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青史盡成灰——《往事并不如煙》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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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王小波的作品曾經一度在高校內以電腦打印稿的形式流傳,“這在當時的中國絕對是‘某種標志’。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收到‘類似謾罵的退稿信’,這也是標志——就象該隱額頭上的記號一樣,讓他們永遠被放逐于人群之外。”

這是王小波的文集出版后,我在一篇書評里寫下的話。倘以這個標準來看的話,章詒和女士的回憶錄《往事并不如煙》的出版,同樣帶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標志”——她的一系列文章先是在網上被廣為傳閱。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每位閱讀者都曾帶著一種隱密的快樂向自己的朋友推薦這些文章。在常規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創作界基本上還不知道她的存在時,章詒和已經在網絡上造就了一場又一場“洛陽紙貴”式的閱讀效應——這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里,更像一個奇跡。

但章詒和之所以寫下的這些文字,本意絕非為了爭名或逐利——對她而言,這只是一段段浸透了血和淚的記憶片斷。

“在中國和從前的蘇聯,最珍貴和最難得的個人活動,便是回憶。因為它是比日記或寫信更加穩妥的保存社會真實的辦法。許多人受到侵害和驚嚇,銷毀了所有屬于私人的文字記錄,隨之也抹去了對往事的真切記憶。此后,公眾凡是應該作為記憶的內容,都由每天的報紙社論和文件、政策、決議來確定。于是,歷史不但變得模糊不清,而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改寫。”
(引自網絡原文)

而對于依然保存著這些真切記憶的章女士而言,“記憶”成了她在那個祟尚遺忘的時代里最大的“原罪”——“我這輩子沒有什么意義和價值,經歷了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我拿起筆,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繼續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

正因為如此,相對于時下流行的“游戲”或“身體”寫作而言,章女士的回憶和寫作才顯得如此艱難,“寂靜的我獨坐在寂靜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窩里就會涌出淚水,提筆則更是淚流不止,毫無辦法,已成疾。因為一個平淡的詞語,常包藏著無數寒夜里的心悸。我想,能夠悲傷也是一種權利。”

或許,這恰恰是以心血鑄就的文字和用唾沫粘貼的“信息”之間最大的差異——我們在閱讀中一次次淚流滿面的感動,只能來自于作者自身錐心瀝血的痛苦;而那一個個群星般璀燦奪目的形象,也只能鑲嵌于天宇般遼闊的歷史長流之中……

著名出版策劃人,同時也是歷史學者的李輝認為:“這部書的特色并不在于說了一些別人不能講的話,而是文學性與史學性糅合得那么好……這書對中國的現代史和傳記文學,包括中國散文的寫作,都會具有嶄新的意義。”

確實,每一位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除了被那些鮮明而獨特的形象所吸引和感動之外,也不能不為作者的文采與匠心擊節而嘆。“作者的回憶細到極致,筆墨直透風骨,幾個人的嬉笑怒罵,娓娓寫來都是絕妙的話。張伯駒的詩詞戲文,儲安平的英國詩歌乃至康氏母女的飲食起居——以一個目擊者的感受和認識展現歷史滄桑變幻中人的精神、靈魂、面目那動人的景象,恐怕沒有人能與她相比了。從中還能看到閃爍其中的歷史精神和時代的呼喚,其境界與文字共生輝。”

有學者在讀了章詒和的文章后慨嘆道,沒想到歷史人物還可以這么寫!

在我看來,與其說是章詒和開創了文學寫作的一個典范,不如說她恢復和發揚的,恰恰是中國史學傳統中的精髓之所在。

史學大師陳寅恪在談到歷史研究的方法時,曾經強調,作為一名優秀的歷史學家,除了應具備史識、史德與史才之處,還應具備“史情”,史情者,即陳寅恪所謂,史學家應對歷史人物與歷史事實抱一種“深刻同情之理解”。

與這種“史情”相對應的,則是一種獨立的“自由史觀”,正如陳寅恪在1953年給中國科學院的答復中所說:“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代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
(《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
(本文著作權屬黃河先生,Yu jinsong先生編輯校對,三秦記僅修改網頁并發布)

如果說章詒和在文章中所表現出的“細到極致”的記憶表現出她在“史情”上的過人修養的話,那么貫注于這一系列文章中的高遠風骨以及文中處處閃現的精粹評點,恰恰表達出作者對“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的理解與追求——四十年前,作者正是因為這一“自由思想”,而被以“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的罪狀,枉判入獄達十年之久……

而在今天,這位“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歷史異端”,終于飽蘸的自己與一個民族的血與淚,重新寫下了那段被遺忘、被涂抹、被顛倒了又顛倒的歷史——沒有心的歷史寫作只能堆砌史料,而象章詒和女士這樣以心入史者,方堪稱得上真正的“史詩”,就這一點而言,章女士的文章無愧于學者與網友們所贊:“文起當代之衰”。

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中華民族是一個記憶力很強的民族,“以史為國本”。而當一個民族失去記憶的時候,這個民族(尤其是它的精英和權勢人物)就會失去價值判斷、失去血性,最終失去廉恥。

顧炎武說:“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而中國的文人傳統也就是從司馬遷到文天祥到魯迅與胡適的傳統,“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留取丹心照汗青”……此刻,當我面對著章詒和女士這份彌足珍貴的記憶時,那句久已忘卻的詩句泛上心頭:

不信青史盡成灰!



本文原發于清韻書院論壇

 


黃 河 2011-04-11 17:4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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