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山海經》——中國折扇式的空間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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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感言: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神話早期時,仙俠之風盛行。紀曉嵐曾如是評價:其綜羅百代,廣博精微。若論人文情懷,精妙絕倫之非凡意境,足可獨步全球。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另有隱逸處,群星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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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永遠無法讀完的圖書,沒有起始,也無終結,你可以從其中任何一頁打開,甚至直接用手指插入襯頁或尾部,但它仍然沒有起始和終結。”這是博爾赫斯在其短篇小說《沙之書》里所描述的“圣書”。它仿佛是對《山海經》的一種跨時空暗喻。這部來自中國的“無限之書”,不只是關于整個世界的碎片化敘事,更展示出上古人類觀察世界的方式——好奇、天真,對所有異象和奇跡深信不疑,而這正是21世紀中國人最短缺的事物。在世故和心機的醬缸里翻滾了2000多年,《山海經》早已失去當年的純真讀者。


2000年前的戰國晚期,它的作者——一群年邁的祭司,面對青銅燈盞,借助昏暗的光線,翻譯、抄寫和拼綴那些來自巴比倫、天竺、安息、大秦和本土的書卷。面對莎草紙、羊皮卷、竹簡和絲帛,他們狂喜地工作,采集破碎的意象,按東南西北及山河的方位加以重組,如同煉金師從燒杯中汲取金黃色的汁液,再灌入清亮的水晶小瓶。他們被文本里的各種“幻象”所包圍,臉上露出無限復雜的表情。他們看到了這部典籍的曲折命運。



但這只是一個被美化的想象性場景而已。經過歷次大規模焚書,優秀的先秦神話早已灰飛煙滅,只有這部被視為經典的奇書,被西漢儒生“意外地”發現,在增刪和篡改之后,超越自身命運而重返人間,成為唯一能跟儒家典籍并置的“異端邪說”,甚至以某種不和諧的容貌,介入各學派改造歷史真相的文化運動。



《山海經》究竟向世人說出了什么?它究竟是中國巫師的杰作,還是西亞商人帶來的世界地理手冊?它何以能描述赤道太陽垂直照射的效應,并記錄北極圈內長晝永夜的非凡景觀?為什么它既有對印度尼西亞袋鼠“夔”和笑鳥的表述,也有對南美洲玉米的曖昧記錄?


究竟是誰走遍整個世界,將這些廣泛的地理知識,傳播給一個正在東亞崛起的族群?很少有人能有效地回答這個問題。時間的塵土覆蓋了人類的記憶,以致人們根本無法重返那個天真明澈的時代。


中國上古神話有著一些截然不同的父本,據此呈現出駁雜、破碎、重疊、自相矛盾、風格多樣的面貌,本土和異族的意識形態,并置于太平洋西岸的廣闊空間,卻始終未能得到有效的梳理。《山海經》似乎是唯一的例外。它采用中國折扇式的空間敘事,將碎片重新拼繪,然后不斷折疊與打開,形成一些奇怪的語詞褶皺——“西四十五里,曰松果之山;又西六十里,曰太華之山,又西八十里,曰小華之山……”(《山海經·西山經》),諸如此類。這些副詞“又”是褶皺的標記,它掩藏起“西四十五里”或“西六十里”的內部縫隙,將空間改造成一組彼此疊加的褶皺,猶如一把被仔細收起的折扇。


然而,《山海經》的折扇敘事,只是一種蓄意制造的錯覺而已,它制造了褶皺的假象,仿佛地理空間的跨度被壓縮了,而最終可以在填字游戲中重展恢宏的世界地圖,但實際上它卻是永久的褶皺,根本無法被展開。它不是完整的扇面,而只是一堆經過悉心黏合的地理碎片。


毫無疑問,《山海經》收藏了西亞、南亞和東亞的各種神話敘事碎片。它是一個笨拙的語詞游戲或紀念體系,表達了“亞洲精神共同體”的古老信念。在漢代民族主體意識確立之前,中國始終是該共同體的一部分,并注定要以某種公共的語法,去記錄東亞精神的發育進程。目前可以確認的先秦典籍,都有顯著的共同體特征,而《山海經》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它以地貌、物產和神話意象的混亂符碼,證明了泛亞共同體的堅硬存在。而在此背后,似乎還有更大的全球共同體的模糊身影。



然而,褶皺化的拼圖,同時也是東亞失去神話的痛苦征兆。碎片為后人制造了一種“謎語效應”。那些語焉不詳的零碎字詞,在跟歷史敘事混雜之后,語義及其指向變得更加模糊。在戰國和兩漢的原野上,到處飛揚著從神話樹上飄落的枯葉,仿佛是一堆來歷不明的生物遺骸。


此情形跟其他文明的神話是大相徑庭的。無論蘇美爾-阿卡德神話、埃及神話、印伊神話、希臘/羅馬神話,都有顯著的體系性,具備完善的神譜,所有神祇的神格與造型清晰可辨,事跡(故事)保持完整的戲劇性結構,并跟歷史敘事迥然有異。更重要的是,幾乎所有神話都有初始原典(泥板、印章和雕塑)作為實體證據,而不只是后世的文獻追述。它們把中國神話逐出了亞洲乃至世紀神話的頂層花園。


但就文明發展的邏輯而言,中國本土必定有過一個相對獨立而完整的神話體系。商代以后,書寫技術發生重大突破,以漆寫簡的方式被廣泛應用,每支簡能記錄10~20字,以繩索把諸簡串聯起來形成“冊”和“篇”之后,就能書寫長篇文字。此外,鑒于長江流域絲綢業的迅猛發展,絹帛為文字書寫提供了更優良的介質。正是基于新技術的發明,東亞神話已擁有超越泥版和石頭的物理載體,而能跟羊皮紙和莎草紙展開對等競爭。無論如何,它都應當表達“亞洲精神共同體”的普遍特征——囊括世界起源、諸神戰爭、諸神愛情、神圣婚姻,以及諸神之死等諸多元素,保持相對完整的敘事結構和長度敘,甚至以史詩的莊重樣式出現,并跟古器物紋飾發生嚴密對應。



令人詫異的是,就連漢民族四周的那些邊緣民族,都擁有自己的創世和英雄史詩,其中最著名的是蒙古族的《江格爾》、藏族的《格薩爾王》、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以及赫哲族的“伊瑪堪”、鄂倫春族的“摩蘇昆”、納西族的“黑白之戰”,由此形成堅固的史詩地理圈,猶如一個神話敘事的巨大花環,圍繞著一個龐大而空無的中心。而就在那個中心,漢人茫然四顧。


誰制造了這場漢神話的浩劫?這無疑是一個難以索解的問題。我們所能做的唯一事務,就是打開《山海經》這個滿載不明事物的箱籠,越過稀疏的語義,去尋找神話與神啟的線索。



朱大可新書推薦《華夏上古神系》(朱大可耗時20多年研究成果,顛覆晚清以來的學界定見,堪稱1949年以來中國文化研究重大收獲。)




網載 2015-07-29 20:0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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