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顏長江:當我們談論河流,是要把河流當做大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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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江河和湖泊,是天賜的禮物,也是文明的血脈。人們逐水而居,建立城市,水的危機也日益顯現,“生命之江湖”,變得支離破碎。

我們希望“生命之江湖”重新回到我們身邊,它們彼此連通,吐納洪水,隨著季節漲落,它們自如地攜帶泥沙,平衡土壤養分,孕育豐美的灘涂,南歸的水鳥回到這里越冬。

只有“生命之江湖”,才能為我們提供強大的物質支持和精神力量。

WWF邀請了六位大家,講他們的“江湖往事”。當中有科學家,也有作家、攝影師、電影導演、音樂人,在他們的人生歷程中,都有一個“生命之江湖”,寫滿了故事。

愿寫滿故事的“江湖”,一直與我們同在。這也是我們守護它的原因。

顏長江在廣州近郊

顏長江,著名攝影師、藝術家、寫作者、策展人。祖籍廣東省梅州。1968年生于湖北省秭歸縣,1990年畢業于武漢大學新聞系,現居廣州。出版有《廣東大裂變》、《最后的三峽》、《紙人》、《三峽日志》、《江流有聲》等。曾榮獲平遙、連州攝影大展獎項,其作品在平遙、連州、北京、上海、漢城、東京、巴黎、休斯敦等國內外城市展出。

“長江讓人迷戀,長江的文明也讓人迷戀,‘不僅是古老的,而且是生生不息的。’”

蒼樹。小徑。籬笆。犬吠。蟬鳴。楊梅。荔枝。小瀑布。大山石。還有偶爾飛翔的長腳蚊子。

2018年初夏。廣州近郊黃陂。攝影師顏長江在這樣一個“山居”——他的工作室——一個容易懷想長江三峽的天然環境,接受采訪。

工作室各個門的門牌,“扇沱場1號”、“洋渡場201號”、“大橋街1號” 一一來自長江三峽,來自已然消失的過往。逃離都市喧囂在此,在依稀“江湖”夢里,沉吟,忘返。

顏長江出生、成長在三峽。半生牽系三峽。2002—2008,作為攝影師紀錄了巨變的三峽——當然他的觀察路徑遠超傳統三峽,是長江上游下半部、中游前端,一千公里的江流范圍。他的攝影作品直擊人心。默然而深情流淌。觀者仿佛隨之進入長江邊那一個個場景,那段時間——觀者仿佛在場,也仿佛親近了“故鄉”,

與“故鄉人”相逢。人,物,景,均與天地同在。靜默。克制。也是克服了自身焦慮的、一種“生意”。

奉節,依斗門前,2002 /顏長江作品

在他,長江三峽,不僅僅是自然,是環保,更是文化意義上的——史詩傳統,山水美學等等,他更愿意就此做一番討論,“我們就是太在乎實在的問題。過分實在化,會只看到局部,而不是整體。”

長江邊的性格,意味:果敢,坦蕩,詩意,意氣

如果不是出生在三峽,不是叫“長江”(——名字來源于其父寫的詩“百折千回終入海,方知生活似長江”),顏長江的人生或許是另外一番光景。“我的祖籍是廣東梅州,若出生在那里,我可能是足球運動員,我喜歡踢足球,挺有天分,梅州是‘足球之鄉’,成為國家隊隊員也不是不可想象。若出生在梅州,我們客家人,斯文,溫和,很儒家傳統,吟詩作賦的。出生在湖北秭歸,個性激烈,果敢,比較坦蕩——養成了長江邊的性格。”

“果敢。在激流中行船,容不得半分猶豫、拖沓,講究執行力,要不然可能被兇惡江水給吞噬了。‘長江邊的性格’還意味著‘詩意’,不是開玩笑,長江邊很多農民,非常富于詩意;對于大自然,對于傳統文化的美,也總是陶醉,樂在其中。長江邊的人,人性展露也比較充分。長江邊的女孩子,可以在一夜之間愛上你,非常意氣。‘江湖兒女’啊。”

