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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詩人是忌妒的(一)
雅羅米爾繼續在跑,而世界繼續在變:他的姨父,那個認為福爾特爾是伏特發明者的人,被誣告犯了詐騙罪(和成百的商人一道)。他們不但把他的商店收歸國有,而且還判了他幾年刑。他的妻子和兒子作為工人階級的敵人被驅逐出布拉格。他們帶著冷冷的沉默離開了這幢房子,由于雅羅米爾投靠了這個家庭的敵人,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瑪曼。
政府把這幢別墅空出來的底層樓分配給另一家人,這家人很快就采取了粗暴、挑釁的態度,新來的房客是從一間陰暗的地下室搬來的,因此認為任何人擁有這樣寬敞、舒適的別墅都是極大的不公平。他們覺得他們不只是到這幢別墅來住的,而是來清算一個過去的歷史錯誤。沒有請求任何人的許可,他們在花園里為所欲為,并要瑪曼把房子的墻壁修理一下,因為他們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時,剝落的墻灰可能會危及到孩子。外婆愈來愈老了,她已經喪失了記憶,于是有一天(幾乎沒有感覺到)她化成了火葬場的青煙。
在這樣的情況下,難怪瑪曼對兒子的逐漸疏遠感到特別難以忍受。他正在學習的學科她很反感,他不再把他的詩歌給她看。當她想打開他的抽屜時,她發現它己上了鎖。就象臉上挨了一耳光。想到雅羅米爾在懷疑她窺探他的私事!她求助于一把雅羅米爾不知道的多余的鑰匙,但當她檢查他的日記時,她沒有發現任何新的記載或新的詩歌。然后她注意到墻上已故丈夫的照片,她回想起她曾經怎樣懇求阿波羅的塑像從正在她子宮里生長的嬰兒身上抹去象他丈夫的一切痕跡。哎,莫非她丈夫在墳墓里都要與她爭奪對雅羅米爾的所有權嗎?
在前一章結尾時,我們把雅羅米爾留在了紅頭發姑娘的床上。大約一周后,瑪曼再次打開他書桌的抽屜。在他的日記里,她讀到幾句她不理解的簡潔的話,但是她也發現了更重要的東西:新的詩歌。她覺得阿波羅的七弦琴再一次戰勝了她丈夫的軍服,她暗暗地高興起來。
讀完這些詩后,這個好的印象得到了增強,因為她真心喜歡它們(實際上,這是她第一次真誠地欣賞雅羅米爾的詩!)。它們是押韻的(在內心深處,瑪曼始終覺得不押韻的詩決不是真正的詩),完全明白易懂,充滿美麗的詩句,沒有衰弱的老人,沒有土里腐爛的尸體,沒有松垂的腹部,沒有眵垢的眼睛。相反,這些詩提到鮮花,天空,云彩,有幾處,(以前從來沒有這種現象)甚至還出現了"母親"這個詞。雅羅米爾回家了;當她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所有這些年的辛酸苦辣忽然都涌上眼睛,她禁不住熱淚縱橫。"什么事,母親?怎么啦?"他輕輕地問,他的聲音里很久都沒有這種溫柔了,瑪曼盡情地把它吸收了進去。
"沒什么,雅羅米爾,沒什么。"她回答,看見兒子對她關心,好哭得更加厲害。再一次,她流下了多種眼淚:為她的孤獨的悲傷的眼淚,為兒子拋棄她的指責的眼淚;為他有可能回到她身邊的希望的眼淚(受到他那新的旋律詩行的刺激);為他站在她面前那笨拙樣子的氣憤的眼淚(難道他就不能至少撫摸一下她的頭發嗎?);還有企圖軟化和俘虜他的虛假的眼淚。
終于,尷尬的猶豫之后,他拉住了她的手。太好了,瑪曼停止了哭泣,她的話就象剛才的眼淚一樣滔滔地涌出來。她談到她一生中的所有委屈:她的守寡,她的孤獨,企圖把她趕出她自己房間的住戶,不再理悉她的姐姐("都是因為你,雅羅米爾!"),最后,最重要的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密朋友正在摒棄她。"可那不是事實。我沒有在摒棄你!"
她不會為這樣輕易的回答平靜下來。她苦笑了;他怎么能這樣說?他總是很晚才回家,有時連續幾天他倆都不交換一句話,甚至當他倆偶爾談點話時,她也非常清楚,他根本沒有在聽,他的心在別的地方。是的,他正在變成一個陌生人。"可是,母親,那不是事實。"
她又苦笑了。噢,不是?難道她必得向他證明這點嗎?難道他想知道真正最傷害她的是什么嗎?他有興趣嗎?那么好吧。她一直尊重他的秘密,甚至當他還是一個小孩時。為了讓他有自己的房間,她曾與家庭中其他成員進行了多么艱難的斗爭!而現在——受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侮辱!一天打掃他房間時,完全出于偶然,她發現他因為她而鎖上了書桌抽屜,他怎么想她當時的感覺!為什么要鎖它?誰可能會愿意干涉他的私事?難道他認為,她除了打探他的事就沒有別的更要緊的事可干了嗎?'"哎,母親,這是一個誤會!我幾乎沒有使用那個抽屜!如果它被鎖上,那只是出于偶然!"瑪曼知道兒子在撒謊,但這無關緊要。比他的話更重要的是他話音里的順從,它象是一個和好的禮物。"我愿意相信你,雅羅米爾。"她說,緊緊握住他的手。
當他瞅著她時,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淌滿眼淚的臉。她沖到浴室里去照鏡子,她感到恐怖;她那淚濕的臉看上去很丑,身上穿的那件過時的灰衣服只是使情況更糟。她輕快地用冷水洗了臉,換上一件粉紅色的睡衣,從櫥柜里取出一瓶紅酒。她開始再次對雅羅米爾講,他們倆應該更加相互理解,因為在這個世上,他們除了對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這個話題她談了很久,她覺得雅羅米爾的眼里好象流露出激動和贊同。因此她鼓起勇氣說,她毫不懷疑他——一位正在成人的大學生——有他個人的秘密,她尊重他的秘密,但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雅羅米爾生活中的這個女人不會損害他倆之間的良好關系。
雅羅米爾耐心、理解地聽著。過去一年他之所以回避他的母親,是因為他的不幸需要孤獨和黑暗。但自從他在陽光燦爛的海岸——紅頭發姑娘身上幸福地登陸以后,他就一直渴望和平與燈光;他對母親的疏遠破壞了生活的和諧。除了感情方面的考慮,還有一個與瑪曼保持良好關系的更實際的需要:紅頭發姑娘有一個自己的房間,而他——一個成年男人——卻仍然同母親住在一起,只有通過女主人的獨立才能實現一個獨立的生存。這種不同使他痛苦不堪,因此他很高興瑪曼此刻同他坐在一起,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衣,啜著酒,象一位悅人的年輕女人,他可以跟她友好地討論他的權力和特權。
他聲稱他沒有什么可隱藏的(瑪曼由于焦急的期待,喉頭都繃緊了),他開始對她講起紅頭發姑娘。當然,他沒有提瑪曼在她買東西的那個商店里已經見過這位姑娘,不過他說明了這個年輕姑娘是十八歲,她不是大學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姑娘(他幾乎好斗地說出這句話),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瑪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覺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面轉變。雅羅米爾描述的這位姑娘的形象消除了她的憂慮。姑娘很年輕(以為是一個久經情場、墮落的女人的恐懼想法愉快地消失了),她幾乎沒受什么教育(因此瑪曼不必担心她的影響力量),雅羅米爾這樣熱烈地強調她的樸實和善良,她不僅猜想這姑娘不是太漂亮(因此可以設想,兒子的迷戀不會持續很長)。
雅羅米爾感覺到,母親并沒有不贊成他對紅頭發姑娘的描繪,他很高興,懶懶地幻想著他很快就可以同他的母親和他的紅頭發姑娘坐在同一張桌旁;同他童年的守護神和他成年的守護神。這一切似乎象和平一樣的美好;在他自己的家與外面世界之間的和平,在他兩個守護神翅膀下的和平。
于是,在長時間的疏遠之后,母親和兒子,正在品嘗他們的親密。他們愉快地聊天,但雅羅米爾仍然一直在想著他那不過分的,實際的目的:給自己的房間爭得權利,在那里他愿意什么時候帶姑娘來就可以帶她來,在那里他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因為他正確地領悟到,一個人只有當他是一塊明確規定的場地的主人,一個完全的個人小天地的主人時,他才是真正的成年人。他用一種拐彎抹角、小心翼翼的方式對母親表達了這一看法。他說,如果他能認為自己在這里是自己的主人,他會更加樂意待在家里。瑪曼從微醺的飄飄然中醒過來。警覺得象一只雌老虎。她頓時意識到兒子想說什么。"你是什么意思?雅羅米爾,難道你在家里感到不自在嗎?"他回答說他非常喜歡他的家,但是他希望有權邀請他愿意邀請的人,象他的女友一樣不受約束地生活。
瑪曼開始意識到,雅羅米爾無意間給她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畢竟,她也有幾位愛慕者,由于害怕雅羅米爾的遣責,她不能邀請他們到她的家來。用雅羅米爾的自由來換取她自己的一點自由,這不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嗎?
