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時期以來的文壇,遲子建是一個獨特的現象,她創作十四年之久而不歸于任何流派和文學群體,一直以一個特立獨行者的姿態在文學的園地上孜孜耕耘,從沒有嘩眾取寵之所為。她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執著地追求著自己的藝術境界,攜著兩百多萬字的創作實績眺望文壇。她是踏實的,也是少有的平和、沖淡。
遲子建是出色和極具才分的,否則我們難以解釋以她的年齡所獲得的成果。就她的藝術感悟力、她的藝術氣質和她的藝術追求而言,她的確不同于一般,因為我們終于在她的小說中找到了現實與藝術的距離,文學難能可貴的本質。這就是我愛看她的小說勝過那些僅僅是現實生活的復原的小說的原因。因為她的小說能讓我們沉浸在一種心靈的世界中,讓我們感受到一些什么,而不僅僅是認識到一些什么。
遲子建的小說具有鮮明的個體風格和個性特征,因為她的小說所寫的是她個人的心靈景象,所以是他人無法重復,而她自己也不需要重復他人。遲子建稱得上是真正的小說家,因為她更能縱馳她的想象,更能自由地組織她的小說,更能虛構她的小說世界。她用那些極其普通、現實、世俗的材料,為我們構筑了一個神奇的心靈世界。那些世界表面看起來熱熱鬧鬧,很世俗化,但通過她特殊路徑(想象)的處理,將我們從世俗中提升起來,達到一個精神的境界,給我們創造了一個“神話”的世界。
提起遲子建,我總想到她是一個矛盾組合體。她為文的機鋒畢露與做人的溫婉隱忍;她天性的純真與為文的練達;她人生經驗的單純與筆下世相的復雜;她充沛的激情與寧靜的理性;她小說整體的空靈與細節的棄實;她的溫柔與剛健;她天性的想象、幻想與對辛酸的生活現實的洞察與體驗;正是這些矛盾,使她具有了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特有的氣質,這些矛盾在作品中的有機的融合,形成了她獨一無二的藝術特色。
二
茫茫的雪原,長長的流淌不息的漠河,無邊的松林,豪情的酒,神奇的白夜,震顫的魚汛,這些大自然浩蕩的意象,塑造了遲子建的性格,滌蕩著她的靈魂,形成她曠遠空靈的宇宙觀,她懷著巨大的熱情探索著宇宙人生的奧秘。而白雪、月色、有靈性的馬,懂人性的狗,嫩綠的青蔥,散發著香氣的土豆花,醉人的都柿,會流淚的魚,這些沉醉的具象事物又形成她寧靜平和、廣大精微的精神世界。為什么遲子建的小說具有令讀者悠然神會的魅力,這是由于她集浩大精神與精微世界于一體而占有熱情(浩蕩熱烈)與寧靜(纏綿悱惻)兩種最高藝術精神的結果。用宗白華的話來說:“在這種心境中完成的藝術境界自然能空靈動蕩而又深沉幽渺。”她的作品自然能“在活潑潑的心靈飛躍而又凝神寂照的體驗中突然地成就。”
具有這樣心靈的女孩只能天然地傾向著文學。文學也必然成為她生命的追求。于是她用純凈的心靈,敏銳的感覺,精美的文字構筑她的世界,一個屬于她自己的世界,所以說遲子建的寫作是為自己的,獨特的,個人化的。
當一個敏感的、純凈的女孩要用自己的筆來描摹世界,表達感受時,她是難以用理性的筆觸把握宏觀世界的,只能用整個的心靈描寫她熟悉的、鐘情的、具有生活底蘊的生活。遲子建熟悉的鐘情的正是生她、養她,讓她在夢中千萬遍呼喚過的中國北疆的“北極村”生活,也即“北極村”“童話”。許多評論者對她最初發表的那些稚嫩簡單的作品不以為然,但正是這些稚嫩單純的小說形成了她創作的底蘊。