長江邊的生活也是有某種不確定性,長江從來沒有平淡過,“就是因為它是長江。中國一半的大詩人可能都描述過長江。杜甫描述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風云際會,人的生活與大自然是緊緊糾纏在一起。只要是個男人就會去拉纖,放排,行船,幾個月后,可能是活著,可能是死去。杜甫有詩寫,‘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這里的人都‘決然’,在水上搏斗,是戰斗的性格。很像‘紅色美學’,有種革命浪漫主義。你可能沒有見過那里的激流,哪怕幾千噸巨輪都可能在江上顫抖;待稍稍平靜,一轉頭見山青峰碧,又在欣賞美。那里的生活,就是在走美的鋼絲。也養成他們的性格讓人敬佩:絕不會因生活的危險而懼怕生活。”

秭歸縣泄灘中學(2003.1.5)/顏長江作品

顏長江的出生地是湖北秭歸縣茅坪鎮,此地位于西陵峽廟南寬谷南岸一個小溪谷里。大約十里外,為后來三峽大壩壩址所在地。此地往東,是下西陵峽,往西是上西陵峽,都是“重巒疊嶂,壯麗得很。”他的教師父親走遍了下西陵峽,關于它,他最喜歡《水經注》里引用的宜都太守袁山松的一段話,“其疊峨秀峰,奇構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蕭,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

少年時的他常眺望二三十里外的峽口,那里云煙蒸騰,加之閱讀了古典文學書籍,心中向往著三峽所體現的中國山水意境。西陵峽峽口著名的“三游洞”——白居易、元稹、白行簡(白居易弟弟)來過,他們把船停在絕壁下,砍雜樹,搭梯子,反復數次才去到洞里。蘇洵、蘇軾、蘇澈“三蘇”也來過,是“凍雨成雪”的冬天,“三蘇”還在荒寒的洞里呆過一夜,“瘋子一樣啊”。 小小少年時,他去過“三游洞”不下于十次,獨自一人,往返二三十里,“我迷戀那古樸的摩巖石刻,還有幾乎蓋住洞口的瘋狂的古藤。還有,那蒼黃的峽山中,間或有人長嘯一聲……” “一洞凌虛佛自在,萬方多難我重來”——“三游洞”題刻中他最喜歡這一句,“因為滄桑。”

“我注定從小是熱愛山水的人。”

13歲那年夏天,顏長江第一次坐船入上西陵峽,到秭歸縣城。峽里剛落了大雨,他看到一條又一條瀑布,“感覺到《水經注》里說三峽:‘懸泉瀑布,飛溯其間。’原來這些瀑布與中國畫里一模一樣。”

秭歸是山城,也是古城。“矮樓房就直接砌在部分城墻上”,“秭歸給我相對原始的氣息,仿佛屬于稍稍過去的時代。”印象最深,是那里的人,“三峽石頭一樣,簡單純樸,富有朝氣。在這樣陡峭的城,太慵懶,是活不好的。那里的人活得非常有勁頭。”柑橘青澀的氣息撲面而來,“很容易聯想起屈原的《橘頌》,到過他的家鄉,看過他家鄉的草木,就會知道,這是散發著野氣、朝氣的詩篇。”見到“屈原故里”牌坊,激動,“屈原代表中國傳統美學里包含的,血性,崇高。屈原這樣的人,他充沛的人性,是普世性的,其實很現代。”

《歸山》之一 /顏長江+肖萱安作品

雖然貧窮,秭歸人比較雅致,會種花,養草。秭歸明顯與四川的奉節,巫山(縣)不一樣,“奉節、巫山的生活是沸騰的,秭歸更多是閑情雅致,人也要柔和。奉節、巫山自然環境更兇險,上面二個峽,山更高,峽更窄,水更急,可用地更少,人口更多——可能‘湖廣填四川’,導致移民多。如果說秭歸是,‘雅’,奉節、巫山那邊的生活可以說是,‘壯烈’,也可以形容為,比較有世俗享樂氣,人性是得到充分釋放的,茶館,歌廳,美食,都發達。”

