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老人與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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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頭望望天空,然后望望船外的魚。他仔細望望太陽。晌午才過了沒多少時候,他想。而貿易風刮起來了。這些釣索現在都用不著了。回家以后,那孩子和我要把它們捻接起來。
  "過來吧,魚,"他說。可是這魚不過來。它反而躺在海面上翻滾著,老人只得把小船駛到它的身邊。
  等他跟它并拢了,并把魚的頭靠在船頭邊,他簡直無法相信它竟這么大。他從系纜柱上解下魚叉柄上的繩子,穿進魚鰓,從嘴里拉出來,在它那劍似的長上顎上繞了一圈,然后穿過另一個魚鰓,在劍嘴上繞了一圈,把這雙股繩子挽了個結,緊系在船頭的系纜柱上。然后他割下一截繩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魚尾巴。魚已經從原來的紫銀兩色變成了純銀色,條紋和尾巴顯出同樣的淡紫色。這些條紋比一個人揸開五指的手更寬,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象潛望鏡中的反射鏡,或者迎神行列中的圣徒像。
  "要殺死它只有用這個辦法,"老人說。他喝了水,覺得好過些了,知道自己不會垮,頭腦很清醒。看樣子它不止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許還要重得多。如果去掉了頭尾和下腳,肉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錢一磅計算,該是多少?
  "我需要一支鉛筆來計算,"他說。"我的頭腦并不清醒到這個程度啊。不過,我想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今天會替我感到驕傲。我沒有長骨刺。可是雙手和背脊實在痛得厲害。"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兒,他想。也許我們都長著它,自己不知道。
  他把魚緊系在船頭、船梢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簡直象在船邊綁上了另一只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段釣索,把魚的下頜和它的長上顎扎在一起,使它的嘴不能張開,船就可以盡可能干凈利落地行駛了。然后他豎起桅桿,裝上那根當魚鉤用的棍子和下桁,張起帶補丁的帆,船開始移動,他半躺在船梢,向西南方駛去。
  他不需要羅盤來告訴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憑貿易風吹在身上的感覺和帆的動向就能知道。我還是放一根系著匙形假餌的細釣絲到水里去,釣些什么東西來吃吃吧,也可以潤潤嘴。可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餌,他的沙丁魚也都腐臭了。所以他趁船經過的時候用魚鉤鉤上了一簇黃色的馬尾藻,把它抖抖,使里面的小蝦掉在小船船板上。小蝦總共有一打以上,蹦跳著,甩著腳,象沙蚤一般。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們的頭,連殼帶尾巴嚼著吃下去。它們很小,可是他知道它們富有營養,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瓶中還有兩口水,他吃了蝦以后,喝了半口。考慮到這小船的不利條件,它行駛得可算好了,他把舵柄挾在胳肢窩里,掌著舵。他看得見魚,他只消看看自己的雙手,感覺到背脊靠在船梢上,就能知道這是確實發生的事兒,不是一場夢。有一個時期,眼看事情要告吹了,他感到非常難受,以為這也許是一場夢。等他后來看到魚躍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的那一剎那,他確信此中準有什么莫大的奧秘,使他無法相信。當時他看不大清楚,盡管眼下他又象往常那樣看得很清楚了。
  現在他知道這魚就在這里,他的雙手和背脊都不是夢中的東西。這雙手很快就會痊愈的,他想。它們出血出得很多,海水會把它們治好的。這真正的海灣中的深暗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療劑。我只消保持頭腦清醒就行。這兩只手已經盡了自己的本份,我們航行得很好。魚閉著嘴,尾巴直上直下地豎著,我們象親兄弟一樣航行著。接著他的頭腦有點兒不清楚了,他竟然想起,是它在帶我回家,還是我在帶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無疑問了。如果這魚丟盡了面子,給放在這小船上,那么也不會有什么疑問。可是他們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高興,讓它把我帶回家去得了。我不過靠了詭計才比它強的,可它對我并無惡意。