在這里我要將遲子建的小說分作兩部分來分析,一部分是她前期的那些小說,也即被評論界認為是稚嫩的那部分小說,我將這部分小說定義為“童話世界”,而將此后評論界認為成熟的小說定義為“神話世界”。這里所說的“神話世界”,也即精神世界,心靈世界,是小說不同于現實的靈魂世界。遲子建的小說由“童話”而為“神話”,這就是遲子建小說的變化和變化特色。我們知道她前期的小說源自于她童年、少年的生活,這些生活是美好的純凈的,但也是狹隘和憋窄的。對她自己是真實的,而對更廣大的讀者來說就有它的不“真實”的一面,所以力度是有限的。而以后隨著她小說題材的變化,她將更多復雜的世相融入小說,將辛酸的幸福呈現給我們。更重要的是她將渺小的生靈引渡到更高的精神境界,給我們制造和構筑了一個心靈的世界,這就是“神話”的力量。現實的生活雖然單調、乏味而又苦難重重,但在另一個世界中,小說藝術的世界中,卻給了我們另一種感受,心靈的感受。遲子建的前期小說以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為代表,之后的小說則籠統地歸為后期作品。
遲子建的前期小說清新、明凈。在這里我要特別強調的是,對每一個作家,特別是像遲子建這樣追求精神和個性化的作家來說,她的處女作對她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這里我將她前期的、那些不夠成熟和完美的作品統稱為處女作,而在這些作品中從嚴格的意義上說,《北極村童話》就是處女作的代表作。為什么說她的處女作對她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呢?因為這些純凈的、獨特的,不夠深刻和完整的小說是不曾模仿,沒有經驗、標準和榜樣,但完全是個人化的,具有獨立性和純粹感性的東西。在這里或許沒有對世事的通脫和練達,但卻有難能可貴的絕對的懷疑精神和批判精神。有一種掙脫束縛,打破常規的追求真理的精神。雖然說處女作往往有很大的局限性和膚淺感,但它仍然是難能可貴的嘗試和努力。遲子建的《北極村童話》沒有完整的小說結構,只是童年生活的片段和個人化的感觸,是童年生活的追憶和懷想,因為太真實而沒有典型性,所以兩次被退稿。退稿的理由就是說它太“散文化”,雖然這是她初期創作的缺陷,但小說中那種純凈的感覺,對大人世界的懷疑和對約定俗成生活的質疑和反叛,卻代表了她一貫的追求和對世界獨特的看法。正是她的處女作使我們認識了真正的遲子建,使我們在理解她的小說時有一個正確的切入點。
她以純凈的感覺走上了文壇,她是幸運的,但她同時也是不負眾望的。遲子建在《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極村童話》、《北國一片蒼茫》之后,很快由稚嫩而成熟。這急遽的變化,我們一點也不感奇怪,因為她的前期作品已經透露出一個出色作家的潛在才能。
三
我更感興趣和著重論述的是她后期那些或氣韻悠長,文采飛揚;或晦澀難懂;或沉郁深厚;或懷想追憶而更具想象和幻想色彩,更具個人風格特色的作品。
在后期為數眾多的小說中,以內容分,我將它分作三類。一、追憶懷想題材的小說;二、表現紛呈世相題材的小說;三、探索心靈(愛情)的小說。在這些小說中以技巧論,又具有寫實和虛幻兩種特性。而從美學的角度論她的小說又是空靈與充實的結合。事實上她的小說很難分清哪些是寫實的,哪些是空靈的,因為在寫實的小說中也有空靈的氤氳之氣,而空靈的小說中又有許多寫實的精細之處。以下我將以內容劃分的三類小說做一些簡單的論述。