但是,當她想象一個陌生女人在雅羅米爾童年時代的房間里,一陣難以克制的厭惡就涌上心頭。"你得承認,在一個母親和一個女房東之間是有一些區別的。"她激烈地說,她知道,她將毀掉她自己作為一個女人過充實生活的機會。她對兒子肉欲的厭惡強于她自己身軀對肉體滿足的渴求,這一發現使她感到恐懼。
還在固執追求目標的雅羅米爾,不了解母親內心的騷亂,他繼續強調他那失去的理由,進一步提出無用的論據。過了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母親在啜泣。一想到他傷害了童年時代的守護神他就非常驚恐,于是他陷入了沉默。從母親的眼淚里,他突然看到他對獨立的要求是無禮的,傲慢的,甚至是下流無恥的。瑪曼絕望了:她看見他倆之間的鴻溝再一次張開。她一無所獲。卻失去了一切!她隨即試圖想辦法保持住兒子與她之間那根珍貴的理解之線。她拉住他的手,透過淚水說:"請別生氣,雅羅米爾!我只是因為你的變化而感到不安。最近你變得非常厲害!""變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母親。""是的,你變了,你和過去不同了,最使我傷心的是你不再寫詩。你過去常寫一些多美的詩!現在你把它完全放棄了。這使我傷心。"
雅羅米爾想要說點什么,但她不讓他說。"相信你的母親,"她繼續說,"我對這些事有一種感覺;你有非凡的才能!這是你的天賦。低估它就太可惜了。你是一個詩人,雅羅米爾,一個天生的詩人。我很難過,你并不重視它。"雅羅米爾沉醉在母親的話里,高興極了。千真萬確。他孩提時代的守護神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他!由于他不再寫詩,他曾經是多么沮喪!"但是,我現在又在寫詩了,母親!真的!我拿給你看!""沒有用,雅羅米爾,"瑪曼悲哀地搖搖頭。"不要哄騙我。我知道你已經不再寫詩了。""你錯了!請等一下!"他叫道。他跑到他的房間,打開拍屜鎖,帶著一札詩走回來。瑪曼瞧著幾小時前在雅羅米爾房間看過的那些詩。"噢,雅羅米爾,這些詩真是太美了!你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很大的進步!你是一個詩人,我為你感到非常高興……"
仿佛一切都在表明,雅羅米爾對新事物的強烈渴求(對新事物的信仰)不過是掩飾一個童貞青年對不能想象的性經驗的渴求。當他第一次到達紅頭發姑娘身軀的極樂海岸時,他產生了一個奇特的念頭:現在他終于知道絕對現代的含義是什么了;它就是躺在紅頭發姑娘身軀的岸上。
在這樣的時刻,他活躍之極,充滿熱情,真想給她朗誦詩歌。他在腦子里迅速回憶了一下所有熟記的詩(他自己的和其他詩人的),但他斷定(大為驚異地)紅頭發姑娘也許對這些詩根本不會關心。這使他頭腦一陣混亂。接著他明白了,唯一的絕對現代的詩是紅頭發姑娘,一個普通姑娘,能夠容易接受和理解的詩。
這是一個突然的啟迪;他為什么那樣愚蠢,竟想要踩在自己的歌喉上?為了革命而放棄詩歌有什么道理?畢竟,他終于到達了真正的生活領域(雅羅米爾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一個游行人群,肉體之愛,革命口號的旋轉的邊界),現在他只需完全投入到這個新生活中,成為它的小提琴弦。
他感到充滿了詩情,極想寫出一首紅頭發姑娘會喜歡的詩。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在此之前,他只寫過自由詩,沒有那種更有結構的詩歌形式的技巧。他確信,姑娘會認為無韻的作品不是真正的詩。甚至獲勝的革命也持同樣的觀點。讓我們回憶一下,在那些日子,無韻詩甚至被認為不值得發表。所有現代派詩都被宣布為腐朽資產階級的作品,自由詩是文學頹廢最確信無疑的特征。
革命對韻律的喜好難道僅僅是偶然的偏愛嗎?大概不是。在韻律和節奏中,存在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一旦擠進有規律的音步,混亂的世界隨即變得井然有序,清楚明了,美麗迷人。如果一個女人厭倦人生走向死神,死亡便與宇宙的秩序和諧地融為一體了。即使這首詩是為了對人的必死進行強烈的抗議,死亡作為美好抗議的誘因也是正當的,骸骨,送葬,花圈,墓碑,棺材——這一切在一首詩里都變成了一出芭蕾,讀者和詩人都在其中表演著他們的舞蹈。跳舞者當然不可能不贊成舞蹈。通過詩歌,人類達到了它與存在的一致,而韻律和節奏便是獲得一致的最天然的方式。難道革命可以無需對新秩序反復證實嗎?難道革命可以無需韻律嗎?
同我一道狂吼!內茲瓦爾激勵他的讀者,波德萊爾寫道,人生須常醉……酒中,詩中,道德中,各循其志……詩歌即酣醉,人們飲酒是為了更加容易與世界融合在一起。革命不希望被審視或被分析,革命只渴望同群眾融合在一起。因此,革命是抒情的,需要抒情風格。
當然,革命所追求的抒情風格與雅羅米爾早期創作的那種詩截然不同。一段時期,他曾急欲追求內在自我的平靜冒險和迷人暗示。然而,現在他清除了他的靈魂,把它變成了一個表演真正世界喧鬧馬戲的寬闊場地。他用只有他才理解的獨特的美去交換人人所理解的一般的美。
他迫不及待地想起舊式的奇跡,藝術(懷著背叛者的驕傲)已經嗤之以鼻的奇跡大眾化;落日,玫瑰,晨露,星辰,對故土的懷舊之情,母愛。多么美好,熟悉,清晰的世界!雅羅米爾驚喜交加地回到它那里,象一個浪子多年漫游后又回到家中。啊,要簡單,絕對簡單,簡單得象一首民歌,一個孩子的游戲,一道潺潺的溪水,一位紅頭發的姑娘!啊,要回到永恒之美的源泉,熱愛簡單的詞語,例如星星,歌曲和云雀——甚至"啊"這個詞,這個被蔑視被嘲笑的單詞!
