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魔幻現實主義的美學追求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課題。魔幻現實主義的美學追求,直接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題材的選擇、藝術形式的創新、思維方式的轉變和藝術價值取向的變革。
魔幻現實主義的美學追求主要體現在作家的美學追求目標、美學原則以及實現美學追求的方式上。下面,論者就從目標、原則與方式三個方面,來探討魔幻現實主義的美學追求。
一、表現民族文化內涵、創建民族文學特色的目標
拉美魔幻現實主義致力于把表現民族文化內涵和創建民族文學特色作為其追求的目標。馬爾克斯強調作為具有拉美民族特色的現實主義作家,首先應該對拉美過去的歷史以及多民族融合的多元文化要有透徹的了解。科塔薩爾也說拉美小說家應關注自己所屬大陸的現實,應具有拉美民族的獨立意識,“因為我對拉丁美洲非常感興趣。我對整個地球都感興趣,但是作為拉丁美洲人,它是我的大陸。所以從此以后我所寫的東西自然應該逐步反映這種歷史覺悟。”[1] 221智利作家多諾索更是旗幟鮮明地提出拉美文學要揭示拉丁美洲的特色,這個特色就是要體現它的實質和靈魂,國家的深層以及民族性。[2] 31他反復地申述一位成功作家的創作永遠離不開他的民族,離不開他的國家。[2] 85可見,表現拉美民族文化和創建民族文學特色已經成為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的共同追求和自覺的意識。
魔幻現實主義把美學追求目標定格在表現民族文化內涵上,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民族文化的內涵究竟是一種空洞的口號,還是有其具體的內容呢?回答是肯定的。魔幻現實主義所表現的民族文化內涵的內容就是要挖掘民族文化深層的熔巖,充分利用民族文化資源。民族文化深層的熔巖與民族文化資源實際上涉及寬廣的內容,主要有民族心理結構(民族情感、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等)、民族的歷史命運(民族的發展變遷、民族的重大事件與斗爭等)、民族的自然風貌和自然地理環境、民族文化(政治經濟、倫理道德、教育、神話傳說、民風、民俗、民情等)等諸多要素。這一切為文學創作提供了廣闊的素材。拉丁美洲的文化傳統和民族文化資源十分豐富,并具有各種混合在一起的復雜和奇特的文化。于是,馬爾克斯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都反映了這種豐富多彩的混合文化。他毫不掩飾地說道:“加勒比地區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加勒比的歷史充滿了魔幻色彩。這種魔幻色彩是黑奴從他們的非洲老家帶來的,但也是瑞典的、荷蘭的和英國的海盜們帶來的。”[3] 16馬爾克斯的這番話,就是要求拉美作家應把拉美文化特征作為描寫的主要內容。他的《百年孤獨》借馬孔多這個小鎮的變化,表現了拉美民族一百多年的發展、變遷史和民族精神。
魔幻現實主義大師卡彭鐵爾在《新世紀前夕的拉丁美洲小說》一文中具體地解釋了什么是文化。他說:“文化是一種知識的積累,它能使人跨越時空,在兩種相似或者相反的現實之間建立聯系并通過與另一現實的相似性對某一可能發生在許多世紀之后的現實作出闡釋。”[4] 33不論這種定義與詞典上的解釋是何等的大相徑庭,然而他視文化為一種知識積累和資源寶庫,這的確不失為一家之言,更重要的是他將文化納入到跨越時空的范圍之中,架設起了過去、現在與未來三者之間的橋梁,指出了歷史文化是對未來現實的闡釋,是對未來的影響。他呼吁“當新時期的某個拉丁美洲作家能從天天見到的某一民間藝術揭示隱藏在其背后的古老禮祭因素,也是很有文化的表現。”[4] 33在他的眼中,富恩特斯寫作的《我們的土地》是一部特別富有文化品味的小說:它是“一部集古典、現代和有史以來西語文化所有關鍵因素于一身的巨制。