在遲子建的眾多小說中,有一部分是追憶和懷想的小說。這些小說給人的整體感覺是虛幻的,進入她的小說好像進入一個神話的世界,我們感到與現實世界的不同。她在敘說的時候也是應用了虛幻和寫實結合的手法,有些情節完全是自己的想像,而有些情節又是非常逼真的現實材料,如《重溫草莓》中,她與父親在酒店的會面純屬虛幻,而父母日常生活中的溫情嬉戲又是非常真實的一幕,給人亦幻亦真的感覺。在這類小說中作者傾注了太多的溫情和熱愛。特別是追憶父親的兩篇小說更是情感熾熱,思緒綿綿,充滿了不可遏制的熱情和痛徹的傷感。追憶是試圖接近和恢復已逝的過去的努力,追憶必須依托過去真實的經驗,但追憶的時空又激發了想象的可能,為了在追憶中達到最大的心理滿足,達到慰藉和憑吊,追憶就賦有了集緬懷、描述和幻想為一體的特質。只有在這種反復的詠唱中,在撲朔迷離的夢幻中,才能在情感的激發和渲泄中得到心靈的慰藉。所以說任何作家的追憶作品都是一種心靈的需求和精神的滿足,只有在追憶中才能作孤寂但平靜的精神漫游。在《重溫草莓》中,作者運用夢幻般的敘事方式懷想父親。那是一次真正的靈魂漫游,母親因父親的死,已處于夢幻狀態,每天靠一點草莓酒來維持生命,作思念的遐想。“我也同她一樣依靠壇中的草莓酒去支持著精神和身體”,“我和她都喝了過量的草莓酒,我們同樣微微地醉了”。于是她的靈魂脫離了軀殼,作了一次愉快的漫游。在《白色的墓園》中作者也是在夢幻、追憶和寫實中懷想父親。作者用母親眼中圓圓的一點紅色的意象來象征希望父親的靈魂不滅,也以此來象征父母的恩愛情深。父親之死對遲子建的傷害和意義是重大的,父親幾乎是她生命的依托,失去父親幾乎使她在生命的層面上形成一種斷裂,這種斷裂是無法彌補的,在失去父親的深層心里情結上她一再思考著生命的飄忽不定和生生死死等諸般形而上的問題。
親情和“家園”意識是遲子建的精神支持和精神依托,是她心靈世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作為一個天才的、敏感的作家,她同時是極其脆弱和軟弱的,只有親情和“家園”才能給予她真正的慰藉,才能真正安撫她的心靈。遲子建敘說她寫作《原始風景》時的情狀可以印證這一點:“我本想在愛情中使焦慮的精神變得滋潤,使雨露能溫柔地打消我對青春和生命等等的懷疑。結果我發現回到那里我的心變得更為狼狽,世界以前所未有的喧鬧向我敏感的精神世界宣戰。就在這時,我躲在醫院樓頂的一間小屋里,流著臭洪洪的熱汗開始了《原始風景》的寫作。”她是在一種對現實生活不滿的失落中開始寫這樣一篇懷想而又溫暖的小說的,但不管在西安還是在北京,她都無法靜下心來完成這篇慰藉她心靈的作品。“我很快帶著失望和悲觀情緒回到大興安嶺。那里的天空、云彩和好空氣給了我莫大的安慰。……覺得信心和生命又變得堅定和可愛起來,九月我返回北京,從容地寫完它的下部,而且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所以說追憶對遲子建是異常重要的。《原始風景》純然是對童年情景的回憶,甚至有些地方是全然真實和重復《北極村童話》的內容。但作者為了慰藉和洗滌自己的心靈,必須作一次精神的回歸,以此來尋找心靈的歸宿。所以說遲子建寫作追憶和懷想的小說的動機有一大部分是為了獲得某種心靈的慰藉和平靜,是為了排解現實的壓力。如同喬治·桑,每當她在外界世界受傷后就要回到她從小長大的諾恩莊園,用寫作舔撫她的傷口,恢復她的信心。那么遲子建一次次的追憶,是否也有類似的情態?