雅羅米爾也受到某些動詞的誘惑,尤其是那些描寫簡單動作的詞;走,跑,特別是漂和飛,在一首慶祝列寧周年紀念的詩中,他寫道,一根蘋果樹枝被投到小溪里,樹枝一直漂流到列寧的家鄉。沒有一條捷克的河流到俄國,但詩歌是一塊神奇的土地,在那里河水可以改道。在另一首詩中他寫道,世界很快就會自由得象松樹的芳香漂浮在山頂上。在另一首詩中他喚起茉莉的芳香,這香味變得如此強烈,以致變成了一艘看不見的帆船,在空中航行。他想象自己在這艘芳香四溢的船上,向遠方飄去,一直漂到馬賽,根據一篇報紙上的文章,馬賽的碼頭工人正在罷工,雅羅米爾希望作為一個同志和兄弟加入到他們中間去。
他的詩歌也充滿了所有運動方式中最有詩意的東西,翅膀,夜晚隨著翅膀,輕輕地拍打而搏動。渴求,悲傷,甚至仇恨都有翅膀。當然,時間在不變地沿著它那帶翅膀的路行進。
所有這些詩句都暗示了一個對廣大無邊的擁抱的希望,使人聯想到席勒的著名詩句:Seid,umschlungen,Mi-llionen!Diesenkussderganzenwelt!(德語:大家擁抱吧,千萬生民!把這親吻送給全世界!——譯注)這種對宇宙的擁抱不僅包括空間,而且還包括時間,不僅包括馬賽的碼頭,而且還包括那個神奇、遙遠的島嶼——未來。
雅羅米爾一直把未來看成是一個令人敬畏的神秘事物。它包含著一切未知的東西,因此,它既誘人又令人恐懼。它是確定的反義詞,是家的反義詞,(這就是為什么在焦慮不安期間,他要夢想著老人的愛情,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不再有未來)。然而,革命賦予了未來一種完全不同的意義。它不再是一個神秘事物;革命者熟悉未來。他從小冊子,書籍,報告,宣傳演說中知道了它的一切。它不令人恐懼;相反,在一個不確定的現在,它提供了一個確定的安息所,革命者朝它伸出手臂,就象一個孩子朝母親伸出手臂一樣。
雅羅米爾寫了一首描寫一個共產黨工作者的詩。一個深夜,當喧嘩的會議被晨露代替(在那些日子,一名戰斗的共產黨人總是被表現為一名喜歡爭論的共產黨人),他在書記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窗下的電車鈴聲在這位黨的工作者的夢里,變成了世界上所有鐘擺的歡樂洪亮的聲音,宣告將不再有戰爭,全球屬于工人階級。這位黨的工作者意識到,靠神奇的一躍,他不知怎么已來到了遙遠的未來。他站在一塊田地之間,一位女人駕駛著拖拉機朝他駛來(未來的婦女通常被描寫成拖拉機手),她驚訝地認出這位工作者就是從前的社會主義英雄——往昔的勞動者,為了她現在能自由而幸福地耕地,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她從機器上跳下來迎接他。"這是你的家,這是你的世界。"她說,并想要報答他。(看在上帝面上,這位漂亮的年輕女人怎么能報答一個疲倦不堪的老工作者?)這時,窗上的電車發出特別有力的鳴聲,這位睡在黨的辦公室角落的狹窄沙發上的男人醒了過來……
雅羅米爾寫了好幾首類似的新詩,但他還是不滿意。除了雅羅米爾和他的母親,沒有人讀過這些詩。他把它們全都寄給日報的文學編輯,每天早晨都要細心地翻閱報紙。一天,他終于發現三版上方有一首五節四行詩,他的名字用粗體字印在詩題下面。這一天,他驕傲地把這期報紙遞給紅頭發姑娘,要她仔細地看一遍。姑娘未能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她通常忽略詩歌,因此根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雅羅米爾最后不得不用手指著這首詩。"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一個詩人!"她欽佩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雅羅米爾告訴她,他寫詩寫了很久了,接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札手抄的詩。紅頭發姑娘開始讀這些詩,雅羅米爾告訴她,有一段時期他曾放棄了詩歌,是她鼓舞了他回到它身邊。遇見她就象遇見了詩歌本身。"真的嗎?"她問,雅羅米爾點了點頭,她擁抱他,吻他。
"奇妙的是,"雅羅米爾繼續說,"你不僅是我最近寫的詩歌的女王,甚至也是我認識你之前寫的詩歌的女王。當我第一看見你時,我就覺得我過去的詩變得栩栩如生,成了一個象你這樣女人的化身。"
受到她臉上顯露的好奇、不理解的神情鼓勵,他繼續對她說,他曾經寫了一首長長的散文詩,一個幻想故事,描寫了一個名叫澤維爾的男孩。實際上,他并沒有真正寫這首詩,只是夢到過它,希望有一天把它寫出來。
澤維爾的生活與別人完全不同;他的生活是一個夢。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夢,從這個夢中醒來,他發現自己在前一個夢里。就這樣,他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同時過著幾種不同的生活。他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這不是一種很美妙的生存嗎?沒有拴在一個單一的生活上,雖然是一個人卻又過著多種的生活。"是的,我想這會是很好的……。"紅頭發姑娘說。雅羅米爾繼續說:當他第一次在商店里看見她時,他就大吃了一驚,因為她長得與他想象中澤維爾最親愛的人一模一樣:虛弱,紅發,淡淡的雀斑……"可是我很丑。"紅頭發姑娘聲明。"不!我愛你的雀斑和火紅的頭發!我愛這一切,因為它是我的家,是我從前的夢!"
姑娘又吻他,他繼續說下去。"請想象一下,整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澤維爾喜歡穿過煤煙熏黑的市郊街道漫步。他常常打一個底樓窗戶經過。他總是停留在窗前,幻想著那里也許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天,窗戶里的燈亮了,他看見了一個溫柔嬌弱的紅頭發姑娘。他情不自禁了。他推開窗戶,跳進了房間。""可你卻從我的窗戶邊跑掉了!"姑娘笑起來。
"是的,不錯,"雅羅米爾回答,"我跑掉了,因為我害怕我在從現實跨進幻想。你知道嗎,當你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曾在夢中見過的情境時,會是什么感覺?你會驚恐得想拔腿就跑!""可不。"紅頭發姑娘愉快地贊同。
"就這樣,在故事里,澤維爾從窗戶跳進去追求姑娘,但這時她丈夫回來了,澤維爾把他鎖在了一個沉重的橡木衣柜里。那位丈夫直到今天還在那里,成了一具骷髏。澤維爾把他的戀人帶走去了遠方,就象我將把你帶走一樣!"
"你就是我的澤維爾。"紅頭發姑娘感激地在雅羅米爾耳邊悄聲說。她頑皮地用澤維和澤維克的呢稱稱呼他。然后緊緊地擁抱他,吻了他很久,直到深夜。
雅羅米爾到紅頭發姑娘的住處去過許多次,我們想回憶其中的一次,那次姑娘穿著一件前面有一排白色大鈕扣的衣服。雅羅米爾試圖把這些鈕扣解開;姑娘大笑起來,因為它們不過是用來作裝飾的。"等一等,我自己來脫,"她說,然后伸手去拉脖子后面的拉鏈。雅羅米爾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窘迫,當他終于弄清楚衣服的原理時,他急欲想彌補自己的失態。"不,不,我自己來脫。別管我:"她一邊笑著,一邊從他身邊往后退。