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西班牙作家敢承担這樣將我們文化的所有因素濃縮在一部作品里的宏偉工程。”[4] 32他對文化小說的贊美溢于言表。為此,他還指出作家在創作文化小說時一定要有政治上的介入。他說拉丁美洲是一個充滿暴政、專制和暴君的大陸,在這種環境下,形勢迫使拉丁美洲小說家成為政治介入的小說家,小說家不問政治是不可能的。卡彭鐵爾從什么是文化,拉美文學應利用何種文化資源以及表現哪些文化內涵都作了較為全面的精辟的闡述。可以說,他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家中第一位深刻論述拉美文化小說的大師。
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多諾索也一再重申要充分利用民族文化資源。在充分利用的過程中,一定要把傳統的材料變為某種完全現代的東西。他贊揚、推崇富恩特斯和卡彭鐵爾小說創作的獨創性。他說“富恩特斯在《最明凈的地區》一書中的的確確把目光投向外部、投向社會及社會問題、投向歷史和人類學;但是,另一方面,在尋求自我的人生探索方面,他的眼光又轉向了內部,投向了正在觀察和寫作、同時對自己的眼光和作品進行批判的個人。”[2] 32富恩特斯“用一種宇宙的觀點來包容所有的社會階層,墨西哥的全貌,包括她的現在、過去和她的神話、她的斗爭,以及從她的西班牙文化和印第安文化,梅斯蒂索文化和美國文化,……在考證了民間音樂、色彩的關系之后,考證了種族、革命、農業、英雄、叛徒之后對于人類學以及對昨天和今天的政治的認識……”[2] 34-35多諾索雖說是在稱贊富恩特斯小說描寫內容的廣博和豐富,但實質上倡導一種拉美文化小說的新模式。他以富恩特斯為例來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第一,為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樹立一個樣板;第二,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應涉及的民族文化內容。多諾索讀了卡彭鐵爾的小說之后,他同樣感同身受,他從前熟識的那種小說模式,在《消逝的腳步》面前,“都黯然失色了”。他贊揚道:“在我讀卡彭鐵爾的這部小說時,我覺得它很吸引人,內容非常豐富”。[2] 35由此可見,豐富性與多樣性是構建拉美民族文學的重要特征。
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富恩特斯亦表達了對民族文化內涵如何在文學中加以表現的獨特的認識。他非常自信地說道:“作為拉美人,我要回憶的是一切歷史書上沒有提到的東西,是為了從我們歷史上四個世紀以來的沉默中恢復過來。我深信,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如果沒有一個活著的過去,就不可能有一個活著的現在,也不會有一個能生存的將來。”[5] 217富恩特斯對民族文化歷史的表述可謂與卡彭鐵爾詮釋文化定義如出一轍,他著重突出了民族歷史文化對現在與未來的影響。他重視歷史文化中人與環境關系的描寫。他對作家兼記者的索萊爾說過:“我懂得了人的命運和歷史環境之間的關系,從此,這便成了我所有小說的永恒主題。”[5] 207誠哉斯言,人的命運離不開歷史環境,人創造文化,改造環境,但環境同樣制約著人。
小說家巴爾加斯·略薩對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所顯示出的拉美民族文學特色贊美有加。他向中國學者尹承東坦陳道:“我認為魔幻現實主義在拉丁美洲文學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魔幻)這是文學的一個特色,是我們文化現實的一個特色。然而還有各自不同的支派。農村人有農村人的幻想,并且充滿各種成分:幻想、異想。其中有迷信、有信仰、有神話、有傳說。這都是主要的文學素材。”“拉丁美洲文學有著極大的多樣性”,“我認為這種多樣化是我們的財富,表現我們拉丁美洲的共同特性。”[5] 150-151略薩不僅對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特征概括準確,而且對魔幻現實主義表現民族文化的內涵以及創建民族文學特色切中肯綮,言簡意賅。