  他們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鹽水里,努力保持頭腦清醒。積云堆聚得很高,上空還有相當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這風將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時常對魚望望,好確定真有這么回事。這時候是第一條鯊魚來襲擊它的前一個鐘點。
  這條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那一大片暗紅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擴散的時候,它從水底深處上來了。它竄上來得那么快,全然不顧一切,竟然沖破了藍色的水面,來到了陽光里。跟著它又掉回海里,嗅到了血腥氣的蹤跡,就順著小船和那魚所走的路線游去。
  有時候它迷失了那氣味。但是它總會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么一點兒,它就飛快地使勁跟上。它是條很大的灰鯖鯊,生就一副好體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魚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顎。它的背部和劍魚的一般藍,肚子是銀色的,魚皮光滑而漂亮。它長得和劍魚一般,除了它那張正緊閉著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著,高聳的脊鰭象刀子般劃破水面,一點也不抖動。在這緊閉著的雙唇里面,八排牙齒全都朝里傾斜著。它們和大多數鯊魚的不同,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們象爪子般蜷曲起來的人的手指。它們幾乎跟這老人的手指一般長,兩邊都有刀片般鋒利的快口。這種魚生就拿海里所有的魚當食料,它們游得那么快,那么壯健,武器齊備,以致所向無敵。它聞到了這新鮮的血腥氣,此刻正加快了速度,藍色的脊鰭劃破了水面。
  老人看見它在游來,看出這是條毫無畏懼而堅決為所欲為的鯊魚。他準備好了魚叉,系緊了繩子,一面注視著鯊魚向前游來。繩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來綁魚的那一截。
  老人此刻頭腦清醒,正常,充滿了決心,但并不抱著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視著鯊魚在逼近,抽空朝那條大魚望上一眼。這簡直等于是一場夢,他想。我沒法阻止它來襲擊我,但是也許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鯊①,他想。你它媽交上壞運啦。①原文為Dentuso,以西班牙語,意為"牙齒鋒利的",這是當地對灰鯖鯊的俗稱。
  鯊魚飛速地逼近船梢,它襲擊那魚的時候,老人看見它張開了嘴,看見它那雙奇異的眼睛,它咬住魚尾巴上面一點兒的地方,牙齒咬得嘎吱嘎吱地響。鯊魚的頭露出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聽見那條大魚的皮肉被撕裂的聲音,這時候,他用魚叉朝下猛地扎進鯊魚的腦袋,正扎在它兩眼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筆直通到腦后的那條線的交叉點上。這兩條線實在是并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銳的藍色腦袋,兩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響、吞噬一切的突出的兩顎。可是那兒正是腦子的所在,老人直朝它扎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用糊著鮮血的雙手,把一支好魚叉向它扎去。他扎它,并不抱著希望,但是帶著決心和十足的惡意。
  鯊魚翻了個身,老人看出它眼睛里已經沒有生氣了,跟著它又翻了個身,自行纏上了兩道繩子。老人知道這鯊魚快死了,但它還是不肯認輸。它這時肚皮朝上,尾巴撲打著,兩顎嘎吱作響,象一條快艇般劃奇水面。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泛出白色,四分之三的身體露出在水面上,這時繩子給繃緊了,抖了一下,啪地斷了。鯊魚在水面上靜靜地躺了片刻,老人緊盯著它。然后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吃掉了約莫四十磅肉,"老人說出聲來。它把我的魚叉也帶走了,還有那么許多繩子,他想,而且現在我這條魚又在淌血,其他鯊魚也會來的。
  他不忍心再朝這死魚看上一眼,因為它已經被咬得殘缺不全了。魚挨到襲擊的時候,他感到就象自己挨到襲擊一樣。可是我殺死了這條襲擊我的魚的鯊魚,他想。而它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登多索鯊。天知道,我見過一些大的。
  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愿這是一場夢,我根本沒有釣到這條魚,正獨自躺在床上鋪的舊報紙上。
  "不過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不過我很痛心,把這魚給殺了,他想。現在倒霉的時刻要來了,可我連魚叉也沒有。這條登多索鯊是殘忍、能干、強壯而聰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聰明。也許并不,他想。也許我僅僅是武器比它強。