他如果再要堅持就顯得可笑了,但他卻被姑娘的行動搞得心煩意亂。他相信,一個男人應該為他的情婦寬衣解帶——否則這整個動作就與普通的、日常的穿衣脫衣毫無區別了。這個觀點不是基于經驗,而是基于文學,以及文學中引起聯想的句子:他是一個給女人脫衣服的行家;或者,他用熟練的手指解開她罩衫的鈕扣。他不能想象性交之前會沒有一陣迫不及待的、興奮慌張的解鈕扣,解拉鏈和解鉤子。"干嘛要自己脫衣服?你又不是在看病!"姑娘已經匆匆脫掉了衣服,只穿著內衣褲。"看病?你是什么意思?""是的,我覺得整樁事就是這樣的。象一個醫生在檢查病人。""我明白了!"姑娘笑起來。"也許你是對的。"她解下胸罩,站在雅羅米爾面前,挺著她的小乳房。"我有點疼,醫生,就在我的心臟下面。"
雅羅米爾似乎沒有懂這個玩笑。"請原諒,"她抱歉地說,"你也許習慣讓你的病人躺下檢查。"然后她伸直身子躺在沙發上。"請仔細瞧瞧我的心臟。"
雅羅米爾別無選擇,只好照辦。他俯在姑娘的胸脯上面,把耳朵放在她的心臟上。他的耳垂貼著她胸部的柔軟墊子,從她軀體的深處,他聽見了有節奏的怦怦聲。他突然想到,當一個醫生在神秘、緊閉的診室門后檢查紅頭發姑娘的身子時,他感到的也正是這個聲音。他抬起頭,瞥了一眼赤裸的姑娘,感覺到一陣強烈、痛苦的忌妒。他在用一個陌生男人的眼光,一個醫生的眼光看她。他匆匆把雙手放在她的乳房上(這決不是醫生的方式),以便結束這場令人痛苦的游戲。"醫生,你真調皮!你在干什么?那可不是檢查的部位!"姑娘抗議道。
雅羅米爾怒火填膺。他看到女友臉上的神情,就和一個陌生人的手撫摸她時會出現的那樣。看見她輕浮的抗議,他真想打她。但同時他意識到他已變很多么興奮,于是扯掉姑娘的襯褲,進入了她的身體里。
他是那樣興奮,妒火很快地熄滅了,尤其,是當他聽到姑娘的呻吟和嘆息(這個絕妙的效忠),以及"澤維!澤維克!"的愛撫之詞,這些詞已經成為他倆親密儀式的一個永久組成部分。
然后,他平靜地躺在她旁邊,輕輕地吻著她的肩膀,感到非常愉快。但是,從不滿足于一個美好的片刻乃是雅羅米爾的不聰明之處。對他來說,美好片刻只有作為美好永恒的象征才是有意義的。從一個玷污了的永恒中掉下來的美好片刻是騙人的謊言。因此他想確信他倆的永恒是完全純潔無理的。他用懇求多于尋釁的口氣問,"告訴我,這只是一個愚蠢的玩笑,那樁與醫生的事。""是的,當然,"姑娘回答。對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能說什么呢?然而這并沒有使雅羅米爾滿意,他繼續說:
"如果別人撫摸你,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實在不能忍受!"他把手拳成杯狀放在姑娘發育不全的、可憐的乳房上,仿佛他未來的幸福就全在它們的不受侵犯了。姑娘笑起來(十分天真地)。"但是,如果我生病了該怎么辦呢?"雅羅米爾意識到他不可能排除一切醫療檢查,他的陣地是守不住的。但他也知道,如果一個陌生人的手打算觸摸姑娘的乳房,他的整個世界就將坍成碎片。他重復說。"我不能忍受!你明白嗎?我實在不能忍受!""那么當我需要醫生時,你要我怎么辦呢?"他用平靜而帶責備的口氣說,"你可以找一個女醫生。"
"我有什么選擇?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她忿忿地叫起來。"我們全都被指定給某一個醫生,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你知道社會主義的醫療是怎么回事。他們命令你,你就得照辦。比如,婦科檢查……"雅羅米爾心頭一沉,但他鎮靜地說,"喔,你有什么毛病?""噢,沒有,只是為了預防。為了防治癌癥。這是法律。"
"閉嘴,我不想聽這個!"雅羅米爾說,把手擱在她的嘴上。這個動作是那樣猛烈粗魯,他担心姑娘會誤以為是一個耳光,生起氣來;但她的眼睛非常謙卑地望著他,以致他覺得沒有必要為他無意的粗魯動作道歉。事實上,他開始欣賞這個動作,于是繼續把手擱在姑娘的嘴上。"我告訴你,"他說,"如果別人用手指摸你一下,我將永遠不再摸你。"
他仍然把手掌按在姑娘的嘴唇上。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的肉體使用暴力,他覺得這令人陶醉;他用雙手箍住她的脖子,仿佛要把她掐死。他感覺到她的喉嚨在他的手指下已變得虛弱,他突然想到,只要把兩個拇指往下壓,他就可以輕易地扼死她。
"要是別人觸摸你,我就要把你扼死。"他說,繼續扼她的喉嚨;一想到姑娘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他就感到高興。他覺得到至少在此刻,姑娘是完全屬于她的,這使他充滿了一種令人愉快的權力感,這種感覺是那樣銷魂,他又一次進入了她的身子。在作愛過程中,他幾次狂暴地壓她,把手擱在她的喉頭上(在性交中扼死情人,那該多么令人興奮!),并咬了她幾次。
然后,他們緊挨著躺下休息,但這次性交持續得并不太長,也于是因為它沒能平息雅羅米爾的憤怒;姑娘躺在他身旁,沒有被扼死,仍然活著,她的裸體使雅羅米爾想到了醫生的手和婦科檢查。"別生氣,"她說,撫摸著他的手。"我沒有法子。一個被許多陌生人摸過的身子使我惡心。"姑娘終于明白了他是當真的。她哀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只是在開玩笑!""這決不是玩笑。這是事實。""不,不是事實。"
"別說了!這是事實,我知道我對這也無能為力。婦科檢查是強迫性的,你不得不去。我不責備你。但是,被別人摸過的身子使我惡心。我沒有辦法。我就是這樣的。""我發誓,這全是我編造的!我從小就沒生過病。我從不看病。我的確收到過一張婦科檢查的通知,但我把它扔掉了。我從沒去過那里。""我不相信你的話。"她極力向他保證。"那好吧。但假如他們又叫你去呢?""別担心,他們太缺乏組織,不會注意到我沒去。"他相信了她的話,但他的痛苦不會被理智所平息。畢竟,他的痛苦并不是真正由醫療檢查引起的。她在迷惑他,她并不完全屬于他,這個感覺使他非常痛苦。
"我愛你,"她反復說。但這個短暫的片刻不能使他滿足。他想要占有永恒,至少占有這姑娘生活中的永恒。而他沒有占有它。甚至她從處女跨入婦人的那一小段生活都是屬于別人的。"我無法忍受別人將會撫摸你。而且有人已經撫摸過你。""沒有人將會撫摸我。""但有人已經進入過你的身子。真叫人惡心。"她摟抱他。他把她推開。"多少個?""一個""你在說謊!""我發誓!""你愛他嗎?"她搖了搖頭。"你怎么能同一個你不愛的人睡覺?""別再折磨我!"她說。"回答我!你怎么能干這種事?""別再折磨我!我不愛他,那真可怕。""可怕什么?""別問。""有什么可隱瞞的?"
她突然流出眼淚,向他坦白,那人是她村里一個年紀較大的人,他令人厭惡,他曾擺布她("不要問我,你不會想了解這件事!"),現在她已竭力忘掉了他的一切("如果你愛我,永遠不要使我再想起那個男人")。她哭得那樣可憐,雅羅米爾的憤怒終于平息了。眼淚是最好的溶劑。他撫摸她的面頰。"別哭了!"