魔幻現實主義表現民族文化內涵,挖掘民族“文化巖層”的諸多內容已經清楚地顯示了其民族文學特征:拉美特殊的歷史文化,決定了魔幻現實主義偏重于民族的重大的歷史題材和民族的歷史命運來抒寫,重大的政治斗爭,尤其是反專制反暴君的斗爭,成為魔幻現實主義的亮點。此類作品數不勝數,如阿斯圖里亞斯的《總統先生》、卡彭鐵爾的《方法的根源》、巴斯托斯的《我,至高無上者》、馬爾克斯的《家長的沒落》、烏斯拉爾的《死者的職業》等,這些反獨裁者小說可謂全面地展示和刻畫了拉美獨裁者的性格特征。為什么魔幻現實主義把民族文化內涵的價值取向定格在此?這恐怕與拉美獨特的歷史文化背景和具體境況有關。盡管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拉美各國紛紛獨立,趕走了帝國主義殖民者,但是緊接著軍人執政,軍事獨裁,拉美各國的社會并未走向良性運轉的軌道。另一方面,殖民者、西方列強雖然被打垮或驅逐出境,但是西方列強并沒有放棄它們的野心與企圖,它們采取經濟侵略與文化霸權的策略,從文化、經濟上繼續控制和壟斷拉美,使拉美陷入經濟被動、文化喪失話語權力。對此,卡彭鐵爾就說過:“迄前不久止,加勒比某國已經有過27個獨裁者。大陸的另兩個堪稱重要的國家則分別有過20個獨裁者。……總之,在一個半余世紀的時間里,包括米蘭達之類的獨立戰爭先驅、寡頭、軍閥在內,本大陸獨裁者的總數已經超出了一千。”[4] 123這絕不是卡彭鐵爾的夸張,而完全是拉美的現實與歷史。拉美的這種獨特的歷史為具有責任感、使命感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為刻畫獨裁者形象提供了寶貴的文化資源。
二、密切關注現實生活、勇于探索與創新的原則
魔幻現實主義作家不僅確立了他們追求的目標,同時又借助于文學觀確定了他們應遵循的美學原則。魔幻現實主義的美學原則集中在:文學家應關注現實生活,現實是作家最大的創作源泉;作家要善于學習與借鑒,勇于探索和創新。
馬爾克斯在他的文學理論文章中反復強調:他所寫作的一切都來源于現實生活,絕不是個人的杜撰;他沒有覺得《百年孤獨》的荒誕離奇,他認為拉美這塊神奇的大地就應該有反映這種神奇的小說。他對“現實”作了寬泛的豐富的理解。既然現實包含了社會、自然和人類,那么人的精神活動,如夢幻、想象等心理意識也應該是現實的,因為它們的確在現實里產生過、出現過,而不該把這種精神活動排除在現實生活之外。人作為現實的一員,不可能只存在硬邦邦的軀體,而沒有靈魂、血肉,人的想象活動和特異功能都是現實的一部分,絕不能把這些與現實割裂開來。甚至對一些超自然的現象,如神話傳說、陰魂還陽等,也應作為現實的一部分來看待。馬爾克斯認為:“作家的品德之一就是能夠看得比眼前的現實還遠。”[3] 202文學借助想象,使其產生藝術魅力。“文學創作本身是創造性的、探索性的,是在黑暗中尋求,有時碰對,有時碰不對。……想象,歸根到底不過是表現現實的一種工具,但是一切創作的源泉卻總是現實的。”[3] 202在處理現實與想象的關系上,他基本沿襲了傳統現實主義的做法:文學來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所不同的是,他把想象作為人身上的一部分來看待,盡管想象屬于心理、精神的范疇,但因為人是現實的,所以,想象也是現實的,是生活中的一分子。馬爾克斯還說:“小說是用密碼寫就的現實,是對世界的猜測。”[3] 191既然小說是用密碼編輯而成的,那么就包含有小說家對生活的理解。小說家虛構的世界是對“世界的猜測”,同樣蘊藏著作家本人的大膽想象。作家的這種主觀能動性,乃是文學藝術創作的動力所在。馬爾克斯將現實與想象結合在一起,并看成是生活的一部分,這的確是其獨創。如此一來,他筆下的現實就不是那么離奇古怪和荒誕不經了。他的這種美學原則的確使其創作大放異彩。《百年孤獨》中的場面與細節(如俏姑娘雷梅迪奧斯站在床單上隨風上天),這很難區分哪些是現實的,哪些是幻想與想象的。