探訪最后的風物,尤其熱愛橋——它的優美,難以言傳。

顏長江拍攝三峽,由2002年初奉節,“三峽第一爆”開始。當時他是做報道的記者,“見到大時代的大事件,確實是風云壯闊的感覺。”而后秭歸爆破,爆破之后,是“拆”、遷。他到了秭歸。“秭歸呈現‘詭異’之相。生活還在熱氣騰騰進行,其實差不多所有政府機構都已撤走——以前的官方建筑實際是農民進駐,他們短時期地成了‘主人’,甚至偽裝成以前縣城的合法繼承者。比如政府的賓館,明顯是農民承包了,營造出依舊官方的感覺。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仿佛還是那么熱鬧,只是房屋二樓以上都是空的。”這種狀態給了他一定的刺激,“讓我想象一個城市的出路,老百姓以后的生計。從奉節到秭歸,古往今來,中國的文明,歷史,現實,所有的中國在一瞬間,以飛躍、自我暴露的——解剖狀態——出現在你面前。你看到它所有的美,力量,所有的苦痛。”

秭歸縣香溪,王家吊橋(2002.5.26) /顏長江作品

川江地帶,云陽,萬州,一直到重慶,看起來很普通的江岸,實際是“真正的田園生活”,他遺憾還是去得太少。“長江三峽本身‘兇惡’,田園生活不那么高度發達。過了奉節往上,兩岸相對比較平緩,有山有水有田園,人們通過數百年的經營,讓那里的田園生活比較精致,該有橋時有橋,該有廟時有廟。”實際長江邊每個城鎮在古代相對富裕,因為有碼頭——古代重要的交通干道。每個村鎮都優美,“文化象征物,比如橋梁,廟宇,碑刻……是非常多。尤其清末,公共工程都完成得比較好。每個鎮都有所謂‘九宮十八廟’,很少有10個以下的。張飛廟,王爺廟,禹王宮,都是保護江上行船的,還有川主廟,是祭祀都江堰的建造者李冰的。”宮與廟,他見過一些,在西陵峽秭歸桂林村見到陸游曾寫過的江瀆廟,見到那里的人們背水,也正是陸游曾詳細描寫過的。“每個鎮基本也都有湖廣會館,四川會館,江西會館……碼頭文化、移民文化象征物。”因為移民的緣故,峽江一帶,廣東建筑、徽派建筑,也是到處可見的。“這啟發我們,移民,應該帶著‘文化’走,帶著‘神靈’走。”

長壽區扇沱村,王爺廟(2005.3.29) /顏長江作品

長江讓人迷戀,長江的文明也讓人迷戀,“不僅是古老的,而且是生生不息的。”

長江三峽面臨改變,三峽子弟顏長江去尋找即將消失的風物。“首先懷古而去,是針對現實問題,關注人。”“城市被拆了,慢慢顯出‘歷史’,于是把視野移向歷史。”在即將蓄水的時刻,他看見“古城”完整出現,“現代加了很多東西在上面,把古城埋住了,此刻看到一座座完整的城墻,多么珍貴。”去尋找殘存的文明的痕跡,“格外珍貴,格外美。”

他熱愛“橋”。在他的攝影作品以及文字作品里,當他展示一座橋時,比其他所有更是包含熱情。“橋的優美,是難以言傳的。”

隔著十多年的光陰,他懷念巫峽一條溪澗口子上的無奪橋,“江上輪船上,十米二十米之外,看到絕壁之上、幽深的一道門縫一樣的峽谷里,這樣一座橋,你只有驚嘆:美。就想站上去。”有一天站上去了,“無敵之美。古樸。橋身是平的,兩端緊貼山壁劃出悠美曲線。在我以為是三峽最漂亮的橋。”無奪橋,以及也很美的無伐橋、無暴橋,是巫峽纖道上的三座兄弟橋,“是絕壁上開出來的,都是光緒年間的。”它們都在淹沒前拆掉了。