  "別想啦,老家伙,"他說出聲來。"順著這航線行駛,事到臨頭再對付吧。"
  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為我只剩下這個了。這個,還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可會喜歡我那樣擊中它的腦子?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兒,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可以為,我這雙受傷的手跟骨刺一樣是個很大的不利條件?我沒法知道。我的腳后跟從沒出過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時踩著了一條海鰩魚,被它扎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點開心的事兒吧,老家伙,"他說。"每過一分鐘,你就離家近一步。丟了四十磅魚肉,你航行起來更輕快了。"
  他很清楚,等他駛進了海流的中部,會發生什么事。可是眼下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有辦法,"他說出聲來。"我可以把刀子綁在一支槳的把子上。"
  于是他胳肢窩里挾著舵柄,一只腳踩住了帆腳索,就這樣辦了。
  "行了,"他說。"我照舊是個老頭兒。不過我不是沒有武器的了。"
  這時風刮得強勁些了,他順利地航行著。他只顧盯著魚的上半身,恢復了一點兒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說,我認為這是一樁罪過。別想罪過了,他想。麻煩已經夠多了,還想什么罪過。何況我根本不懂這個。
  我根本不懂這個,也說不準我是不是相信。也許殺死這條魚是一樁罪過。我看該是的,盡管我是為了養活自己并且給許多人吃用才這樣干的。不過話得說回來,什么事都是罪過啊。別想罪過了吧。現在想它也實在太遲了,而且有些人是拿了錢來干這個的。讓他們去考慮吧。你天生是個漁夫,正如那魚天生就是一條魚一樣。圣彼德羅①是個漁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的父親一樣。①即耶穌剛開始傳道時,在加利利海邊所收的最早的四個門徒之一彼得。
  但是他喜歡去想一切他給卷在里頭的事,而且因為沒有書報可看,又沒有收音機,他就想得很多,只顧想著罪過。你不光是為了養活自己、把魚賣了買食品才殺死它的,他想。你殺死它是為了自尊心,因為你是個漁夫。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它死了你還是愛它。如果你愛它,殺死它就不是罪過。也許是更大的罪過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說出聲來。
  但是你很樂意殺死那條登多索鯊,他想。它跟你一樣,靠吃活魚維持生命。它不是食腐動物,也不象有些鯊魚那樣,只知道游來游去滿足食欲。它是美麗而崇高的,見什么都不怕。"我殺死它是為了自衛,"老人說出聲來。"殺得也很利索。"
  再說,他想,每樣東西都殺死別的東西,不過方式不同罷了。捕魚養活了我,同樣也快把我害死了。那孩子使我活得下去,他想。我不能過分地欺騙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從魚身上被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一塊肉。他咀嚼著,覺得肉質很好,味道鮮美。又堅實又多汁,象牲口的肉,不過不是紅色的。一點筋也沒有,他知道在市場上能賣最高的價錢。可是沒有辦法讓它的氣味不散布到水里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頂的時刻就快來到了。
  風持續地吹著。它稍微轉向東北方,他明白這表明它不會停息。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見一絲帆影,也看不見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來的煙。只有從他船頭下躍起的飛魚,向兩邊逃去,還有一攤攤黃色的馬尾藻。他連一只鳥也看不見。他已經航行了兩個鐘點,在船梢歇著,有時候從大馬林魚身上撕下一點肉來咀嚼著,努力休息,保持精力,這時他看到了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條。
  "Ay,"他說出聲來。這個詞兒是沒法翻譯的,也許不過是一聲叫喊,就象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雙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聲音。
  "加拉諾鯊①,"他說出聲來。他看見另一個鰭在第一個的背后冒出水來,根據這褐色的三角形鰭和甩來甩去的尾巴,認出它們正是鏟鼻鯊。它們嗅到了血腥味,很興奮,因為餓昏了頭,它們激動得一會兒迷失了臭跡,一會兒又嗅到了。可是它們始終在逼近。①原文為Galano,西班牙語,意為"豪俠、優雅",在這里又可解作"雜色斑駁的",也是一種鯊魚的俗稱。