巴西作家亞馬多也特別看重文學表現生活的意義。他認為一位小說家,應該表現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小說家的責任是寫生活,而不是歷史。”[6] 192“寫生活”就允許作家發揮大膽的想象,進行夸張與變形。但文學家的想象決不能憑空產生。所以,“我要描寫現實……我不能對現實視而不見而去進行偽造。”[6] 67偽造與杜撰終會被人識破。亞馬多號召巴西的文學家致力于巴西民族文學的創建。他告誡巴西的作家,“既然是巴西文學,它就應該具有普遍意義,應該反映我們生活的歷史時代,反映我們的社會現實,目的在于改變這種社會現實。”[6] 81這樣,文學家通過對黑暗的腐朽的生活描寫,喚起人民大眾對現實社會的強烈不滿,從而產生改變這種現實生活的渴望與勇氣。亞馬多一再宣稱他是“寫人民的小說家”,他要直接承担起文學家的歷史責任與道德責任。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
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也提出文學首先要表現現實生活的本質。他曾向記者反問:為什么拉美“文學爆炸”時期的作品會令歐洲人贊嘆不止?關鍵因素是拉美作家“對拉丁美洲人自身及其根基的尋求,是拉美作家為這種尋求找到了答案。”[1] 230拉美文學表現的拉美人自身的生活、自身的個性、拉美人的情感及其自身的命運,這就賦予了拉美文學生命的活力。而促使拉美人個人的情感、命運變化的歷史文化環境恰恰是拉美文學尋找和表現的根基。這種表現拉美“自身和根基”的文學既是歐洲讀者感興趣的,又是拉美讀者激動不已的根本因素。其次,文學創作離不開想象。“想象是藝術的生命”,想象是體現一個作家精神深度及藝術品位的核心素養。科塔薩爾強調:“在想象方面,我更注重尋求難以置信的東西,使之成為文學表現的可能性。難以置信的東西幾乎總是持續的時間不長。它只是一種狀況,一種奇異的東西,異乎尋常的東西,在某個時刻出現。”[1] 226-227他把想象看成一種神秘的類似靈感的心理現象。想象突如其來,想象所尋找的目標和結果是難以置信的東西。難以置信的東西恰恰是一般俗眾未曾想到的,所以它美麗,它有魅力,它令人拍案驚奇。在他看來,“生活”+“神奇”成為文學虛構的世界。這一點他不同于馬爾克斯。馬爾克斯將現實與想象熔于一爐,無法分彼此。科塔薩爾把想象當成醬油、醋、蔥、蒜等佐料。
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對文學與現實、文學與想象、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等問題同樣發表了大量的真知灼見。他對采訪的記者說:“我不贊成作家關在書房里,不贊成作家與現實脫離。我主張介入生活。我認為要寫好作品,既需要和某些現實保持距離,同時也需要與生活交流。”[7] 63他的主張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同時也是對作家的忠告:作家閉門造車,躲進象牙塔,不可能寫出文學作品;文學要發揮作家的大膽想象,好的文學作品不是照相式的反映生活;而文學需要作家與生活對話交流,作家要回答生活中的一些問題,揭示生活的本質。所以,他果斷地說:“寫小說不是為了講述生活,而是為了改造生活,給生活補充一些東西。”[7] 72改造生活和補充東西,就需要作家主觀的思考,更需要作家的大膽想象。舍此,必然會使小說失去想象力和感染力。他特別重視文學想象中的虛構,他說:“由于有了虛構,我們才更是人,才是別的什么,而又沒有失去自我。我們溶化在虛構里,使自己增殖,享受著比我們眼下更多的生活,享受著我們本來可以過上的更多的生活。”[7] 8在這種前提下,他下了一個令人折服的結論:“沒有幻想就沒有小說。”
危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主張藝術要描寫現實。他曾經說:“作家應該在作品里忠實地反映他的時代的現實生活,對人民的斗爭不應當袖手旁觀,而應當參加到中間去。”“一個真正的美洲作家……要想具有真正的獨創才能,唯一的辦法就是描寫他們周圍所發生的一切。”[8] 他要求作家一方面要描寫現實生活,另一方面又要借助想象或幻想揭示隱藏在現實事物背后的秘密。