"你是我親愛的澤維,"她吸泣著說。"你從窗戶進來,把那個壞男人鎖在一個柜子里,他將變成一具骷髏,你將把我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他們擁抱,接吻。姑娘發誓,她決不能忍受別人的手放在她身上,他發誓,他愛她。他們再一次作愛,這次他們互相愛得很溫存,他們的肉體充滿了溫柔的靈魂。"你是我的澤維。"作愛后她不停地說,撫摸著他的頭發。
"是的,我要帶你去很遠的地方,在那里你會感到安全的。"他說,他確切地知道這個地方,他有一個樓閣在等待著她,在安寧的天空下,頭頂的鳥兒飛向光明的未來,芬芳四溢的小船滑過天空朝馬賽駛去;他有一個安息所在等待著她,他童年的保護神守護在那里。"你知道嗎?我要把你介紹給我母親。"他說,他的眼里溢滿了淚水。
居住在別墅底樓那家人的母親顯露出日益膨脹的肚子,她快要生第三個孩子了。一天,那家人的父親攔住瑪曼對她說,如果兩個人占的空間與五個人占的空間一樣,這是完全不公平的;他建議她讓出二樓三間房子中的一間。瑪曼回答說這是不可能的。這位房客說,他打算把這件事轉交有關當局,他們會決定別墅的住房是不是分配得很公平。瑪曼反對說,她的兒子快要結婚了,二樓很快就會有三個人,也許甚至四個人。因此,當雅羅米爾幾天后告訴她,他想把他的女友介紹給她時,瑪曼沒有表示不高興。至少那位房客會相信,當她說兒子快結婚時,她是誠實的。然而,當雅羅米爾向瑪曼承認,她已經認識這位姑娘,她就是瑪曼常去買東西的那個商店里的紅頭發女售貨員時,瑪曼掩飾不住一臉的驚訝和不快。"我相信你不會介意她只是一個售貨員,"雅羅米爾好斗地說。"我以前告訴過你,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
好一會兒,瑪曼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商店里那個笨拙。粗暴,毫無吸引力的姑娘竟然是他兒子生活中最親愛的人,但她終于極力克制了自己。"如果我顯得很吃驚,請原諒我。"她說。她決心忍受兒子為她準備的一切。一個令人痛苦的三小時訪問按時到來和結束了。每個人都很緊張,但都竭力經受住了這場痛苦的考驗。"你覺得她怎么樣?"紅頭發姑娘一離開,雅羅米爾就急迫地問他母親。"噢,是的,她看來很不錯。我干嘛不應該喜歡她呢?"她回答,非常清楚她的語氣同她的話語不一致。"你是說你不喜歡她?""我剛對你說過我喜歡她。""不,從你講話的樣子我能辨別出,你沒有對我說實話。"
在紅頭發姑娘的來訪過程中,她做了幾件蠢事(她首先把手伸向瑪曼,她首先坐下來,首先呷了一口咖啡),她還有許多失禮行為(當瑪曼說話時,她不斷地插嘴),說了許多不得體的話(她問瑪曼有多大年紀),瑪曼正在列舉這些缺點時,她突然意識到,雅羅米爾也許會覺得她心胸狹窄(他認為過分注意舉止優雅是資產階級瑣碎不器的標志),于是她很快補充說:"不要誤會,我并沒有認為那些事很可怕。繼續邀請她到家里來吧。接觸一下我們這樣的環境對她會有好處的。"
但是,一想到她也許不得不經常面對那個紅頭發的、不漂亮的、懷著敵意的軀體,瑪曼心里就再次產生出一陣厭惡感。她用安慰的口氣說,"畢竟,你不能對她求全責備。你得想象一下她成長的那種環境,考慮她現在工作的那個地方。在那樣一個地方,你不得不忍受一切,不得不取悅于每個人。如果老板想開開心,要拒絕他是很難的。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小小的調戲是不會太當真的。"
她望著雅羅米爾的臉,看見它發紅了。他一陣妒火中燒,瑪曼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妒火。(為什么不呢?當雅羅米爾第一次把這位姑娘介紹給她時,她也同樣感到妒火中燒,因此他倆就象兩個連在一起的管子,里面流著同樣的苛性汁液。)雅羅米爾的臉又變得率真、順從。瑪曼面對的不再是一個陌生、獨立的男人,而是她親愛的孩子,一個痛苦的孩子,一個過去常跑到她身邊尋求安慰的孩子。瑪曼舍不得離開這個美好的情景。雅羅米爾離開了房間,一陣孤寂后,瑪曼察覺自己在用拳頭打自己的頭。她不斷地悄聲自語,"克制它,克制它,克制這種愚蠢的忌妒,克制它!"盡管如此,損害還是已經造成了。他們華麗的樓閣,他們由童年保護神守護的和諧住處,已經被撕成了碎片。在母親和兒子眼前展現了一個忌妒的時期。
母親關于調戲不會當真的話一直索繞在他腦際。他想象紅頭發姑娘商店里的伙計們開著下流的玩笑;他想象當妙語將要說出時,敘述者和聽者之間的接觸達到了淫猥的頂點;他痛苦萬分。他想象老板從她身邊擦過,偷偷地摸一下她的乳房,或拍一下她的屁股,他狂怒不已。這樣的動作居然不必當真,對他來說,這些動作就意味著一切。一次,他去看望她,注意到她忘記了隨手關浴室門。他對此大發脾氣,因為他頓時就想象出這樣的場面:姑娘在她的工作地點同樣粗心大意,當她正坐在馬桶上時,一個陌生男人無意中闖進來,使她吃了一驚。
當他把這些忌妒的想象講給姑娘聽時,她能夠用溫柔和保證使他平靜下來。但一當他發現自己獨自待在房間里時,那些折磨人的想法就又產生了。他不能担保姑娘對他講的都是實話。畢竟,不正是他自己引誘她說謊話的嗎?不正是他對一次普通醫療檢查的念頭如此狂怒,以致嚇得她永遠不敢再對他講心里話了嗎?
早期的幸福時光一去不復返了,那時作愛是快樂無比的。為了她如此輕易和無誤地把他帶出童貞的迷宮,他對她充滿感激之情。但是,正是過去感激的原因如今受到了他焦慮的分析。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那手的淫蕩的觸摸,第一次同她在一起時,那手曾是那樣極度地使他興奮。現在他用懷疑的眼光細細地檢查它;他對自己說,她以前從沒有象那樣去撫摸別人,這是不可能的。既然在認識他半小時之內,她就敢對他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采取這種下流的動作,那么這種動作對她來說肯定是一種機械的,習以為常的事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念頭。的確,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想法,即他不是她生活中的第一個男人,但他之所以接受這個想法,僅僅是因為姑娘的話使人聯想到某種痛苦難堪的事,在其中她只是一個被虐待的受害者。這喚起了他心中的憐憫,憐憫多少消融了他的忌妒。但是,如果姑娘在同那個男人的關系中學會了如此淫猥的動作,那這種關系決不可能完全是單方面的。畢竟,那個動作太叫人快樂了。它包含了整整一小段歡樂的性愛史!
這是一個太令人痛苦的題目,使人不愿談及。一聽到她情人的名字,他就會產生極大的苦惱。然而,他還是試圖用一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追查出使他痛苦的那個動作的由來(他繼續在用他的身軀體驗那個動作,因為姑娘似乎對那種獨特的撫摸非常喜愛),最后,他用這種想法來寬慰自己,一個偉大的愛情突然暴發就象一道閃電,一下子使這個女人擺脫了所有的羞恥和禁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正是因為她天真無邪,她象一個妓女一樣,欣然把自己獻給她的情人;不僅于此;愛情突然開啟了她那如此珍貴的靈感,以致她本能的嬉戲就象一個無恥蕩婦的熟練花樣。在眼花繚亂的一瞬間,愛情的守護神展示了一切知識和技巧。雅羅米爾覺得這個想法美好而深奧。由此看來,他的女友仿佛就是一個愛情的守護神。有一天,一位同學用嘲諷的口氣說,"告訴我,昨夜我看見與你在一起的那位絕代佳人是誰?"