  老人系緊帆腳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上面綁著刀子的槳。他盡量輕地把它舉起來,因為他那雙手痛得不聽使喚了。然后他把手張開,再輕輕捏住了槳,讓雙手松弛下來。他緊緊地把手合拢,讓它們忍受著痛楚而不致縮回去,一面注視著鯊魚在過來。他這時看得見它們那又寬又扁的鏟子形的頭,和尖端呈白色的寬闊的胸鰭。它們是可惡的鯊魚,氣味難聞,既殺害其他的魚,也吃腐爛的死魚,饑餓的時候,它們會咬船上的一把槳或者舵。就是這些鯊魚,會趁海龜在水面上睡覺的時候咬掉它們的腳和鰭狀肢,如果碰到饑餓的時候,也會在水里襲擊人,即使這人身上并沒有魚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說。"加拉諾鯊。來吧,加拉諾鯊。"
  它們來啦。但是它們來的方式和那條灰鯖鯊的不同。一條鯊魚轉了個身,鉆到小船底下不見了,它用嘴拉扯著死魚,老人覺得小船在晃動。另一條用它一條縫似的黃眼睛注視著老人,然后飛快地游來,半圓形的上下顎大大地張開著,朝魚身上被咬過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頭頂以及腦子跟脊髓相連處的背脊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紋路,老人把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叉點扎進去,拔出來,再扎進這鯊魚的黃色貓眼。鯊魚放開了咬住的魚,身子朝下溜,臨死時還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
  另一條鯊魚正在咬啃那條魚,弄得小船還在搖晃,老人就放松了帆腳索,讓小船橫過來,使鯊魚從船底下暴露出來。?他一看見鯊魚,就從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槳朝它戳去。他只戳在肉上,但鯊魚的皮緊繃著,刀子幾乎戳不進去。這一戳不僅震痛了他那雙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鯊魚迅速地浮上來,露出了腦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條魚的時候,對準它扁平的腦袋正中扎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地方又扎了那鯊魚一下。它依舊緊鎖著上下顎,咬住了魚不放,老人一刀戳進它的左眼。鯊魚還是吊在那里。
  "還不夠嗎?"老人說著,把刀刃戳進它的脊骨和腦子之間。這時扎起來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軟骨折斷了。老人把槳倒過來,把刀刃插進鯊魚的兩顎之間,想把它的嘴撬開。他把刀刃一轉,鯊魚松了嘴溜開了,他說:"走吧,加拉諾鯊,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許那是你的媽媽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槳放下。然后他摸到了帆腳索,張起帆來,使小船順著原來的航線走。
  "它們一定把這魚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說出聲來。"剛饈且懷∶危已垢揮械齙剿N椅?這件事感到真抱歉,魚啊。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頓住了,此刻不想朝魚望了。它流盡了血,被海水沖刷著,看上去象鏡子背面鍍的銀色,身上的條紋依舊看得出來。
  "我原不該出海這么遠的,魚啊,"他說。"對你對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魚啊。"
  得了,他對自己說。去看看綁刀子的繩子,看看有沒有斷。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有鯊魚要來。
  "但愿有塊石頭可以磨磨刀,"老人檢查了綁在槳把子上的刀子后說。"我原該帶一塊磨石來的。"你應該帶來的東西多著哪,他想。但是你沒有帶來,老家伙啊。眼下可不是想你什么東西沒有帶的時候,想想你用手頭現有的東西能做什么事兒吧。
  "你給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說出聲來。"我聽得厭死啦。"他把舵柄夾在胳肢窩里,雙手浸在水里,小船朝前駛去。
  "天知道最后那條就鯊魚咬掉了多少魚肉,"他說。"這船現在可輕得多了。"他不愿去想那魚殘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鯊魚每次猛地撞上去,總要撕去一點肉,還知道魚此刻給所有的鯊魚留下了一道臭跡,寬得象海面上的一條公路一樣。
  它是條大魚,可以供養一個人整整一冬,他想。別想這個啦。還是休息休息,把你的手弄弄好,保護這剩下的魚肉吧。水里的血腥氣這樣濃,我手上的血腥氣就算不上什么了。并說,這雙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給割去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出血也許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現在還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沒有。我必須什么也不想,等待下一條鯊魚來。但愿這真是一場夢,他想。不過誰說得準呢?也許結果會是好的。