還有涪陵(藺市鎮)的龍門橋。“是某種意義上的中國第一古橋。體量巨大,170多米長,高,寬,可以走汽車。橋身上的雕刻也是巨量的,一個龍頭近四米高,除了龍頭龍尾,橋身還雕刻有石獅,石象,石人,寶瓶……”龍門橋沒有整體復建,是他很遺憾的事情。

藺市,龍門橋,2003/顏長江作品

還有萬州的海安橋。“在山里面,無人知道,現在還保存完整,蓄水到不了那里,畫意優美,是極端的——石黑瀑白,溪小橋高,空山無人,水流天靜,人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由于無人關注,也可能慢慢毀壞。”有個習俗,據說那里的人治病,要把橋上面的一塊橋石推下河,“每次去,石頭就會少一兩塊。”

橋與長江邊的廟宇一樣,“古代講究風水,環境美學,它們是最好的點綴。基于那里特殊的地理關系,那里的富裕,人的性情,長江邊的橋都建得非常合適,優美,工整。”“山水畫里,優美的山水出現時,必然有很好的橋。”

走到哪里,他都問有沒有橋,“主要是橋吧,高一點的(一般)不會拆掉。”

還念念不忘云陽雙江鎮的一座“無名之橋”,“走過好幾次,極端之美。”嘆,“拍也拍不好。”“橋下的石頭,瀑布,非常好,哎呀。旁邊有個一人高的小寶塔。哎呀。”——較低位置,又有一座大點的橋,接近淹沒線。“在這兒正想上個廁所,看到上面掛著一條蛇,‘噗’掉進了糞坑。”當天他看見好幾條蛇,“在大白天跑出來。它們遠遠地感覺長江在淹沒。”

他曾在日記中寫:看到橋“心里就平靜了”。“人都需要撫慰。哪怕一個小景,也足以代表中國的文明。這欣喜就如捧著石濤的畫,或者說就如在《清明上河圖》里一樣——我在其中。”

他曾經歸納過三峽72絕景,“如龍門橋所在的那個鎮的一個老人給古鎮即將消失的風物寫詩一樣。”“比如還是在云陽,江中船上,見孤峰一座,高幾十米,上有小廟,下有小橋,橋下有瀑布,是絕景!”“云陽的瀑布也是非常美,有天船上看到有人牽著白馬從一大瀑布走過。那里的紅砂巖把瀑布塑造得極其優美。山上的柏樹也是很好,像東山魁夷的作品,下半部分瀑布像是文徵明、沈周畫出來的。”他遺憾沒有拍下來。

長江兩岸也是漫天神佛的世界,石刻(注:即摩巖石刻——中國古代石刻藝術,指在山崖石壁上所刻的書法、造像或者巖畫)廣布。在王維寫過,蘇東坡也寫過的長江絕壁之上的(云陽)下巖寺,“石窟似寺廟,唐朝大佛就有四尊,三五米高,還有成千上萬小佛,歲月悠久模糊不清。有的在‘文革’毀壞了,我也是見到它們最后一面。小佛也就手指這么大,一個一個漫天都是。或許不及大足石刻知名,但點綴在江邊,不在技術之美,而是意境之美,在于與山水的結合。三峽也是一樣,是完美融合各種元素的整體。在一些地方能看到很好的古建筑,周圍破爛得很,只能做局部緬懷;而在三峽看到的從來是一體的。我見它們默默無言,它們見我也默默無語。誠如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也應如是。”

忠縣曹家鄉,冉家祖墳和后人(2003.6.7) /顏長江作品

峽江每每幾公里就有一處石刻。江上兇險,必須有神靈保護,地方發達、有財富去營造,“我看到中國傳統社會精致富裕的版本。它的豐富、密集也許只有江南可以比。”要抵達石刻,需要披荊斬棘。石刻往往出現在最需要它出現也是最危險之地,一些洞窟無人去。離重慶不遠,他去看一處石刻,“一個觀音菩薩坐在石壁最陡峭處。道路梯子一樣陡。有時路沒有了,只有把船停在絕壁之下,與船夫一起攀爬。”