他象彼得否認耶穌基督一樣馬上否認了她。他說,她只是偶然遇見的一位熟人。他搖著手表示否認。但是,象彼得一樣,他內心深處仍然保持著忠實。他的確減少了他倆一起在熱鬧街頭的散步,當沒有他認識的人看到他倆在一起時,他感到如釋重負,但他并不贊同他的同學,并對他產生了反感。他被紅頭發姑娘僅有的幾件寒酸衣服感動了。他把她衣服的樸素看成是她魅力的一部分(質樸、貧窮的魅力);也是他自己愛情魅力的一部分,他告訴自己,要愛上一個老練,漂亮、穿著華麗的人并不太難:這種愛是受到偶然的美的機械刺激后一種毫無意思的反應。但是,一個偉大的愛情卻尋求從一個不完美的造物中創造出一個可愛的人,這個造物由于她的不完美而更具有人性。一天,他正在表白他對她的愛時(無疑,是在激烈地吵過嘴之后),她說:"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了我哪一點?周圍有那么多更漂亮的姑娘。"
他相當興奮地解釋說,美貌與愛情毫無關系。他聲稱他愛的正是她身上那些別人也許認為丑的東西。他被熱情沖昏了頭,甚至開始詳細列舉。他說,她的乳房很小,發育不全,她有大而多皺的乳頭,這只會引起憐憫而不是熱情。他告訴她,她的臉上生有雀斑,她的頭發是紅的,她的身材很瘦,這些都正是他愛她的理由。紅頭發姑娘的眼淚奪眶而出,因為她明白這些肉體上的事實(小乳房,紅頭發);卻沒有明白那個抽象的結論。
然而,雅羅米爾完全被他的觀點吸引住了。姑娘因自己不漂亮而流下的淚溫暖和鼓舞了他。他決心為了擦去這些眼淚,為了把她裹在他的愛情中而獻出自己的一生。在感情的迸發中,他甚至設想她過去的情人也是那些使她越發可愛的瑕疵之一。這是一個意志和才智的真正了不起的成就。雅羅米爾也是這樣認識的,并著手寫了一首詩:說起那個少女總是在我心里,(這行詩作為迭句不斷地重復)。他表達了渴望占有她和她所有的瑕疵,她所有的人的完整和永恒,甚至那些玷污了她肉體的舊情人……
雅羅米爾對他的創作充滿了熱情,因為在他看來,代替了那個光輝和諧的大樓閣,代替了那個人工的場所(在那里一切矛盾都被消除,在那里母親和兒子和睦地坐在同一張桌子旁),他已經找到了另一座大廈——一座絕對的大廈,一種更嚴格更真實的絕對。因為假如不存在絕對的純潔與安寧,那么還有絕對的感情,在其中一切無關與不純的東西都被消融了。
他對這首詩非常滿意,盡管他知道沒有一家報紙愿意登載它,因為它與歡樂的社會主義建設毫不相干。但是,他寫這首詩不是為了報紙,他寫它是為了自己,為了他的姑娘。當他把它讀給她聽時,她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但所有那些提到她的丑陋,提到撕扯她身子的手,提到老年的地方卻又使她再次感到恐懼。
雅羅米爾對她的不安毫不介意。相反,他喜歡和欣賞她的不安。他喜歡她談論她的疑懼,用冗長的解釋和反復保證來平息它們。然而,使他懊惱的是,姑娘并沒有分享他對這個題目的喜愛,她很快就把話題引到別處。
雅羅米爾可以原諒姑娘瘦小的乳房(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因為它們的緣故而對她不快),甚至可以寬容那些擠壓她身子的陌生人的手,但有件事他覺得不能不考慮:她那沒完沒了的絮叨。他剛給她讀了幾行體現他一切思想和信仰精華的詩,他幾乎還沒有讀完,她就已經在愉快地嘮叨起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來了。
是的,他愿意用他愛情的鏹水溶解她所有的缺點,但是得有一個條件:她必須順從地把自己放低,進入這個溶解的浴缸,她必須完全把自己浸在這個愛的浴缸里,不準有任何思想偏差,她必須滿足于呆在被他的言語和思想淹沒的水面之下,她必須完全屬于這個世界,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
可她又不停地絮叨起來,談她的童年,她的家庭,這個話題雅羅米爾覺得特別可惜,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示他的異議(這是一個完全愚味無知的家庭,事實上這是一個無產階級家庭)。正是由于他們,她不斷地跳出他為她準備的浴缸。在這個浴缸里他裝滿了寬容一切的愛情之水。
他不得不再次聽她談她的父親(一個來自農村的精疲力盡的老工人),她的兄弟姐妹(這個家庭的人口象兔棚里那樣多,雅羅米爾心想:兩個妹妹,四個兄弟,她好象特別喜歡其中一位兄弟(他的名字叫簡,似乎是一個什么古怪的家伙——在二月革命之前,他一直為一位反共的內閣部長開車子);不,這不光是一個家庭,這是一個令人厭惡、格格不入的巢穴,它的痕跡仍然深深留在紅頭發姑娘身上,使她跟他疏遠,阻止她完全屬于他。那個叫簡的兄弟,他不僅是一個兄弟,而首先是一個男人,一個注視她十八年之久的男人,一個了解她許多個人秘密的男人,一個曾與她共用一個浴室的男人(有多少次她一定忘記了關門!),一個在她轉變為婦人時期與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一個肯定多次看見過她裸體的男人……
你必須屬于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病弱、忌妒的濟慈給他的范妮寫道,雅羅米爾又回到家,回到他童年時代的房間,動筆寫一首詩,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到了死亡,那個使一切靜止的偉大擁抱。他想到了那些堅強的人,那些偉大的革命者的死亡,他情不自禁地想寫一首出色的挽歌,在共產主義英雄們的葬禮上,這首挽歌將被人們吟唱。
死亡。在那強迫性歡樂的時期,死亡也屬于被禁的題目。但是,雅羅米爾確信能發現一個特殊的觀點,可以使死亡從它通常的陰郁氛圍中擺脫出來(畢竟,他以前寫過一些有關死亡的優美詩句;他自己覺得,他是寫死亡之美的行家)。他覺得他有能力寫社會主義的死亡詩。他在冥想一位偉大革命者的死:象太陽告別了/高山之巔,……于是他開始寫一首題目叫《墓志銘》的詩:我必須死嗎?那就讓我死于烈火吧……
在抒情詩的領域中,任何表達都會立刻成為真理。昨天詩人說,生活是一條淚谷;今天他說,生活是一塊樂土;兩次他都是正確的。這并不自相矛盾。抒情詩人不必證明什么。唯一證明的是他自己情緒的強度。
抒情詩的特征就是缺乏經驗的特征。詩人不諳世情,但他把從生命里流出來的詞語安排成象水晶一樣勻稱的結構。詩人自己不成熟,可他的詩具有一個預言的定局,在它面前,他肅然敬立。
呀,我水中的愛人。當瑪曼讀到雅羅米爾的第一首詩時,她突然想到(懷著一種類似羞恥的感情,雅羅米爾對愛情比她了解得更多。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瑪格達洗澡時曾企圖窺視她。在瑪曼看來,"水中的愛人"這句話已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含義,表明了某種神秘的愛情范疇,某種象女巫的宣告一樣難以捉摸的東西。
我們可以嘲笑詩人的缺乏成熟,但他身上也有某種令人驚異的東西:他的詞語閃爍著發自那內心的露珠,賦予他的詩以美的光澤。這些神奇的露珠不需要真實生活事件的激發。相反,我們猜想,詩人有時象家庭主婦把檸檬擠在色拉上那樣超然地擠榨他的心。實際上,雅羅米爾對馬賽的碼頭工人并不是非常關心;但在描寫他對他們所懷有的愛時,他的確被他們的境況所感動,慷慨地把他的心傾注在詞語上,使它們呈現出活生生的現實。抒情詩人憑借他的詩創作出他的自畫像。但沒有任何肖像是完全精確的,詩人給他的真實面貌潤色。潤色?是的,他使肖像更富有表情,因為他對自己的外貌呆板感到苦惱。他渴望著他自己的一種形象,希望他的詩會賦予他的外貌一個堅定的輪廓。他試圖使他的肖像引人注目,因為他的真實生活平淡無奇。他詩歌中描繪的那張臉龐常常帶有一種熱烈。兇狠的表情,彌補了詩人生活中所缺少的有聲有色的活動。
但是,如果詩人的自畫像要問世,他的詩必須先得到發表。報紙上已登載過雅羅米爾的幾首作品,但他還是不滿意。在附有稿子的信里,他用熱烈、親密的語氣跟那位不知名的編輯交談,想誘使他給他回信,邀請他會面。然而(這簡直很丟臉),甚至雅羅米爾的詩歌得到發表后,也沒有任何人象是有興趣見他本人,或者把他看作一個搞文學的同行跟他打交道:那個編輯從來沒有回復。
同學們中對他詩歌的反應也很使他失望。也許,假如他屬于當代的杰出詩人——他們的聲音由擴音器傳播,他們的照片在有插圖的周報上閃耀——也許這樣他才可以在大學的同學們中間引起一些興趣。但是,在報紙末版上發表的幾首詩幾乎沒有引起一點轟動。在那些渴望著輝煌的外交或政治生涯的同學們看來,雅羅米爾已經變成了一個令人不感興趣的古怪的人,而不是一個古怪得令人感興趣的人。
