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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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諸子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昔風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代所記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馀文遺事,錄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茲。及伯陽識禮,而仲尼訪問,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則鬻惟文友,李實孔師,圣賢并世,而經子異流矣。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蜂起。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墨翟執儉確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野老治國于地利,騶子養政于天文,申商刀鋸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勛,尸佼兼總于雜術,青史曲綴于街談。承流而枝附者,不可勝算,并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馀榮矣。

  暨于暴秦烈火,勢炎昆岡,而煙燎之毒,不及諸子。逮漢成留思,子政讎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鱗萃。殺青所編,百有八十馀家矣。迄至魏晉,作者間出,讕言兼存,璅語必錄,類聚而求,亦充箱照軫矣。

  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其純粹者入矩,踳駁者出規。《禮記·月令》,取乎呂氏之紀;三年問喪,寫乎《荀子》之書:此純粹之類也。若乃湯之問棘,云蚊睫有雷霆之聲;惠施對梁王,云蝸角有伏尸之戰;《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談,《淮南》有傾天折地之說,此踳駁之類也。是以世疾諸子,混洞虛誕。按《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嫦娥奔月。殷《易》如茲,況諸子乎!

  至如商韓,六虱五蠹,棄孝廢仁,轘藥之禍,非虛至也。公孫之白馬、孤犢,辭巧理拙,魏牟比之號鳥,非妄貶也。昔東平求諸子、《史記》,而漢朝不與。蓋以《史記》多兵謀,而諸子雜詭術也。然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極睇參差,亦學家之壯觀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核而言練;列御寇之書,氣偉而采奇;鄒子之說,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尸佼尉繚,術通而文鈍;鹖冠綿綿,亟發深言;鬼谷眇眇,每環奧義;情辨以澤,文子擅其能;辭約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著博喻之富;呂氏鑒遠而體周,淮南泛采而文麗:斯則得百氏之華采,而辭氣之大略也。

  若夫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實《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或敘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

  夫自六國以前,去圣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后,體勢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采,此遠近之漸變也。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

  贊曰∶

  丈夫處世,懷寶挺秀。辨雕萬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隱,含道必授。條流殊述,若有區囿。

文心雕龍諸子譯文

  《諸子》是《文心雕龍》的第十七篇。諸子散文不僅是我國古代散文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后來歷代散文的發展,也有其長遠的影響。本篇以先秦諸子為重點,兼及漢魏以后的發展變化情況,對諸子散文的特點做了初步總結。

  全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敘述子書的性質、起源以及子書和經書的區別。第二部分主要評論先秦諸子內容方面各不相同的特點,而歸總為兩大類:一是純粹的,一是駁雜的。這兩類的區分,主要以是否符合儒家經典為準則。這里,征圣宗經的觀點使劉勰對古代某些優秀的神話或寓言作了不正確的評論。第三部分從寫作特點上論述了諸子百家的主要成就,指出漢以后的子書漸不如前。

  本篇曾講到,漢代統治者因諸子書中雜有異端思想而害怕其流傳,但劉勰馬上提出,諸子之書“亦學家之壯觀也”。從本篇著重對各家不同風格特點的論述來看,劉勰對諸子百家在文學史上的價值是有所認識的。《諸子》中某些富有浪漫主義特色的神話、寓言,為劉勰所不理解,這是他宗經思想造成的局限。但劉勰并不反對浪漫主義的表現方法。諸子百家中浪漫主義色彩最突出的,莫過于《莊子》和《列子》。劉勰對其總的評論則是:《莊子》“述道以翱翔”,《列子》“氣偉而采奇”。這既是肯定性的評述,也正抓住了他們的風格特點。

  (一)  《諸子》這種著作,是闡述理論、表達主張的書籍。古人所謂“不朽”,第一是樹立品德,其次是著書立說。一般人民群居生活,苦于周圍事物紛壇雜亂而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士大夫立身處世,又擔心自己的聲名和德行不能流傳廣遠。所以只有才華突出的人,方能光輝地遺留下自己的著作,傳布開自己的姓名,像太陽、月亮般地為人人所共見。從前黃帝時的風后、力牧和商朝的伊尹等人的書,都屬于這一類。不過這些作品,大概是古代相傳的話語,到戰國時才記錄下來的。后來楚國的祖先鬻熊通曉哲理,周文王曾向他請教;他留下的文辭和事跡,編為《鬻子》。在子書著作中,這是最早的開始者。到了老子,因為懂得古禮,孔子曾向他請教;于是寫成《道德經》,成為諸子中較早的書。但是,鬻熊僅僅是文王的朋友,老子卻是孔子的老師;兩位圣人和兩位賢人同時,而所寫的書或成為經,或成為子,儼然是兩類不同的著作了。