神女峰與集仙峰下面的江邊,有一塊大石壁,上面刻了六個大字“重巖疊嶂巫峽”,他租了小船,在淹沒的最后一刻,撫摸了這石刻。“歷史應該不久遠,但被傳說為‘孔明碑’。你實在想象不到,在高峰下面,江水最急的地方,古人怎么刻下了一塊碑。看著這字,覺得刻字的人應該也很浪漫。這碑反映了一個美的傳奇。古人怎么創造出來的,不重要,古人有古人的方法。”

長江邊碑刻很多,“楚蜀鴻溝”碑刻,“浪淘英雄”碑刻,“中興圣德”碑刻……有的被切割,而后復制,有的如“白鶴梁”碑刻被納入水下博物館……     

那個時期考古發掘是多的。西陵峽桂林村對岸有一懸棺,“被發現是戰國時期的,里面有古劍、銅碗——淹沒前夕文物部門緊急收藏了。這里正是西陵峽的西段,‘兵書寶劍峽’,那棺材,就傳說是諸葛亮的兵書。”

“三峽地帶沒消失的話,整體應該是世界文化保護區。我們消失了世界自然遺產,也消失了世界人文遺產。”

2002年5月及10月,顏長江分別去過瞿塘纖道、巫峽纖道。纖道曾是交通要道,行船拉纖依賴它。有的纖道高達四五十米,絕壁之上,用鑿子鑿出來的,絕壁之下是藍靜的長江水。顏長江走過這樣危險的纖道——“有時走,有時是爬——爬過之后怕,告訴自己,‘要熱愛生活’”。在瞿塘,他爬過兩三里石壁險(纖)道,路邊有桔子樹,把桔葉塞進鼻子里,聞那清香;越過長著白穗的青草,他看著下方的長江,以及周圍磅礴的峽山,感嘆,“這就是三峽。”

巫峽纖道也是“一線孤懸”長江之上,“更為奇險幽深”。有些路段碧竹覆蓋,要用力撥開前行。

兩處纖道,他都遇到“蜥蜴”—— 顏色古舊,狂野,“幾步一個”。這實在是強悍的生命。

顏長江遇到過一些纖夫。“長江邊碰到的六七十歲的男子基本都有拉纖的經歷。”也聽好幾個人唱過川江號子,“悲壯。要命的事情,要把力氣使出來,往死里喊。如果一個船拉不上來,反會把你拉入江水。長江之上,是人與自然的搏斗,每回,都是大戰。”至于江上號子,“也分很多種,搖櫓的,拉纖的,抬石頭的,搬貨物的,各不相同,連船上一個槳,不同情況下都有多種叫法”。

奉節,江壩石信號臺(2003.6.1) /顏長江作品

顏長江的攝影作品里也是有“現代建筑”的——“信號臺”。秭歸信號臺、神女峰信號臺、江壩石信號臺、泄灘火神廟信號臺……“信號臺”——“平生最喜歡的建筑類型”。“信號臺是相對有實力的航運公司的建筑。經常建在危險地方,要建得牢固,工藝要好,相對也建得優美。三峽風景優美緊要處一個很好的點綴。本身指導航行,指揮人生與死的掙扎。上面標志像‘十字架’,有精神上的召喚意味。就像那些在絕勝絕險處的寺廟一樣。”當人們在纖道上走,又饑又累時碰到信號臺,“就像到了避難所。”  

拆除。搬遷。復建。淹沒。平湖無波。長江邊絕美的風景,留存在他記憶里,“很榮幸見到它們最后一面,也很榮幸給它們留了遺容。”  