四
遲子建前期的小說追憶和懷想性質的較多,而到90年代初寫的幾個中篇《舊時代的磨房》、《秧歌》、《香坊》、《東窗》一改追憶夢幻的性質,而為理智清明的講故事。在這些容量較大、意蘊深厚的中篇小說中,作者非常有節制地理性地清明地講著已往的故事——奶奶輩的女人們的故事。這些故事用的是歷史的材料,但卻創造了另一個獨特的心靈世界。這些故事有它自己的邏輯,但卻不是我們這個現實世界的邏輯。故事的年代雖然很久遠,但說明的卻是現世的原則,它緊緊抓著我們的心,讓我們沉浸于其中,這正是因為她的小說不是簡單地給我們講一段過去了的故事,而是給我們創造一個“神話世界”,在這個“神話世界”中遲子建給我們呈現出一個心靈的世界,這正是好小說的魅力。在寫作這些故事時,她顯得那樣超脫和練達,是那樣的理性和穿透。這些故事的取材都比較奇巧和精致,沒有那么多的虛幻和想象。她在講故事時總有一些出奇制勝的安排和處理,在這些故事的講述中,她很注重應用技巧,不管是對人生不加任何主觀意念判斷的敘述,還是夾雜著自己褒貶意思的陳述,都讓人沉吟不已,有幾分審時度世的老道。
那些故事似乎都很辛酸,但又具有生命的頑強和親切,看了不由得要思索,甚至哀嘆,難以輕松。這些故事并沒有完整的情節,幾乎都是一些零散的片斷,它表現的是生命狀態和人生形態。作者幾乎并不追求情節的曲折動人,人物的生動引人,而是在此之后尋找人物和生命的意義,在這些小說中我們感到人、時間和命運的巨大力量。比如說《舊時代的磨房》,她本來可以寫成蘇童《妻妾成群》那樣熱鬧而又好看的小說,在很好的故事結構中寫出人物的性格,以吸引讀者,但她沒有那樣寫。我想并不是她寫不了那樣的小說,而是她的用意并不在于人物性格而在人物狀態和人物意義。因為在這篇小說的許多細節描寫方面,她是極其精細和敏感的。如描寫除夕的早晨,四太太去二太太的房間取老爺的遺像,四太太進了二太太的房間,“二太太的臥室永久都有一股香味。二太太已經梳洗利落了。她看上去很鮮艷,又是水紅色的襖,粉拍得很多,頭上還戴著花,如果沒有頭上的花,她的裝扮是恰到好處的,有了花,就有畫蛇添足的感覺了。四太太因為二太太頭上這‘多余的一筆’而有些暗喜。她不喜歡二太太裝扮得比她更受看。二太太顯然看見了四太太那身銀灰色綢緞上繡著蔥綠色葉子的衣裳,而且這種美感她體會到了,四太太從二太太眉梢那一絲妒忌上看出來了。四太太更加自信了。”這寥寥幾筆完全寫出了人物的性格和內心活動。她刻畫人物的筆力決不比其他作家差,但她的小說別有用意。遲子建的這幾個中篇小說是她對人生的一種解釋,一種帶有很個人化和主觀性的解釋,也即這里有很個人化的價值觀,這正是好作家的一個標志,不管運用什么材料,但決不被材料所左右,創造的永遠是我自己的心靈世界。
《秧歌》幾乎象征了人生共舞的一場秧歌,因為人天性的激情和人生認識的有限,因為生活的及時性和不可重復性,人生就有許多的悲喜和種種的對錯。試想在人生的舞臺上哪個人不得不扭著自己的步態前行,或樂意,或勉強,或精彩,或黯淡。她的《秧歌》很有點老舍《茶館》的味道,一代一代,有許多的不自覺,人生有許多的重復,變化似乎不大,但又沒那么簡單,人們各有各的煩惱,但仍執著地生存著。演戲的(小梳妝)、看戲的(女蘿的父母)、磨刀的、拉車的、剃頭的、洗衣的、開飯館的、開雜貨店的、開珠寶店的、賺死人錢的等等。有黑心的、貪心的、癡情的、相思的,各有各的喜樂,各有各的無奈,各有各的戲,但所有的幸福都是有代價的。《秧歌》真是一場緊鑼密鼓的戲,戲里有“辛酸的幸福的溫馨”(遲子建語),有激情,有厭倦,遲子建在一篇《秧歌》中寫出了人生的大世界。這大約就是遲子建認為的人生,樸素的小人物身上的歌哭。