在這期間,雅羅米爾是那樣熱烈地渴求榮譽!他象所有詩人那樣渴望著它。啊榮譽,你巨大的神威,愿你偉大的名字鼓舞我,愿我的詩歌征服你,維克多·雨果祈禱。我是一名詩人,我是一名偉大的詩人,總有一天我將受到全世界的愛戴;重要的是,反復提醒自己這一點,祈禱我未完成的不朽之作,伊希·奧登自我安慰。
對贊美的過分渴望不會給詩人的才能抹黑(數學家或建筑師也許會如此);相反,它正是抒情氣質的精髓部分,它實際上給抒情詩人下了定義:凡是把自己的自畫像展示給世界,希望由于他的詩而突出在畫面上的那些臉會受到愛戴和祟拜的人,就是詩人。
我的心靈是一朵奇葩,散發出奇妙而能嗅到的芳香。我富有才能,甚至也許是天才。伊希·沃爾克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雅羅米爾對不負責任的報紙編輯很反感,他挑選了幾首詩,把它們寄給一家很有聲望的文學雜志。多么幸福啊!兩周后他收到一封短箋,信中說他的詩被認為很有前途,并邀請他拜訪編輯室他為這次訪問做了細致的準備,就象當初他為了與一個女孩約會反復練習一樣。他決心要以最深刻的語言感向編輯們"引見"自己。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說明他的身份。作為一名詩人和男人他是誰,他的夢想,他的出身,他的愛,他的恨是什么?他拿起紙筆,把他的一些看法,觀點,發展階段寫下來。于是,一天,他敲開了那個門,走了進去。
一位戴眼鏡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后面,問他有何貴干。雅羅米爾作了自我介紹。這位編輯再次問他有什么事。雅羅米爾更加大聲,清楚地重復了他的名字。編輯說認識雅羅米爾很高興,但他還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事。雅羅米爾解釋說,他給雜志寄了一些詩歌,他被邀請來作一次訪問。編輯說,詩歌是由他的一位同事在處理,他這會兒出去了。雅羅米爾回答,這太遺憾了,因為他很想知道,他的詩排定在什么時候發表。
這位編輯不耐煩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領到一個大櫥柜前,他打開櫥柜,讓雅羅米爾看堆滿了架子的一堆堆稿子。"我親愛的同志"。他說,"我們平均每天要收到十二個新作者的詩。加起來一年有多少?""我不知道。"當編輯敦促雅羅米爾猜一猜時,他窘迫地咕噥道。"每年共有四千三百八十個新詩人。你想出圍嗎?""是的,我想是這樣。"雅羅米爾說。
"那就堅持寫下去。"編輯說,"我肯定我們遲早會開始輸出詩人。其它國家輸出技工,工程師或者小麥,煤炭,但我們最有價值的出口是詩人。捷克詩人可以給予發展中國家寶貴的支援。作為我們詩人的回報,我們將得到電器設備或者香蕉。"幾天后,雅羅米爾的母親告訴他,看門人的兒子曾在家里一直等他。"他說,你應該去警察總局看他。他要我告訴你,他祝賀你的詩歌。"雅羅米爾興奮得漲紅了臉。"他真是這樣說的嗎?""是的。他離開時一再強調說,'告訴他,我祝賀他的詩歌。別忘了。"'
"我很高興。是的。我真的很高興,"雅羅米爾特別強調說,"你知道,我的確是為了象他這樣的人寫詩的。我不是為了某一個勢利的文人寫詩。畢竟,一個木匠做椅子不是為了其他木匠,而是為了人民。"
于是,下周的一天,他踏進了國家安全局的大樓,向接待室的武裝警衛通報了自己,等了一會兒,最后他與從樓梯上沖下來,熱情迎接他的老同學握著手。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看門人的兒子重復說,"聽著,我一點沒想到我還有這樣一個有名的同學!我自言自語:是他不是他,是他,最后我對自己說,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巧合,沒有象這樣的一個名字!"
然后他把雅羅米爾領到大廳,指給他看一個大布告欄,上面有幾張照片(警察訓練狗,訓練武器,訓練跳傘)和幾份印刷通告。在所有這些中間是雅羅米爾一首詩的剪輯,用紅墨水勾出花邊,它在整個布告欄中占了重要位置。"怎么樣?"看門人的兒子問。雅羅米爾沒說什么,但心里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一首詩獨立存在。看門人的兒子拉著他的手,領他回到辦公室。"我敢說你不會想到,我們這種人也讀詩。"他笑道。
"為什么不會?"雅羅米爾說,想到他的詩不是受到老處女們的贊揚,而是受到屁股上挎著左輪槍的男人們的欣賞,這給了他非常深的印象。"為什么不會?今天的警官與資產階級時期穿著警察服的兇手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你也許在認為,警察的工作與詩歌不相容,可是你錯了。"看門人的兒子沉思地說。雅羅米爾詳盡地闡述了這個思想。"說到底,今天的詩人也不同于過去的類型。他們不是被寵壞了的、狂妄的奶油小生。"
看門人的兒子接著說,"我們這一行是很無情的——讓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它會有多么無情——但偶爾我們也欣賞一下精美的東西。否則,有時人們對他在一天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事也幾乎忍受不了。"然后(他的值班剛結束)他邀請雅羅米爾到街對面去喝幾杯啤酒。
"相信我,安全工作決不是輕松的事,"他們在酒館坐下來后,看門人的兒子繼續說。他從啤酒杯里飲了一大口。"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那個猶太人嗎?哎,他原來是一個十足的下流坯,我告訴你吧。好在我們已經把他嚴密地關押起來了。"
當然,雅羅米爾一點也不知道,那位領導馬克思主義青年小組的黑頭發男人已經被捕。他雖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正在搜捕人,但他確實不知道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捕,甚至還包括許多共產黨員;許多人備受折磨,他們的罪行多半是虛構的。所以,對于朋友的通報,他的反應僅僅是吃驚,既沒有表示贊許也沒有表示遣責。然而,他還是流露出一絲同情,看門人的兒子覺得有必要堅定地說,"在我們的工作中,決沒有多愁善感的余地。"
雅羅米爾担心他的朋友又在迷惑他,再次走在前面幾步。"我為他感到難過,請不要對此驚訝。我沒有辦法。但你是對的,多愁善感會使我們付出很大代價。""非常大。"看門人的兒子補充說。"我們誰都不想要殘酷。"雅羅米爾堅持說。"說得對。""但如果我們沒有勇氣對那些殘酷的人殘酷,我們就會犯最大的殘酷。"雅羅米爾說。"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贊同。"對自由的敵人沒有自由可言。我知道,這是殘酷的,但不得不這樣。"
"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重申,"我可以告訴你許多這方面的事,但我的嘴是打了封條的。這是我的職責。聽著,我的朋友,有些事我甚至不能告訴我的妻子。連我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這里干的一些事。"
"我明白,"雅羅米爾說,他又一次忌妒起他同學那適合于男人的職業,他的秘密,他的妻子,甚至他對她保守秘密,她還不能反對的這個想法。他忌妒朋友真正的生活,帶有粗暴的美(或美的粗暴),不斷地超越雅羅米爾的生存(他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逮捕黑頭發男人,他只知道不得不這樣做)。面對著一個同齡的朋友,他再次痛苦地意識到,他還沒有深入真正的生活。
當雅羅米爾陷入在這些忌妒的沉思默想中時,看門人的兒子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同時咧嘴傻笑),開始背誦貼在布告欄上的那首詩。他把整首詩記得很熟,沒有遺漏一個字。雅羅米爾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朋友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他的臉紅了(意識到朋友背誦得非常天真幼稚),但他幸福的自豪感遠遠勝過了他的窘迫——看門人的兒子喜歡他的詩,并把它背下來了!因此他的詩就象他的使者和前衛,已經獨立不羈地進入了男人的世界!