那里的人們有靈性,“你為什么不拍我”,會要求你拍他。

作為攝影師,數年持續拍三峽,“總之在廣州工作一段時間就去一趟,一年去二回,去時是極為快樂的。一般去七八天,到中間,‘又要走了’,舍不得。就像精神糧庫,過段就要去糧庫取糧食。就是去故鄉一樣,精神上的故鄉。”

對于攝影師,對于寫作者,面臨這樣巨大的題材,未嘗不是“幸”,“然而,有焦慮,有傷害。簡單說,看到故鄉最好的一面,恰恰是消失前的回光返照——得到了回光返照的美,但是永遠失去了它。”

“現在所有的中國人,簡單而言:失去故鄉。僅僅如此嗎,僅僅只是失去田園,失去鄉愁嗎。事實上,中國人整體處于流放狀態,為了物質上的世俗成功,拋棄精神世界,當驀然回首所謂的‘回不去’,就是一種自我流放,這可能是永生的。中國人集體把自己流放了。”

巫山縣青石,三個等船的青年(2002.10.5) /顏長江作品

2003年5月28日,顏長江在日記中寫道:“至巫峽,見水緩,有泡沫垃圾等,似不動。方知平湖已出,從此大變。”作為三峽子弟,作為攝影師,焦慮,加之自身生活的危機——情緒難以排遣。尤其是三峽蓄水,又正逢SARS,顏長江搞起了以“行為藝術”為手法的攝影紀錄。

他在夔門、巴東等一些重要地點,埋下了準備好的黑匣子,“里面放了什么呢,‘記憶’,不能說太多。”他的朋友攝影師肖萱安在他背后燒紙錢,燒他的書《最后的三峽》,以及當時的報紙。村民看到,并不迷惑,“那里的人們是很有靈性的,也許是山水的原因。這里的人們往往會說,‘你為什么不拍我’,會遠遠跑來,要求你拍他。他們有展露個性的欲望。”

他的“行為藝術”還包括:“演”。在“鬼城”豐都,“照妖寶鑒”處,二次與所謂“王小姐”合影。也是在豐都,演做茶客(同時有攝影作品《在孟婆的湯店里》)。還在白帝城,劉備托孤處,扮“馬謖”。自言非常羞澀,“在那時非如此不足以表達。”“人在戲中,玩了一把。”這“演”的把戲,沒有進入他的作品系列——“夔門奏樂”也是。

《紙人》系列之 愛情——那把傘永不墜落永不飛升,2003/顏長江作品

2003年6月1日,三峽工程正式蓄水之日。他與朋友攝影師王景春決定在夔門組織一場演奏。2日。他們租了一艘船,船駛向江中,江水在流,請來的當地樂團,拉二胡,奏琵琶,吹竹笛,演奏了《梅花三弄》等曲。“音樂在,山水在。”這時,“狂躁的心終于平靜。”

那時候長江邊城鎮的氛圍與長江邊的人讓人印象深刻。他曾與朋友李媚(注:策展人)等坐在正在燃燒的奉節城墻上,看到前面一個“棒棒”(注:挑夫),古往今來地抒情,“這個‘棒棒’從‘劉備’,‘諸葛亮’,開始“說”,一直說到‘鄧小平’,評古論今,就對著一個城墻。”“棒棒”這樣的人很多。在這樣的時刻,三峽人有自己的表達。”

他相逢一些女孩子,“是青春的亮色。是一個安慰。年輕人相逢,彼此處于一種神圣的狀態。”

“那里的人都非常爽快,當時也‘普遍焦慮’,這讓他們比平時多了些精神性,顯露本相,顯露超越日常生活的可能性。”

對于長江這樣自然的造物,要提升大眾的審美。

歲月更迭,時代變遷。顏長江久久不能忘懷小時候,在江邊等船,就像木心說的——

“從前慢”,慢悠悠地嗑著瓜子等待。“河岸的送別,是‘長淚滿襟’那種傳統的送別。那時的河岸不像現在是硬化的,而是自然的沙灘,那時候,你可以看到蘇軾筆下,‘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你看過自然的流水,才知道這流水多么重要,這等待多么優雅。”

