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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學與人生 (2)
假設文學能夠誠實地映出人生,我們還是不容易由文學里知道人生。紙上談兵無非是秀才造反。tennyson(丁尼生)有一首詩the lady of shalott(《夏洛特小姐》)很可以解釋這一點。詩里說一個住在孤島之貴女,她天天織布,布機杼前面安一個鏡,照出河岸上一切游人旅客;她天天由鏡子看到島外的世界,孤單地將所看見的小女,武士,牧人,僧侶,織進她的布里。她不敢回頭直接去看,因為她聽到一個預言說她一停著去賞玩河岸的風光,她一定會受罰。在月亮當頭時她由鏡里看見一對新婚伴侶沿著河岸散步,她悲傷地說:“我對這些影子真覺得厭倦了。”在晴朗的清晨一個盔甲光輝奪目的武士騎著驕馬走過河旁,她不能自主地轉過對著鏡子走,去望一望。鏡子立刻碎了,她走到島旁,看見一個孤舟,在黃昏的時節她坐在舟上,任河水把她漂蕩去,口里唱著哀歌慢慢地死了。tennyson自己說他這詩是象征理想碰著現實的滅亡。
她由鏡里看人生,雖然是影像分明,總有些霧里看花,一定要離開鏡子,走到窗旁,才嘗出人生真正的味道。文學最完美時候不過像這面鏡子,可是人生到底是要我們自己到窗子向外一望才能明白的。有好多人我們不愿見他們跟他們談天,可是書里無論怎樣窮兇極惡,奸巧利詐的小人,我們卻看得津津有味,差不多舍不得同他們分離,仿佛老朋友一樣。讀othello(《奧塞羅》)的人對iago(伊阿古)的死,雖然心里是高興的,一定有些惆悵,因為不能再看他弄詭計了。讀dickens(狄更斯)書,我記不清oliver twist(奧列佛·特維斯特),david copperfield(大衛·科波菲爾),nicholas nickleby(尼古拉斯·尼克爾貝)的性格,而慈幼院的女管事:uriah heep 同 nicholas nickleby的叔父是壞得有趣的人物,我們讀時,又恨他們,又愛看他們。但是若使真真在世界上碰見他們,我們真要避之唯恐不及。在莎士比亞以前流行英國的神話劇中,最受觀眾歡迎的是魔鬼,然而誰真見了魔鬼不會飛奔躲去?
文學同人生中間永久有一層不可穿破的隔膜。大作家往往因為對于人生太有興趣,不大去念文學書,或者也就是因為他不怎么給文學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學影響,所以眼睛還是雪亮的,能夠看清人生的廬山真面目。莎士比亞只懂一些拉丁,希臘文程度更糟,然而他確是看透人生的大文豪。ben jonson(本·瓊生)博學廣覽,作戲曲時常常掉書袋,很以他自己的學問自雄,而他對人生的了解是絕比不上莎士比亞。walter scott(沃爾特·司各特)天天打獵,招呼朋友。
washington irving(華盛頓·歐文)奇怪他哪里找到時間寫他那又多又長的小說,自然更談不上讀書,可是誰敢說scott沒有猜透人生的啞謎。thackeray(薩克雷)懷疑小說家不讀旁人作的小說,因茶點店伙計是愛吃飯而不喜歡茶點的。stevenson(斯蒂文森)在《給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里說“書是人生的沒有血肉的代替者”。醫學中一個大難關是不能知道人身體實在情形。我們只能解剖死人,死人身里的情形同活人自然大不相同。所以人身里真真狀況是不能由解剖來知道的。人生是活人,文學不過可以算死人的肢體,stevenson這句無意說的話剛剛合式[① 合式,即合適。
]①可以應用到我們這個比喻。所以真真跑到人生里面的人,就是自己作品也無非因為一時情感順筆寫去,來表現出他當時的心境,寫完也就算了,后來不再加什么雕琢工夫。甚至于有些是想發財,才去干文學的,莎士比亞就是個好例。他在倫敦編劇發財了,回到故鄉做富家翁,把什么戲劇早已丟在字紙籃中了。所以現在教授學者們對于他劇本的文字要爭得頭破血流,也全因為他沒有把自己作品看得是個寶貝,好好保存著。他對人生太有趣味,對文學自然覺得是隔靴搔癢。就是steele,goldsmith也都是因為天天給這光怪陸離的人生迷住,高興地喝酒,賭錢,穿漂亮衣服,看一看他們身旁五花八門的生活,他們簡直沒有心去推敲字句,注意布局。文法的錯誤也有,前后矛盾地方更多。他們是人生舞臺上的健將,而不是文學的家奴。熱情的奔騰,辛酸的眼淚充滿了他們的字里行間。