她的另一個中篇《香坊》幾乎也沒有什么主題思想,那里的人物:做香的池鳳臣、教書的邵明倫、接生婆王三婆、商人馬六甲,他們既不是純粹的好人,也不是純粹的壞人。他們的善舉里也可能有一些不光明的私欲,在他們幫助別人的時候,都是要求著報償的,但那里頭仍有“人性中的溫情之光”,“在沉重、庸常的生活中慰藉著人心的溫情,成了支撐人們生活下去的理由”(遲子建語)。精明的商人馬六甲也是蠻講義氣的男子漢,而弱女子邵紅嬌在平淡的并沒有什么壯舉的生活中也能為自己所愛的人癡情剛烈地殉情。這些人物身上沒有太多的奇特之處,或許他(她)就是我們生活中的那一位,而他們的人生也許正是我們不得不過的人生。唯其簡單,更道出了人生的況味,道出了人生的凄涼和無奈。這些樸素的道理或許人人都知道,而遲子建看得更明白。
《舊時代的磨房》真是有一步三回頭的味道和魅力,遲子建的敘說舒緩有致,如潺潺流水,又似優美滑落的音符。她那種對人物命運、心理、性格的把握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的敘述節奏與主人公四太太閑散、無聊、無奈地消耗生命的節拍幾乎取一節律。我們幾乎能夠感覺到四太太的生命就在遲子建的敘述中將要耗盡。這部中篇很像一臺精致、精巧的舞臺劇,開場與結尾遙相呼應,而每一章即為很精干的一幕。十章下來,我們感到像落日晚霞構成了一幅完整的圖畫,但具體是什么含義,還要靠讀者自己領悟、品味,好像是沒什么,又好像深奧得難以懂得。或許只是四太太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命運,或許就是人生的滿足或掙扎,這就是遲子建的妙處。
《東窗》這部中篇,比起其他小說更沒有連貫的故事和情節。只是作者在那兒說著人生的過程,大的方面是生老病死,如同花草樹木,無非是花開花落。是無盡的煩惱和小小的樂趣,人人一部難言的史,家家一本難念的經。整部小說給人的感覺是厭世的。遲子建,不想給生活涂上虛幻的色彩,她要把生活一層層剝開來看看里頭到底是什么東西,但又決不會把生活寫得暗無天日,說到底是一句話:“對辛酸生活的溫情表達”。
她的這些小說沒有什么完整的故事情節,卻散而不亂,這只能歸于她那超人的想象力和出色的技巧。作者正是靠想象和悟性將散亂的珍珠一粒粒串連起來而達到它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或許就是才氣,是駕馭小說的能力。而這又源于她對生活和人生的深切體驗,她對于生、死和生命的頑強和親切的領會,她對于人的命運的不可思議和禍福難測的那種領悟,使她一次次地走向闡釋人生境地。
五
下面我將談談她有關情愛題材的幾篇小說:《爐火依然》、《遙渡相思》、《回溯七俠鎮》、《廟中的長信》和《逆行精靈》。許多評論者認為遲子建在她眾多的小說中很少涉及個人的情感。其實不然,她的每篇小說都是充滿個人情感和激情的上乘之作。試想想,像她這樣一位追求精神性生活的作家,這樣一個充滿浪漫氣質的作家,怎會不涉及個人的情感,怎會不探討人類最具心靈特質的愛情?只是她在那些主題較客觀的故事中將對情感的態度消解在人物的命運上,是情感的冷處理,但她最終表現的仍然是情感和意義。而只是在這幾篇有關情愛的小說中她采取了主觀敘事的態度。但遲子建是聰明的,嚴肅的,她不想讓自己的情愛觀有強加于人的感覺,她只想探討情感的層面和類型,更不想使有關這一類題材的小說變成顧影自憐的絮絮叨叨,所以她采取比較虛幻的敘事方式,她不想說:我愛,我恨,這樣簡單的情愛。她要探討的是人類的情感和愛情的力量。這樣,看起來似乎隱晦難懂或不真實,似乎看不到個人的影子,但在這虛幻的表層下卻是她對情愛感情的理解和詮釋,她是將個人的領悟提升為人類的經驗,她的寫作是嚴肅的、執著的,理解是深刻的、獨特的,而感受卻全然是個人性和情感化的。有幾分寓言的性質。