在長江邊看對面的山,也就是荊門山一帶,一個少年也會沉浸在詩意的幻想中,“總覺得山那邊有桃花源,山那邊的世界強烈吸引著我,就像鍍了一道神光。這種感覺很難磨滅。”慨嘆大自然,歷史,文化,神秘感的消失。“消失了神秘感,也可能失去了一種想象力,失去了美好的意境。我們走到哪里,打開谷歌,就知道走多遠可以抵達另一個城市。走到哪里都可以定位。甚至我們可以用無人機看人眼看不到的東西。當大自然或者宇宙的神秘感越來越少,人在世間的快樂也越來越少。我們的生活需要自然地發育。”

“我們關注長江,不僅僅是‘環保’行為,西方‘環保’觀念相對局限,不能代表我們真正與地球的關系,中國人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在老莊以來和諧哲學的指導下,在‘人與自然’主題下,中國文化——中國的山水美學,山水詩歌,山水畫——得到輝煌體現。如今我們慨嘆,這個文明所依托的自然環境的消失。”

“當我們談論長江——河流,是要把河流當做大的生命,不是當成物質。整個世界是活性的系統。”三峽地質復雜,江邊山崖滑坡偶也有之,人們也有預防治理的法子。浸潤于傳統文化中的他,更關注“美學”上的三峽——長江。

長壽區,長江水(2005.3.29) /顏長江作品

對于長江這樣自然的造物,他曾在文中寫道,要提升大眾的審美,“重視審美層面,能形成我們的終極思考,立正我們的精神世界。”“這虛的文化血脈比那些實的文物建筑更重要。”

“現階段中國人看事物,往往忽略了我們祖先的思維,往往從純粹功利,而不是從更精神性的角度,看事物。我們做功利性決定時,不考慮審美。當有精神需要時,往往做了變了型的審美,如到處興建的大廣場,如把長江的堤岸全弄成水泥堤岸——每條河流進入城市時,都建一個橡膠壩。我們談‘文革’的危害,卻沒有人談‘沒有審美’的危害。此外還有傳統、習俗、信仰的失去,比有型的損失可能更大。我們這個時代以什么樣的姿態進入歷史,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長江邊的一些城市如秭歸、云陽搬遷了,“簡單說審美上的構圖也改變了,要等好些年頭,才能慢慢發育成自然而有意味的城市。”

膠卷帶得少,可拍攝的現實永遠更豐富。

描述長江的作品顏長江非常迷戀。一開始就對照酈道元《水經注》,陸游《入蜀記》,范成大《吳船錄》考證峽江的每個礁石,每個灘,“考察沒完,就開始淹沒了。考證是出于緬懷,更迷戀里面的氣質,當時的狀態。”

這些著作對于他來說都是偉大的。“陸游《入蜀記》,范成大《吳船錄》也許比他們的詩歌更能打動我。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立德爵士《扁舟過三峽》,描述非常詳細。他的時代離我小時候‘古典田園’的三峽是非常接近的,感覺真實,親切,而神奇。一個外國人想把輪船開到重慶,當然是為了英國的商業利益,首先他通過一葉扁舟過三峽做考察,哪里有險灘,礁石,提前做了一次探索。通過這10多萬字的書,我們可以對比現在與清末。比如他曾去云陽張飛廟,當時張飛廟剛被洪水沖垮重修完畢,大概是1883年發生了大洪水。當我再去張飛廟時,便有了某種歷史的聯系。一個外國人如何看中國,給我很多啟發。他從上海到武漢到宜昌,對于長江中下游的中國人的審美是批判態度,當他進入三峽,則有了無上贊美。對于秭歸,對于奉節也就是夔州,對于重慶……他有很多贊美,說了很多動情的話,他覺得中國的‘城’才是與自然融合得好的,英國法國都不行,他借此批評歐洲。” 