  接著來的鯊魚是條單獨的鏟鼻鯊。看它的來勢,就象一頭豬奔向飼料槽,如果說豬能有這么大的嘴,你可以把腦袋伸進去的話。老人讓它咬住了魚,然后把槳上綁著的刀子扎進它的腦子。但是鯊魚朝后猛地一扭,打了個滾,刀刃啪地一聲斷了。
  老人坐定下來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條大鯊魚在水里慢慢地下沉,它起先是原來那么大,然后漸漸小了,然后只剩一丁點兒了。這種情景總叫老人看得入迷。可是這會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現在還有那根魚鉤,"他說。"不過它沒什么用處。我還有兩把槳和那個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們如今可把我打敗了,他想。我太老了,不能用棍子打死鯊魚了。但是只要我有槳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試試。
  他又把雙手浸在水里泡著。下午漸漸過去,快近傍晚了,他除了海洋和天空,什么也看不見。空中的風比剛才大了,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陸地。
  "你累乏了,老家伙,"他說。"你骨子里累乏了。"
  直到快日落的時候,鯊魚才再來襲擊它。
  老人看見兩片褐色的鰭正順著那魚必然在水里留下的很寬的臭跡游來。它們竟然不用到處來回搜索這臭跡。它們筆直地并肩朝小船游來。
  他剎住了舵把,系緊帆腳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棍子。它原是個槳把,是從一支斷槳上鋸下的,大約兩英尺半長。因為它上面有個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就用右手好好兒攥住了它,彎著手按在上面,一面望著鯊魚在過來。兩條都是加拉諾鯊。
  我必須讓第一條鯊魚好好咬住了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朝它頭頂正中打去,他想。
  兩條鯊魚一起緊逼過來,他一看到離他較近的那條張開嘴直咬進那魚的銀色脅腹,就高高舉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的一聲打在鯊魚寬闊的頭頂上。棍子落下去,他覺得好象打在堅韌的橡膠上。但他也感覺到堅硬的骨頭,他就趁鯊魚從那魚身上朝下溜的當兒,再重重地朝它鼻尖上打了一下。
  另一條鯊魚剛才竄來后就走了,這時又張大了嘴撲上來。它直撞在魚身上,閉上兩顎,老人看見一塊塊白色的魚肉從它嘴角漏出來。他掄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頭部,鯊魚朝他看看,把咬在嘴里的肉一口撕下了。老人趁它溜開去把肉咽下時,又掄起棍子朝它打下去,只打中了那厚實而堅韌的橡膠般的地方。
  "來吧,加拉諾鯊,"老人說。"再過來吧。"
  鯊魚沖上前來,老人趁它合上兩顎時給了它一下。他結結實實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舉得盡量高才打下去的。這一回他感到打中了腦子后部的骨頭,于是朝同一部位又是一下,鯊魚呆滯地撕下嘴里咬著的魚肉,從魚身邊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著,等它再來,可是兩條鯊魚都沒有露面。接著他看見其中的一條在海面上繞著圈兒游著。他沒有看見另外一條的鰭。
  我沒法指望打死它們了,他想。我年輕力壯時能行。不過我已經把它們倆都打得受了重傷,它們中哪一條都不會覺得好過。要是我能用雙手掄起一根棒球棒,我準能把第一條打死。即使現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愿朝那條魚看。他知道它的半個身子已經被咬爛了。他剛才跟鯊魚搏斗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馬上就要斷黑了,"他說。"那時候我將看見哈瓦那的燈火。如果我往東走得太遠了,我會看見一個新開辟的海灘上的燈光。"
  我現在離陸地不會太遠,他想。我希望沒人為此担心。當然啦,只有那孩子會担心。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好多老漁夫也會担心的。還有不少別的人,他想。我住在一個好鎮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這魚說話了,因為它給糟蹋得太厲害了。接著他頭腦里想起了一件事。
  "半條魚,"他說。"你原來是條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遠了。我把你我都毀了。不過我們殺死了不少鯊魚,你跟我一起,還打傷了好多條。你殺死過多少啊,好魚?你頭上長著那只長嘴,可不是白長的啊。"
  他喜歡想到這條魚,想到如果它在自由地游著,會怎樣去對付一條鯊魚。我應該砍下它這長嘴,拿來跟那些鯊魚斗,他想。但是沒有斧頭,后來又弄丟了那把刀子。
  但是,如果我把它砍下了,就能把它綁在槳把上,該是多好的武器啊。這樣,我們就能一起跟它們斗啦。要是它們夜里來,你該怎么辦?你又有什么辦法?