“現實”與“幻想”是文學創作的雙刃箭,從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家的談論中無不清楚地顯現出它們兩者的重要性。“現實”與“幻想”的關系這不僅是文學理論的基本問題,同時還是文學創作的實踐問題。只有辯證地對待它們,才能真正從理論與實踐上正確處理好它們之間的關系。魔幻現實主義大有在理論上糾偏的企圖,而且在實踐創作中融洽了它們的和諧關系。
魔幻現實主義不僅闡述了“現實”與“想象”的關系,而且還對文學的繼承與創新問題進行了比較全面的論述。馬爾克斯毫不隱諱地說道:“要用世界的全部成就充實自己,效法前賢。學習寫作總歸要以前賢為楷模的。”[3] 171馬爾克斯說他嘗試寫作時,感到不知怎么寫。然而在讀了卡夫卡和福克納的作品之后,他對寫作信心倍增。馬爾克斯的創作經驗很大一部分來源于他所閱讀的書本。他深有體會地談到:“文學不是在大學里掌握的,而是在對其他作家作品的閱讀、再閱讀中掌握的。”[3] 140福克納的莊園家族小說寫作、海明威不顯山露水的經濟寫法、喬伊斯、伍爾芙的心理活動描寫都為馬爾克斯所看重、所掌握,并運用到其創作實踐中去。像馬爾克斯從他人的作品中獲取寫作技巧的作家,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流派不乏其人。阿斯圖里亞斯、彼特里、卡彭鐵爾、科塔薩爾、博爾赫斯、略薩等作家都在學習前輩作家創作技巧的基礎上而成為一代名師。
當然,廣泛的閱讀和借鑒只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獲得成功的一個基本的條件。若要真正成為著名的作家,還必須在創新上下功夫。只有創新,從而形成獨特的風格。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無不重視對創新問題的探討。
首先,他們提倡思想主題開拓的深與新。馬爾克斯說:“我始終在進行試驗,寫小說的興趣就在于此——探索、發現、革新”。[3] 202可見他對文學創新的重視。在他看來,小說的主旨須突出深與新。“新”是前人未開墾的處女地。“深”是指思想的深刻。拿《百年孤獨》來說,小說寫了一個家族百余年的興衰史,總結了衰敗的經驗,即“孤獨”的反面,那就是缺乏民族的向心力和團結精神。這一點,前人如福克納、巴爾扎克等作家都未能開掘。小說具有了新意、深意,體現在:通過情節和人物來提出問題,即如何挽救一個民族,使一個民族能夠在歷史的發展中求得生存。同樣,對小說的創新問題,卡彭鐵爾、多諾索也作了令人心悅誠服的論斷。卡彭鐵爾認為:“拉丁美洲作家、藝術家大踏步地走向世界文化中心”,就必須擺脫外來文化的束縛,必須致力于創造美洲西班牙語,開創拉丁美洲文化及其文學藝術的新氣象。多諾索滿懷熱情地贊揚文學的創新,他說:“我覺得一切探索,只要它充滿激情,就都有價值。”[2] 174多氏堅持文學只有推陳出新,才能充滿生機與活力。
其次,他們倡導形式上的新突破。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都非常重視小說的藝術創新。科塔薩爾將小說的形式與閱讀當作了一種游戲。卡彭鐵爾在《豎琴與影子》中采用了輻射式心理結構形式。富恩特斯在他的小說《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中采用了復合式心理結構。馬爾克斯的小說采取了開放式的結構對比。馬爾克斯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文學是一張棋盤,通過它向讀者解說:從頭講起,棋是怎樣移動的。游戲一經開始,下棋人自己規定的規則就不能改變了。”[3] 202他按照棋盤的規則來推動小說的情節,結構縱橫交錯,內容豐富多彩。其小說棄掉了傳統的因果邏輯聯系,結合意識流描寫與神話模式,增強小說的故事性。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還重視語言的創新。