這類小說的篇什雖然不算多,但我認為這些小說是她投入感情和精力最多且充滿憂傷情調的小說。正因為主觀色彩濃重,所以感覺就特別的好,而文字就更有靈性也更優美,甚至有一種精巧、纖弱的病態美。這些更充分體現了她纏綿悱惻的另一種藝術風格和創作境界。在這些小說中她充沛的激情和寧靜的理性得到了很好的結合,這些小說更體現了她小說那種整體的空靈和細節的寫實的風格。
《爐火依然》的敘事風格憂傷、優雅、韻味悠長,幾乎無聲無息,作者采取這種敘事風格似乎是怕打斷主人公“我”的美妙、沉醉的幻想。因為整篇小說好像是夢幻般的遐想,因為“我”對禾的思慮太深而將虛幻當成真實。所以在敘述現實時作者采用了夢幻般的敘事風格,那種飄忽不定的感覺隨處可見。而在追憶過去時則用了相對平實、清晰的敘述手段,整個小說基本上是在這種近于二重奏的交叉、轉換中進行的。這篇小說的感覺真是太敏感又太強烈,當下的許多直覺既敏銳又深刻,而且句句隱藏著意象和機鋒,讀這樣的小說真是大意不得,要句句品味,細細揣摩,否則將會錯過許多欣賞的美妙之處。作者在寫這篇小說時大有酒后微醺的感覺,撲朔迷離,搖曳不定,卻又沉醉不已。在這篇小說中,遲子建寫了夢幻中的愛情是多么害怕具體而森嚴的婚姻。“我”一旦遇到婚姻就退縮,最后失掉愛人,然后是永遠的思念,大約愛情和婚姻只能隔河相望,而不能相遇。遲子建在許多篇小說中都寫到這種轟轟烈烈又沒有結果的愛情,女人總是錯失時機,而喟然長嘆。這是一篇感情非常強烈、飽滿、纏綿、沉醉而又復雜的情愛小說,那多樣的意象和飽滿的語義是靠驚人的想象力連綴起來的,整篇小說充滿夢幻色彩,是最能體現她虛幻敘事能力的小說。
《遙渡相思》是作者探討婚姻的一篇小說,是想象和寫實結合得很好的一篇小說。人們在寂寞的生活中婚姻這件事遲早要來臨,對于得豆來說,婚姻無非是他人設置而自己不由自主地走近的一個陷井。是人抗不過命運、自然和他人的結果,與愛情毫無關系,但又無法擺脫。愛情只是偶爾出現的幻影,是一陣舒心的嘆息,只能在睡前想一想而已,與現實生活相比,它分外慘白,難以與婚姻抗衡。得豆不由分說地陷入婚姻的泥潭,她并不愛那個將要與她過一輩子的人——曲兒,得豆由于軟弱和本能的需求接受了一個自己并沒有感覺的人,于是她感到厭倦卻又無法擺脫生活的安排而隨波逐流。作者在描寫這種沒有愛情的相處時極其冷漠和殘忍。現實的不滿足始終與得豆想象中的英俊少年相伴隨,在描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時,作者用完全不同的筆調強調兩種感情的不同性質,一個溫馨,一個冷漠。描寫現實時的感覺讓人感到厭煩:“他(將要與她結婚的那個男人)的嘴唇讓我想到一只灰色的小老鼠啃嚙食物的情景。我不知怎么的覺得渾身奇癢起來,并且有一種隱隱的惡心涌上心頭。”“我做錯了么?我對著門框說”。而寫那個她夢中的英俊少年時:“聽到了一陣悠揚的腳步聲踏過雪地留下的芬芳音樂”。感覺極為不同,寫出了不同的心理。他們要結婚了,卻沒有一絲激情,沒有新異,感到很漠然,十分渺茫,作者與到“結婚又有什么意味呢?”人們結婚后又在婚姻之外尋找滿足和刺激,得豆的母親就是這樣,唯其這樣長長的日月才好打發。