  "跟它們斗,"他說。"我要跟它們斗到死。"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見天際的反光,也看不見燈火,只有風和那穩定地拉曳著的帆,他感到說不定自己已經死了。他合上雙手,摸摸掌心。這雙手沒有死,他只消把它們開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他的肩膀告訴他的。
  我許過愿,如果逮住了這條魚,要念多少遍祈禱文,他想,不過我現在太累了,沒法念。我還是把麻袋拿來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梢掌著舵,注視著天空,等著天際的反光出現。我還有半條魚,他想。也許我運氣好,能把前半條帶回去。我總該多少有點運氣吧。不,他說。你出海太遠了,把好運給沖掉啦。
  "別傻了,"他說出聲來。"保持清醒,掌好舵。你也許還有很大的好運呢。"
  "要是有什么地方賣好運,我倒想買一些,"他說。我能拿什么來買呢?他問自己。能用一支弄丟了的魚叉、一把折斷的刀子和兩只受了傷的手嗎?
  "也許能,"他說。"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來買它。人家也幾乎把它賣給了你。"
  我不能胡思亂想,他想。好運這玩意兒,來的時候有許多不同的方式,誰認得出啊?可是不管什么樣的好運,我都要一點兒,要多少錢就給多少。但愿我能看到燈火的反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這個了。他竭力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為感到疼痛,知道自己并沒有死。
  大約夜里十點的時候,他看見了城市的燈火映在天際的反光。起初只能依稀看出,就象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一步步地清楚了,就在此刻正被越來越大的風刮得波濤洶涌的海洋的另一邊。他駛進了這反光的圈子,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駛到灣流的邊緣了。
  現在事情過去了,他想。它們也許還會再來襲擊我。不過,一個人在黑夜里,沒有武器,怎樣能對付它們呢?