卡彭鐵爾說:“我以為對一個作家而言,關鍵是掌握他的工具即語言。”[4] 要掌握好語言,就必須有語言的創新。多諾索說:“對于我來說,一種語言的創作,一種語言的更新,也就是說,可以這么說吧,總是一種完全的懷疑主義的企圖。”[2] 174-175他清醒地認識到了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作家一方面要給予高度的重視,錘煉自己的語言,另一方面要有自己的創新,不要拾人牙慧,人云亦云,否則作家就失去了個性,失去了自己的風格。此外,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還對一些具體的藝術技巧問題進行過探討,如文學的敘述技巧、小說中的時間觀、文學如何借鑒電影、新聞與戲劇的手法來增強表現力、感染力等。魔幻現實主義重視全方位的“創新”,這說明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已經具有了創建魔幻現實主義流派的全面、成熟的理論主張。
三、尋求思維模式多維、擷取方法手段多樣的方式
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確立了美學目標之后,他們又在思考著運用什么方式去實現目標的問題。其具體表現為:多維度的思維方式與手法的多樣化。
我們這里所講的“多維度的思維方式”是指排除了歷史上那種單元的、二元對立的邏輯思維方式,而追求直覺的、理性的、非理性的、立體的、多維度的思維方式。運用這種思維方式就是不再把世界看成一個簡單的由物質組成的客體。拉美的社會充滿了豐富的、神奇的、光怪陸離的特征。這正如馬爾克斯所說:“拉丁美洲的生活就是這樣,即使是日常的生活也光怪陸離。這是一塊放浪形骸又極富想象的土地,因孤獨而耽于幻想和種種錯覺的土地。”[3] 170“神奇”的現實,“魔幻”的現實,無法采取那種理性的、科學的邏輯去判斷、去論證。阿斯圖里亞斯和卡彭鐵爾也發現了拉美現實的“神奇”。他們竭力反對那些不真實的“超現實”、“超自然化”。他們認為拉美不存在非現實的神奇、罕見和怪異,只有“神奇的現實”的藝術家才能看到其他眼睛看不到的東西。魔幻現實主義的“世界”是由兩個層次構成的:真實的現實與幻想的現實。前者是可以通過理性邏輯思維把握的和認識的,而后者卻要借助非理性的思維去觀照,才能取得與拉美人潛意識的同構。“這種現實的兩重性反映了印第安人對人生的理解與對世界的認識,真實的現實與幻想的現實的統一組成了印第安人生活的全部內容。”[9] 132-133卡彭鐵爾說:“在海地逗留期間,由于我天天接觸堪稱‘神奇現實’的事物,上述感受也就更加清晰無誤。這塊土地上生活著成千上萬渴望自由的人,他們深信馬康達爾具有變形的能力,在他被處決的那一天,信仰創造了奇跡……神奇現實在這里俯拾即是,而且,它并非海地獨有,我想它是整個美洲的特性。”[4] 拉美人獨有的思維方式也決定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思維方式,這種同構性是一種歷史意識的積淀。是故,卡彭鐵爾說:“這種現實的發現給人一種達到極點的強烈精神興奮。然而,這種現實的產生首先需要一種信仰。”[4] 這種信仰是拉美印第安人所獨有的。西方的現代主義作家,諸如意識流、超現實主義、荒誕派等,只認可無意識的欲望世界——即“超現實”,這當然與拉美人的信仰和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的思維相距甚遠。對此,卡彭鐵爾戲弄說:“缺乏信仰的神奇(譬如超現實主義者們多年來所做的)不外是一種文學伎倆,久而久之,就像我們熟悉的某些‘精心裝飾’的夢囈文學或幾近癲狂的贊美詩一樣令人膩煩。”[4] 卡彭鐵爾的“神奇現實”同樣包括“真實的現實”和“幻想的現實”,而他更看重“幻想的現實”,這種“幻想的現實”又等同于他所講的“信仰的神奇”。可見,信仰產生的神奇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根本,難怪超現實主義“精心加工”的神奇被卡彭鐵爾貶斥為“文學伎倆”了。正是信仰這張王牌成為了魔幻現實主義作家思考問題、認識世界、探索人生奧秘的出發點,是他們多維方式的決定因素。