  (二)  到戰國的時候,在互相用武力征伐中,出現了許多杰出的人才。孟軻信奉儒家的學說,謙恭地和王侯們周旋;莊周闡述道家的理論,任意馳騁;墨翟采用儉樸節約的學說;尹文研究名義和實際是否相合;野老講究從地利的角度治理國家;鄒衍談論陰陽五行來配合政治;申不害和商鞅用刑罰來安定秩序;鬼谷靠著口才來立功;尸佼綜合各家學說;青史詳記民間的談論。以后繼承他們的流波而如枝之附干者,不知道有多少。這些人大都能夠通過雄辯來傳布自己的學說,并且飽享了厚祿高官。到殘暴的秦始皇焚燒書籍,幾有一網打盡之勢,可是《諸子》并未受到其害。后來漢成帝重視古書,命令劉向整理校勘,于是寫成《七略》,記載各種有價值的書籍,九種學派的杰作都被搜集;到書目編成時,共有一百八十多家了。魏晉以后,有時仍然有人寫作子書,其中夾雜一些不可信的言論,也記錄了一些瑣言碎語;如果把這些依類收集起來,也得要裝滿幾大車了。但是著作雖然堆積得很多,其主要的情況還是容易掌握的。無論它們闡述道理或議論政事,都是從經書發展下來的;其中內容純正的,便符合于經書的規則;內容雜亂的,便違背經書的法度。《禮記》中的《月令》,是采用《呂氏春秋》的《十二紀》;而《禮記·三年問》的內容,也寫進了《荀子》中的《禮論》。這些都是內容純正的例子。至于商湯問夏革,夏革說黃帝能聽到蚊子的眼毛上有小蟲發出像打雷一樣的聲音;惠施推薦戴晉人對梁惠王說,在蝸牛角上曾發生過一場戰死數萬的大仗;《列子·湯問》中有愚公移山和龍伯國巨人跨海的奇談;《淮南子·天文訓》中有共工碰得天傾地斜的怪說:這些都是內容雜亂的例子。所以一般人都不喜歡《諸子》的羅嗦而荒唐。不過商代的《歸藏經》里面,也大談奇怪的事,如說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之類;商湯時的書尚且如此,何況諸子百家呢!此外,如《商君書》中說有六種害國的虱子,《韓非子》中說有五種害國的蛀蟲,這就是反對仁義道德;后來商秧被車裂,韓非被毒死,那不是沒有原因的。還有公孫龍的“白馬不是馬、孤犢沒有娘”之類詭辯,話雖說得巧妙,但道理卻很笨拙;魏公子牟把公孫龍比作井底之蛙,并不是隨便指責他。從前東平王劉宇向漢成帝要求《諸子》和《史記》,成帝不肯給,就因為《史記》里常常講到軍事上的謀略,而《諸子》中又往往雜有怪異的東西。但是,對于博學的人來說,就應該抓住其主要的,要擷(xié斜)取它們的花朵,而咀嚼其果實;拋開錯誤的部分,而采取正確的意見。細看這些不同的學派,確也是學術界的大觀。

  (三)  考查諸子中孟軻、荀況的論述,理論完美而辭句雅正;管仲、晏嬰的著作,事實可信而語言簡練;列御寇的書,文氣宏偉而辭采奇麗;鄒衍的議論,構思夸張而辭句有力;墨翟和他的學生隨巢的著作,意思明顯而語句樸質;尸佼和尉繚的書,學說通達而文辭笨拙;《鹖冠子》議論深長,所以常發深刻的言論;《鬼谷子》說理玄遠,常闡述奧妙的意見;感情明顯而豐富,是《文子》所獨具的優點;辭句簡練而精當,《尹文子》掌握到這種要點;《慎子》巧于分析精密的道理;《韓非子》中的譬喻廣博而豐富;《呂氏春秋》見識遠大而風格周密;《淮南子》多方面吸取材料而文辭華麗。這些可說已經包括了諸子百家的精華,也就是他們作品的主要特點。此外還有陸賈的《新語》、賈誼的《新書》、揚雄的《法言》、劉向的《說苑》、王符的《潛夫論》、崔寔的《政論》、仲長統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等等。它們有的闡述儒家經典,有的說明政治方略;雖然常用“論”字做書名,但事實上屬于諸子。為什么呢?因為廣泛闡明各種事物的叫做“子”,只辨別一種道理的叫做“論”;它們既然牽涉到各方面的問題,所以應該屬于諸子的范圍了。在戰國以前,上距古代圣人還不算太遠,因而能夠超越一代地高談闊論,自成一家。到兩漢以后,文風散漫衰落;作者雖然熟悉儒家學說,但常常依傍前人,采用舊說。這就是古代和近世子書的不同。唉!諸子百家本身常常和當時人合不來,而自己的志趣卻靠著理論而獲得陳述。他們的心懷一方面聯系到遠古以前,一方面又交付給千載之后。金石會毀滅,難道聲名也會消逝嗎!

  (四)  總之:士大夫生在世上,應有超人的才德;能夠論述一切事物,其智慧可認識整個世界。建立品德是隱約難見的,可是懂得了道理就必然能傳布。不同的流派走不同的道路,各家的界限是很分明的。


2022-12-08 18:5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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