  他這時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氣里,他的傷口和身上所有用力過度的地方都在發痛。我希望不必再斗了,他想。我真希望不必再斗了。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搏斗了,而這一回他明白搏斗也是徒勞。它們是成群襲來的,朝那魚直撲,他只看見它們的鰭在水面上劃出的一道道線,還有它們的磷光。他朝它們的頭打去,聽到上下顎啪地咬住的聲音,還有它們在船底下咬住了魚使船搖晃的聲音。他看不清目標,只能感覺到,聽到,就不顧死活地揮棍打去,他感到什么東西攫住了棍子,它就此丟了。
  他把舵把從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又打又砍,雙手攥住了一次次朝下戳去。可是它們此刻都在前面船頭邊,一條接一條地竄上來,成群地一起來,咬下一塊塊魚肉,當它們轉身再來時,這些魚肉在水面下發亮。
  最后,有條鯊魚朝魚頭游來,他知道這下子可完了。他把舵把朝鯊魚的腦袋掄去,打在它咬住厚實的魚頭的兩顎上,那兒的肉咬不下來。他掄了一次,兩次,又一次。他聽見舵把啪的斷了,就把斷下的把手向鯊魚扎去。他感到它扎了進去,知道它很尖利,就再把它扎進去。鯊魚松了嘴,一翻身就走了。這是前來的這群鯊魚中最末的一條。它們再也沒有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這時簡直喘不過起來,覺得嘴里有股怪味兒。這味兒帶著銅腥氣,甜滋滋的,他一時害怕起來。但是這味兒并不太濃。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說:"把它吃了,加拉諾鯊。做個夢吧,夢見你殺了一個人。"
  他明白他如今終于給打敗了,沒法補救了,就回到船梢,發現舵把那鋸齒形的斷頭還可以安在舵的狹槽里,讓他用來掌舵。他把麻袋在肩頭圍圍好,使小船順著航線駛去。航行得很輕松,他什么念頭都沒有,什么感覺也沒有。他此刻超脫了這一切,只顧盡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駛回他家鄉的港口。夜里有些鯊魚來咬這死魚的殘骸,就象人從飯桌上撿面包屑吃一樣。老人不去理睬它們,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邊沒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小船這時駛來多么輕松,多么出色。
  船還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沒受一點兒損傷,除了那個舵把。那是容易更換的。
  他感覺到已經在灣流中行駛,看得見沿岸那些海濱住宅區的燈光了。他知道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回家是不在話下了。
  不管怎么樣,風總是我們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加上一句:有時候是。還有大海,海里有我們的朋友,也有我們的敵人。還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光是床,他想。床將是樣了不起的東西。吃了敗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從來不知道竟然這么舒服。那么是什么把你打敗的,他想。"什么也沒有,"他說出聲來。"只怪我出海太遠了。"
  等他駛進小港,露臺飯店的燈光全熄滅了,他知道人們都上床了。海風一步步加強,此刻刮得很猛了。然而港灣里靜悄悄的,他直駛到巖石下一小片卵石灘前。沒人來幫他的忙,他只好盡自己的力量把船劃得緊靠岸邊。然后他跨出船來,把它系在一塊巖石上。
  他拔下桅桿,把帆卷起,系住。然后他打起桅桿往岸上爬。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停了一會兒,回頭一望,在街燈的反光中,看見那魚的大尾巴直豎在小船船梢后邊。他看清它赤露的脊骨象一條白線,看清那帶著突出的長嘴的黑糊糊的腦袋,而在這頭尾之間卻一無所有。
  他再往上爬,到了頂上,摔倒在地,躺了一會兒,桅桿還是橫在肩上。他想法爬起身來。可是太困難了,他就扛著桅桿坐在那兒,望著大路。一只貓從路對面走過,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注視著它。然后他只顧望著大路。
  臨了,他放下桅桿,站起身來。他舉起桅桿,扛在肩上,順著大路走去。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窩棚。
  進了窩棚,他把桅桿靠在墻上。他摸黑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他在床上躺下了。他拉起毯子,蓋住兩肩,然后裹住了背部和雙腿,他臉朝下躺在報紙上,兩臂伸得筆直,手掌向上。
  早上,孩子朝門內張望,他正熟睡著。風刮得正猛,那些漂網漁船不會出海了,所以孩子睡了個懶覺,跟每天早上一樣,起身后就到老人的窩棚來。孩子看見老人在喘氣,跟著看見老人的那雙手,就哭起來了。他悄沒聲兒地走出來,去拿點咖啡,一路上邊走邊哭。
  許多漁夫圍著那條小船,看著綁在船旁的東西,有一名漁夫卷起了褲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釣索在量那死魚的殘骸。
  孩子并不走下岸去。他剛才去過了,其中有個漁夫正在替他看管這條小船。
  "他怎么啦?"一名漁夫大聲叫道。
  "在睡覺,"孩子喊著說。他不在乎人家看見他在哭。"誰都別去打擾他。"
  "它從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長,"那量魚的漁夫叫道。
  "我相信,"孩子說。
  他走進露臺飯店,去要一罐咖啡。
  "要燙,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頭。"
  "還要什么?"