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的那種直覺認知、非直覺認知、求真求幻、理性、非理性的多向思維又決定了他們實現目標的方式。拉美豐富多彩的、神奇的現實生活與作家的多向思維需要具體的多樣化的藝術手法和敘述方式來表現。阿斯圖里亞斯、卡彭鐵爾、馬爾克斯、科塔薩爾、略薩等作家找到了它們之間的融合。他們借助于現實、神話傳說、歷史典故等,把藝術的夸張、對比、比喻、變形、意象描寫、襯托(正襯、反襯)、象征等藝術手法融于一爐,打破了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所倡導的小說要像“科學家”、“歷史家”一樣記錄生活的求真思維方式(如福樓拜、巴爾扎克),同時又背離了“超現實主義”、“意識流”與“荒誕派”等現代主義作家的那種表現純意識與潛意識的精神混亂現象的非理性的思維方式,使小說的藝術表現避免了單調性,具有了豐富性、多樣性和復雜性的特征。阿斯圖里亞斯在《拉丁美洲的小說——時代的見證》一文中寫道:“在這些敘事文里,現實被取消了,變成了幻想、傳說,披上了一件華麗的外衣;而幻想又給其中的現實成分添枝加葉,從而再創造出一種現實,我們不妨稱之為‘超現實’。”[9] 132-133他的小說《玉米人》一方面描述了印第安人與白人的斗爭(真實的現實),另一方面又通過巫師咒語戰勝了白人(幻想的現實)。卡彭鐵爾《這個世界的王國》的黑人領袖馬康達爾發動海地歷史上第一次武裝起義(真實的現實),馬康達爾被殖民統治者燒死后,他又回到了黑人中間(幻想的現實)。魔幻現實主義就是這樣描繪把可見的、可感知的日常現實與夢幻的、神奇的和想象的現實相結合。馬爾克斯也從多向思維方式出發,尋求多種方法去描繪和表現拉美神奇的現實。“現實是高明的作家,我們自嘆不如,我們的目的,也許可以說,我們的光榮職責是努力以謙虛的態度和盡可能完美的方法去反映現實。”[3] 117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他所采用的比喻、夸張、變形、象征等多種手法,看不出人工雕刻的痕跡,完全是自然天成,運用起來得心應手。當然,這一切又得力于他的那種冷靜的敘述語調、敘述方式。“對我來講,最重要的問題是打破真實的事物同似乎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物之間界限,因為在我試圖回憶的世界中,這種界限是不存在的。不過,我還需要一種富有說服力的語調。由于這種語調本身的魅力,不那么真實的事物會變得逼真,并且不破壞故事的統一。”[3] 225真實的事物和難以置信的事物,在馬爾克斯看來,其本身并沒有什么界限,關鍵在于怎么敘述它們。把故事弄得花里胡哨,一味地矯揉造作,疊砌詞藻,即使是真實的事物,也會令讀者失望。相反,難以置信的事物,只要繪聲繪色,老老實實地講述,也會真實可信。《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被一陣颶風吹得不知去向、奧雷良諾·布恩蒂亞第七代身上長出豬尾巴等這些難以置信的事,誰也不會追究其真實性。相反,馬爾克斯的冷靜敘述卻喚起了讀者對另一種審美世界的強烈探求。他所創造的審美世界彌補了人們對精神向往的自由重構。
以上我們對魔幻現實主義的美學追求作了大致的粗略的闡述,這也難免掛一漏萬,尤其是魔幻現實主義所涉及的諸多文學觀、哲學觀、宗教觀等都未能展開評述,這只得留下篇幅以后再作研究。
渭南師范學院學報42~47B7美學鄧楠20072007
美學追求/美學目標/美學原則/美學方式
魔幻現實主義的美學追求體現在三個方面:表現民族文化內涵、創建民族文學特色的追求目標;密切關注現實生活、勇于探索與創新的美學原則;尋求思維模式多維、擷取方法手段多樣的美學方式。
作者:渭南師范學院學報42~47B7美學鄧楠20072007
美學追求/美學目標/美學原則/美學方式
網載 2013-09-10 21:2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