那么婚姻是什么,不能沒有,又不能長久地沉于其中,偶爾也需浮出婚姻的水面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就像她在《逆行精靈》中所寫的,那個會飛的女人在都柿地里與一個男人媾合并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胸中憋悶,隔那么一段時間就出來讓自己舒展一下身心,然后再回到已往的生活中,就這么簡單。大概婚姻總是與自由背道而馳的,但凡俗的人卻離不開婚姻,向婚姻投降是人生的必然和宿命。
理想和現實永遠是無法調和的,于是在《回朔七俠鎮》中的水秀宿命地離開理想的愛人南,因為理想是不允許說真話的,水秀說了真話,說北比南高一截,于是南聽不得就離開了水秀。水秀只能無奈地屈服于現實——北。可悲劇正在水秀是一個追求愛情和理想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真實、輕信、癡情和不接受現實、固執己見的女人。她在現實中找不到自己,當她發現虛偽、欺騙的真相后不能忍受,而為理想殉情。
在遲子建的筆下,現實總是陰冷、骯臟、充滿惡意和陷井的騙局。《廟中的長信》中的阿媚渴望愛情,迷戀、癡情于C,結果發現現實是虛偽和可怖的。那么人們在現實中只能處于尷尬的處境了。為什么遲子建對現實如此失望,是不是與她長期等不到幸福的信念和心態有關,還是人生本來如此,她只是想把人生的本相呈現出來,或她想在她的小說中探討愛情、婚姻、家庭的本質。不知道為什么她對家庭總是抱著失望,而對婚姻更是充滿懷疑,對愛情又感到無可奈何。這真是一個清醒得令人戰栗的女子。
六
許多評論者都認為遲子建的善良和溫情是她小說的某種局限,但遲子建本人并不這樣認為。她認為溫情的力量也就是批判的力量,她在小說中表現“惡人”的行為,這本身就是一種批判的態度。而她更希望的是讓“惡人”能夠“心靈發現”,所以她筆下并沒有徹頭徹尾的“惡人”。遲子建為他們的“惡”大都設置了各種各樣充分的理由,讓他們在這種“理由”的驅動下使壞,而后良心發現又回歸到善之中。如《洋鐵鋪叮當響》中的王有杰,他因為窮,找不到老婆而使用了欺騙的行為,但最后還是良心發現而回到很痛苦也很尷尬的麗晶身邊而皆大歡喜。《臘月宰豬》中的外鄉女,只是為了生孩子躲避才撒了謊,無意中欺騙了齊大嘴,后來良心發現每年給齊大嘴父子做衣做鞋以彌補她的欺騙行為。《秧歌》中的龔友順只是貪婪一些,常讓人們吃壞肚子,但并沒有造成多大的惡果。《白銀那》中的馬占軍也只是為了貪財,并沒有想到會出人命。《麥穗》中的圖畫老師因為人性的弱點犯下了錯誤,但他一直受著良心的譴責。《舊時代的磨房》中的程四兩因不平而殺人。《回溯七俠鎮》中的北只是為了自私的愛情才騙了水秀。而《銀盤》中偷東西的吉愛,只是用銀盤來抵她的工資,自有她樸素的道理,而經理把吉愛送去勞教半年,只是為了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邊,完全是出于好意。《霧月牛欄》中的寶墜繼父,無意中將寶墜打成癡呆,又因良心的不安終日憂心忡忡,最后抑郁而死。他們幾乎就算不上是什么壞人。也許只有一個酒鬼別利是一個真正的惡人,但作者很快就讓他的母親大義滅親處死了他,這就是遲子建對惡人的態度和處理方法。