看門人的兒子用單調低沉的語調背完了這首詩。然后他說,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格郊區別墅的一所專門學校學習,學校偶爾也邀請一些有趣的人來給警察學生講話。"我們正打算在某個星期天邀請一些詩人來參加一次專門的詩歌晚會。"他們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羅米爾說,"這個主意真妙,讓警察來安排一次詩歌晚會。""警察為什么不可以?這有什么不好?""完全沒有,"雅羅米爾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詩歌,詩歌和警察。也許這兩者比人們想象得還要更加緊密。""肯定,為什么不?"看門人的兒子說,并表示他很樂意看到雅羅米爾也在被邀請的詩人中間。雅羅米爾開始有點躊躇,但最后還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學不愿向他伸出虛弱、蒼白的手,現在生活本身的結實、粗糙的手卻緊緊握住了他。
讓我們把雅羅米爾的畫像再留在我們面前一會兒。他正坐在看門人兒子的桌子對面,手中拿著一杯啤酒。在他身后,遙遠的地方,是他童年時代封閉的世界;在他面前,以過去一位同學為化身,是行動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這個世界,又拼命想進入這個世界。
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態度是對付這種境遇的一種方法:從童年時代的安全圍墻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進世界,但是因為他害怕它,他就構筑了一個人工的、替代的詩歌世界。讓他的詩繞著他運行,象行星繞著太陽一樣。他成為一個小小宇宙的中心,在那里沒有不相容的東西,在那里他感到象在母腹里的嬰兒一樣自由自在,因為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心靈里的熟悉材料建構出來的。這里,他可以獲得在"外面"很難獲得的一切。伊希·沃爾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學生,可以帶領革命群眾走向街壘;這里,用殘酷的詩,純潔的阿瑟·蘭波代別人鞭打他的"小情婦"。但是,那些革命群眾和那些情婦并不是由一個敵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構出來的,而是詩人自己生命的組成部分,他自己夢幻的材料,不會擾亂他為自己構造的宇宙的統一。
伊希·奧登寫過一首美麗的詩,描述一個孩子在母親的身軀里感到很幸福,他把出世看成是一個可伯的死亡,一個充滿光線和可怖面孔的死亡。這個嬰兒拼命想要回去,回到母腹里,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總是渴望著他在母腹里獨占的那個世界的安全與統一。他也總是對相對的成人世界懷著焦慮(或憤怒),在這個不相容的世界里他猶如滄海之一粟。這就是為什么年輕人都是這樣熱烈的一元論者,絕對的使者;這就是為什么詩人要建造他個人的詩歌世界;這就是為什么年輕的革命者(他們的憤怒勝過焦慮)要堅持從一個單一的觀念里鍛造出一個絕對的新世界;這就是為什么這樣的人不能容忍妥協折中,無論是在愛情上還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學生面對歷史激烈地叫出要么一切,要么全無,二十歲的維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爾·富歇在泥濘的人行道上把裙邊拉得很高,露出了踝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來,莊重比裙子更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補充說,請重視我的話,否則誰第一個膽敢看你,我就要打這個無禮蠢貨的耳光!成人世界聽到這個莊嚴的威脅,哈哈大笑起來。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們的笑聲深深地傷害了詩人。詩人和世界之間戲劇般的斗爭開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絕對"是一個錯誤的觀念,沒有任何人是偉大的,或者是永恒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個房間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羅米爾卻感到痛苦!他的紅頭發姑娘宣布說,她的兄弟要來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個星期;她要求雅羅米爾這期間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無可忍,非常生氣;不可能僅僅因為"某個人"要到城里來,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棄整整一個星期。"你不公平!"紅頭發姑娘反駁說,"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處,我們總是在那里見面。為什么我們不能到你家里去?"
雅羅米爾知道姑娘是對的,因此他的憤怒不斷上漲。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意識到他那缺乏獨立的恥辱處境,憤怒使他不顧一切,當天他就對母親宣布(用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他打算邀請年輕女友到家里,因為這里是他們可以單獨相處的唯一地方。
他們彼此多么相似,母親和兒子!對統一與和諧的一元論時期的懷舊使他們同樣著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處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遠充當那個芳香的黑夜。當她的兒子逐漸長大,瑪曼竭力想象空氣一樣把他包圍起來。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觀點:她成了一個現代藝術的信徒,她開始信仰共產主義,相信她兒子的榮譽,指責那些隨波逐流的教授的虛偽。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樣把兒子包圍起來,仍然希望做兒子所做的事。那么,她怎么能忍受一個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軀體侵入到這個和諧的統一里?
雅羅米爾從她臉上看到了反對,這使他更加頑強。是的,他想尋求芳香的黑夜,他正在尋找舊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親身上尋找。相反,在尋求他失去的母親的過程中,他的母親成了最大的障礙。
她看出兒子的決心,于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紅頭發姑娘第一次發現她已經在雅羅米爾的房間里;如果他倆不是那樣緊張,這本來會是一個很美好的時刻;瑪曼看電影去了。可她的靈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們的頭上,在注視,在傾聽。他們的談話聲比平常低得多。當雅羅米爾摟抱姑娘時,他感到她的身軀冰冷,意識到最好是到此為止。因此,他們沒有象預料的那樣快樂,整個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談話,不斷地望著那個通報瑪曼就要回來的鐘擺,從雅羅米爾的房間出來后必須通過瑪曼的房間,紅頭發姑娘強烈地表示不愿見到她。因此在瑪曼回來之前半小時她就趕緊走掉了,聽任雅羅米爾處在很壞的情緒中。
然而,這次經歷非但沒有使他泄氣,相反卻只是使他更加堅定。他得出結論,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這不是他的家,這是他母親的家,他僅僅是一個房客而已。他被激得故意采取倔強的態度。他再次邀請紅頭發姑娘,用勉強的詼諧來迎接她,試圖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壓在他們身上的緊張不安。他甚至還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于他倆誰都不習慣喝酒,他們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視瑪曼無所不在的身影了。
那一個星期,按照雅羅米爾的希望,瑪曼總是很晚才回家。事實上,她超出了他的愿望,甚至在白天也出去,而他并沒有要求她這樣。這既非好意,也非讓步,只是一個抗議示威。她的流放是為了向雅羅米爾表明他的殘忍,她的晚歸是為了對他說:你表現得仿佛你是這里的主人,你對待我象對待一位女仆,當我干完了一天的苦活,我甚至不能坐下來歇口氣。
遺憾的是,當她在外面的時候,她不能很好地利用這些漫長的下午和晚上。那位曾經對她感興趣的同事已經厭倦了沒有結果的求愛。她試圖(很少成功)與一些老朋友重新建立起聯系。她到電影院去。帶著病態的滿足,她品嘗著一個失去父母和丈夫,被兒子趕出自己家門的女人的痛苦情感。她坐在黑暗的電影院里,望著遠處銀幕上兩個在接吻的陌生人,眼淚從她臉上慢慢地滾落下來。
一天,她比往常回來的早一點,打算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面孔,不理睬兒子的問候。她剛一走時她房間,幾乎還沒有關上門,這時熱血一下子涌上了腦際。從雅羅米爾的房間,幾步開處,她聽見了同女人呻吟聲混雜在一起的兒子的呼呼氣喘的聲音。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接著她突然想到,她不能留在這個地方,聽著愛的呻喚——這就等于站在他們旁邊盯視(此刻在她想象中,她的確看見了他們,清清楚楚),這是無法忍受的。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完全無能時,她氣得麻木,越發狂怒,因為她既不能大叫,也不能跺腳,既不能砸壞家俱,也不能闖進去打他們;除了一動不動地站著聽,她什么也不能做。
后來,她頭腦里殘留的一點神志清醒的感覺與毫無知覺的狂怒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個突然的、瘋狂的靈感。當紅頭發姑娘在隔壁房間再次呻吟起來時,瑪曼用一種充滿焦慮關心的聲音叫道,"雅羅米爾,我的天哪,你的女朋友怎么了。"
呻吟立即停止了,瑪曼沖到藥柜前,拿出一個小瓶子,跑回到雅羅米爾房間的門口。她往下推門柄;門是鎖上的。"我的天啊,不要這樣嚇我。怎么了?那個姑娘好點了嗎?"雅羅米爾正抱著紅頭發姑娘的身軀,她在他懷里急得發抖。他咕嚕著說,"不,沒什么……""姑娘的肚子疼嗎?""是的……""開開門,我給她吃點東西就會好一點。"瑪曼說,再次推上了鎖的門柄。"等一下。"兒子說,迅速地從姑娘身邊站起來。"這樣痛!"瑪曼說,"一定很厲害?""等一下。"雅羅米爾說,匆匆穿上褲子和襯衫,把一床毯子扔在姑娘身上。"一定是肚子,你看呢?"瑪曼隔著門問。"是的。"雅羅米爾回答,微微打開門,伸出手去拿腹痛藥。
"你不愿讓我進來嗎?"瑪曼說。一種瘋狂驅使她走得更遠;她沒有讓自己被推開,而是沖進了房間。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掛在椅子上的胸罩,四處散亂的內衣。然后她看見了姑娘。她在毯子下面抖縮,臉色蒼白。仿佛真的剛經歷了一次腹部絞痛。
米蘭·昆德拉 2013-08-23 10:4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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