  "不要了。過后我再看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魚呀,"飯店老板說。"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魚。你昨天捉到的那兩條也滿不錯。"
  "我的魚,見鬼去,"孩子說,又哭起來了。
  "你想喝點什么嗎?"老板問。
  "不要,"孩子說。"叫他們別去打擾圣地亞哥。我就回來。"
  "跟他說我多么難過。"
  "謝謝,"孩子說。
  孩子拿著那罐熱咖啡直走到老人的窩棚,在他身邊坐下,等他醒來。有一回眼看他快醒過來了。可是他又沉睡過去,孩子就跨過大路去借些木柴來熱咖啡。
  老人終于醒了。
  "別坐起來,"孩子說。"把這個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過去喝了。
  "它們把我打敗了,馬諾林,"他說。"它們確實把我打敗了。"
  "它沒有打敗你。那條魚可沒有。"
  "對。真個的。是后來才吃敗仗的。"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魚的家什。你打算把那魚頭怎么著?"
  "讓佩德里科把它切碎了,放在捕魚機里使用。"
  "那張長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說。"現在我們得來商量一下別的事情。"
  "他們來找過我嗎?"
  "當然啦。派出了海岸警衛隊和飛機。"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見,"老人說。他感到多么愉快,可以對一個人說話,不再只是自言自語,對著海說話了。"我很想念你,"他說。"你們捉到了什么?"
  "頭一天一條。第二天一條,第三天兩條。"
  "好極了。"
  "現在我們又可以一起釣魚了。"
  "不。我運氣不好。我再不會交好運了。"
  "去它的好運,"孩子說。"我會帶來好運的。"
  "你家里人會怎么說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住了兩條。不過我們現在要一起釣魚,因為我還有好多東西需要學。"
  "我們得弄一支能扎死魚的好長矛,經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輛舊福特牌汽車上的鋼板做矛頭。我們可以拿到瓜納巴科亞①去磨。應該把它磨得很鋒利,不要回火鍛造,免得它會斷裂。我的刀子斷了。"①位于哈瓦那東約五英里處,為哈瓦那的郊區,有海濱浴場。
  "我去弄把刀子來,把鋼板也磨磨快。這大風要刮多少天?"
  "也許三天。也許還不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孩子說。"你把你的手養好,老大爺。"
  "我知道怎樣保養它們的。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東西碎了。"
  "把這個也養養好,"孩子說。"躺下吧,老大爺,我去給你拿干凈襯衫來。還帶點吃的來。"
  "我不在這兒的時候的報紙,你也隨便帶一份來,"老人說。
  "你得趕快好起來,因為我還有好多東西要學,你可以把什么都教給我。你吃了多少苦?"
  "可不少啊,"老人說。
  "我去把吃的東西和報紙拿來,"孩子說。"好好休息吧,老大爺。我到藥房去給你的手弄點藥來。"
  "別忘了跟佩德里科說那魚頭給他了。"
  "不會。我記得。"
  孩子出了門,順著那磨損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在哭了。
  那天下午,露臺飯店來了一群旅游者,有個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見在一些空氣酒聽和死梭子魚之間,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條巨大的尾巴,當東風在港外不斷地掀起大浪的時候,這尾巴隨著潮水瓶落、搖擺。
  "那是什么?"她問一名侍者,指著那條大魚的長長的脊骨,它如今僅僅是垃圾,只等潮水來把它帶走了。
  "Tiburon①,"侍者說,"Eshark②。"他打算解釋這事情的經過。③①西班牙語:鯊魚。②這是侍者用英語講"鯊魚"(Shark)時讀別的發音,前面多了一個元音。③他想說這是被鯊魚殘殺的大馬林魚的殘骸,但說到這里,對方就錯以為這是鯊魚的骨骼了。
  "我不知道鯊魚有這樣漂亮的尾巴,形狀這樣美觀。"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說。
  在大路另一頭老人的窩棚里,他又睡著了。他依舊臉朝下躺著,孩子坐在他身邊,守著他。老人正夢見獅子。
 


海明威 2013-08-19 14:3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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