但是文學的技巧,修辭的把戲他們是不去用的。雖然有時因為情感的關系文字變得非常動人。browning對于人生也是有具體的了解,同強度的趣味,他的詩卻是一作完就不改的,只求能夠把他那古怪的意思達到一些,別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詩念起來令人頭昏腦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釋他自己的詩,這老頭子自己也不懂了。總而言之,他們知道人生內容的復雜,文學表現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個人浸于人生之中,對文學的熱心趕不上他們對人生那種欣歡的同情。只有那班不大同現實接觸,住在鄉下,過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們的心給一個另外的世界鎖住,才會做文學的忠實信徒,把文學做一生的唯一目的,始終在這朦朧境里過活,他們的靈魂早已脫離這個世界到他們自己織成的幻境去了。hawthorne與早年的tennyson全帶了這種色彩。一定要對現實不大注意,被藝術迷惑了的人才會把文學看得這么重要,由這點也可以看出文學同人生是怎樣的隔膜了。
以上只說文學不是人生的鏡子,我們不容易由文學里看清人生。王爾德卻說人生是文學的鏡子,我們日常生活思想所受藝術的支配比藝術受人生的支配還大。但是王爾德的話以少引為妙,恐怕人家會拿個唯美主義者的招牌送來,而我現在衣鈕上卻還沒有戴一朵凋謝的玫瑰花。并且他這種意思在《扯謊的退步》里說得漂亮明白,用不著再來學舌。還是說些文學對著人生的影響罷。
法朗士說“書籍是西方的鴉片”。這話真不錯,文學的麻醉能力的確不少,鴉片的影響是使人懶洋洋的,天天在幻想中糊涂地銷磨[① 銷磨,即消磨。
]①去,什么事情也不想干。文學也是一樣的叫人把心擱在虛無縹緲間,看著理想的境界,有的沉醉在里面,有的心中懷個希望想去實現,然而想象的事總是不可捉摸的,自然無從實現,打算把夢變作事實也無非是在夢后繼續做些希望的夢罷!因此對于現實各種的需求減少了,一切做事能力也軟弱下去了。憧憬地度過時光無時不在企求什么東西似的,無時不是任一去不復的光陰偷偷地過去。為的是他已經在書里嘗過人所不應當嘗的強度咸酸苦甜各種味道,他對于現實只覺乏味無聊,不值一顧。讀romeo and juliet后反不想做愛情的事,非常悲哀時節念些挽歌到可以將你酸情安慰。讀bacon的論文集時候,他那種教人怎樣能夠于政治上得到權力的話使人厭倦世俗的富貴。不管是為人生的文學也好,為藝術的文學也好。寫實派,神秘派,象征派,唯美派……文學里的世界是比外面的世界有味得多。只要踏進一步,就免不了喜歡住在這趣味無窮的國土里,漸漸地忘記了書外還有一個宇宙。
本來真干事的人不講話,口說蓮花的多半除嘴外沒有別的能力。天下最常講愛情者無過于文學家,但是古往今來為愛情而犧牲生命的文學家,幾乎找不出來。turgeniev深深懂得念文學的青年光會說愛情,而不能夠心中真真地燃起火來,就是點著,也不過是暫時的,所以在他的小說里他再三替他的主人翁說沒有給愛情弄得整夜睡不著。要做一件事,就不宜把它拿來瞎想。不然想來想去,越想越有味。做事的雄心力氣都化了。老年人所以萬念俱灰全在看事太透,青年人所以英氣勃勃,靠著他的盲目本能。carlyle覺得靜默之妙,做了一篇讀起來音調雄壯的文章來贊美,這個矛盾地方不知道這位氣吞一世的文豪想到沒有。理想同現實是兩個隔絕的世界,誰也不能夠同時候在這兩個地方住。荷馬史詩里說有一個島,中有仙女(siren)她唱出歌來,水手聽到迷醉了,不能不向這島駛去,忘記回家了。又說有一個地方出產一種蓮花,人聞到這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回到故鄉去,愿意老在那里滯著。這仙女同蓮花可以說都是文學象征。
還沒有涉世過僅僅由文學里看些人生的人一同社會接觸免不了有些悲觀。好人壞人全沒有書里寫的那么有趣,到處是硬板板的單調無聊。然而當嘗盡人海波濤后,或者又回到文學,去找人生最后的安慰。就是在心灰意懶時期,文學也可以給他一種鼓舞,提醒他天下不只是這么一個糟糕的世界,使他不會對人性生了徹底的藐視。法朗士說若使世界上一切實情,我們都知道清楚,誰也不愿意活著了。文學可以說是一層薄霧,蓋著人生,叫人看起不會太失望了。不管作家書里所謂人生是不是真的,他們那種對人生的態度是值得贊美模仿的。我們讀文學是看他們的偉大精神,或者他們的看錯人生處正是他們的好處,那么我們也何妨跟他走錯呢,marcus aurelius(馬可·奧勒留斯)的宇宙萬事先定論多數人不能相信,但是他的堅忍質樸逆來順受而自得其樂的態度使他的冥想錄[① 即《沉思錄》。
]①作許多人精神的指導同安慰。我們這樣所得到的大作家倫理的見解比僅為滿足好奇心計那種理智方面的明白人生真相卻勝萬萬倍了。
十七年二月于北大西齋
2023-11-24 14:3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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