一般而言,拍照的好時機是清晨、傍晚,比如他的作品,“泄灘中學的早晨”,頗為感染人。對于攝影師顏長江,“不會特別在乎時間。在這巨變時刻,要超越具體技術技巧。任何時間都能拍照。”

木洞渡口,出生在江上的孩子,2006/顏長江作品

顏長江常常在文中寫道,“沒有膠卷了”,“幾十卷膠卷也用完了”。“膠卷帶得比較少。我認為‘決定性畫面’也就那么多,每一幀膠卷應該有著落”,但是現實永遠比每次準備得豐富。他天性害羞,是個侵略性不強的攝影師。重慶巴南木洞。長江渡輪。有個產婦在他面前生孩子,孩子生出來被放在麻將桌上。因為害羞,到孩子要剪臍帶了,才去問產婦的親屬“可不可以拍”。這人很高興。“我才去拍了二張,有一張勉強成立。如果有一卷膠卷,可以出好作品。一個孩子在長江上出生,不是一件小事,而且出生在重慶人熱愛的麻將桌上。”

有次在巫峽,正在挖棺材,要把棺材里的白骨移走,“我就去拍棺材,我忠厚的哥哥當時陪著我去的,‘人還是要有忌諱’。我問當地的農民向先生,他叼著煙斗說:‘沒事,拍吧’。”這個挖棺材的地方,叫火焰石,石頭凝固了的火焰一樣。“這些石頭都沉到了江底,我沒有拍下來,非常可惜。”由于膠卷有限,也由于關注點在“人與歷史”,“長江風景我沒好好拍。”

遺憾有之:一個小女孩放學在秭歸城屈原祠后邊吹笛子,“她爺爺扛著漁網回家,她在吹笛子。我只是用很差的135傻瓜機拍的,120膠卷當時沒有了。”每次到秭歸,都是他的行程快結束了,要出三峽了。“現在想來,我對自己太苛刻了,投入還是太小了。”

夔門中流奏樂,行為,2003/顏長江王景春等合作作品

顏長江的三峽攝影作品,多為“方形”畫幅。“最莊嚴,最見人性。”峽江風平浪靜后,他用了“大畫幅”,“最有天性的,容易安安靜靜做總體觀察,代表上帝的、天的視角。”

在“無名之橋”,他跳過山澗,120相機掉進了水里,他只好用“大畫幅”。“第一次帶大畫幅就用上了。”于是這個階段“就很平靜”。“面對現實,我們必須升華。大畫幅是很好的機器,提供了思考的場域。就如一個道場,讓你停下來想一想,等等靈魂。”他全部采用膠片拍攝,那時候數碼已經流行了。“我始終對于數碼沒有太多感情。”

許多外國攝影師也拍攝三峽,“拍得還挺好,冷靜地旁觀。”20世紀上半葉唐納德?曼尼就以鏡頭記錄過。到了當代——愛德華?伯汀斯基很早就用了“大畫幅”拍三峽,納達夫?坎德也用“大畫幅”,“他們的‘大畫幅’概念比我們先進,他們體會到、也傳達出中國人‘天地人’的感覺。我很感動。我作為中國人的感動,比他本人來得大。”這種攝影他們叫做“景觀攝影”(注:在冷靜、理性和相對客觀的觀看方式主導下,以“景觀”作為拍攝對象的攝影類型)——“不過是替代上帝來一次探訪。”

2008年5月,汶川地震,于是攝影師顏長江的三峽拍攝也結束得干脆。驀然已10年。如今他呆在(廣州)城郊,“努力為一些小景感動,它們曾與更大的景色相連。現在,幾乎沒有人拍攝三峽。”

徐長云

《我來自江湖》大家訪談錄作者

前媒體人。自由撰稿。曾出版采訪集《我選擇了少有人走的那條路》。采訪集《口述石灣陶》(合著)即將面世。長篇小說《蘺》,將出版。

(編輯:Nicola)


2023-11-10 16:5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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