即使對于這些“惡人”,遲子建同樣悲天憫人地施予廣大的同情。這或許是東北那塊廣袤肥沃的厚土給予她的胸懷和理解;或許是生活在那塊厚土上的溫良的人們給予她的“經驗”——不去恨那些犯有錯誤的人,而給予他們悔過的機會;或許是遲子建認為藝術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或許遲子建要著意表現的是勃勃生命中人性的善,于是勃勃生命中夾雜著的“惡”,她就輕易地寬恕了,放過了;或許遲子建認為“惡”也是人生的必由之路,不必大驚小怪;或許因為遲子建也是底層小人物中的一員,于是她就設身處地地原諒了他們。總之遲子建這樣處理善、惡自有她的道理,決非無為而治,正如她自己所說:“只是我的‘拯救’方式可能過于‘唐突’。”她要把辛酸的溫情給予那些掙扎在生活底層的人們,她要把自己的筆力傾注于歌頌青春、幻想、熱情、愛情、希望和生命的頑強與親切上,而不是放在描寫灰暗、骯臟、窒息、腐爛和生存的傾軋上。這是她明確的創作傾向,所以她才能創作出《親親土豆》那樣溫馨親切帶有美好人性的溫婉之作來。用那樣樸素、平凡的材料,制作出那樣優美、空靈的精神世界,這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只有遲子建才有這樣的心靈和筆力,這就是一個好作家的精神世界和藝術追求。
徜徉于遲子建的小說藝術,如同隨她在廣袤的宇宙萬物間做了一次心靈的漫游,這種沉醉美妙的漫游讓人遲遲不愿回到現實中來。四卷本的遲子建文集,如同一部心靈的歷史,讓人留連忘返。她那美麗的文筆,美學的意境,獨特的人物,奇妙的世界,虛幻的夢境,精彩得讓人不敢相信這就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藝術創作。在本文結束時,我愿意借用徐坤的話來結束對遲子建的評價:“這就是遲子建,朝陽旭日般噴薄而出的又一個好手,她的巔峰狀態還遠遠沒有到來,未來的日子里,她將是倍受矚目和期待的女作家。”
文學評論京111~118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張紅萍19991999遲子建是一個矛盾組合體,這些矛盾使她具有了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特有氣質,形成了熱情與寧靜,空靈與寫實相融合的藝術風格。作家營造了純凈的、充滿懷疑精神的童話世界(前期作品),并將復雜的世相融入小說,構筑了將渺小的生靈引渡到更高精神境界的神話世界(后期作品)。張紅萍 作者單位:山西省社會科學院 作者:文學評論京111~118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張紅萍19991999遲子建是一個矛盾組合體,這些矛盾使她具有了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特有氣質,形成了熱情與寧靜,空靈與寫實相融合的藝術風格。作家營造了純凈的、充滿懷疑精神的童話世界(前期作品),并將復雜的世相融入小說,構筑了將渺小的生靈引渡到更高精神境界的神話世界(后期作品)。
網載 2013-09-10 21:4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