莊子那樣,隱逸鄉間。可是,一紙詔書,還是奉旨赴京,而后來的生活,有許多時間在為文造情、粉飾太平。錢起的內心悲憫而沉寂,文字華美而凄婉,一代才子,于淡淡哀愁中平靜度過余生。  
  江山代有才人,各領風騷百年。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以一詩之秀,成為有唐三百年間應試詩中的佳作。在我以為,錢起本質上是一個隱士而非才子,真正的隱士,并非局限于身處何方,而是時時修身,處處養性,令自己一顆浮躁的心趨于安靜閑淡、中正平和。錢起在赴京趕考的路上,也一定在尋找著這樣的人生答案。這個世界,有人在尋找美,有人在尋找丑,有人在尋找寧靜。就像曹雪芹,寫下《紅樓夢》,自己卻不知隱向何處去了。

網載 2013-09-10 21:2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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