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慧能的“心性論”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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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慧能(638—713年)一生虔誠地信奉佛學,自覺地投入到禪悟之道的實踐中去,主張“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一生僅以口頭宣講佛法給人排憂解難為己任,不著書立說。如今流傳的其言行錄——《六祖壇經》,完全得力于他的弟子。該經雖然僅有萬言,卻表達了他的全部佛學思想。該經以其獨特的方式,鮮明地提出“心性”的概念并加以論說,適宜了中國人思維和認識的習慣,詳盡地對“心性”展開剖析,構成了完整的“心性論”。
  首先,慧能對佛的認識在繼承前人又突破陳規的基礎上,創建了“心性論”并以此出發說明修佛即是要修心,佛學即是心學。慧能在《壇經·行由第一》開宗明義道:“善知識,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注:《壇經·行由第一》。)指明修“心”,才是成佛的關鍵。為了讓人們認識和了解“心性”,他在《經壇》中涉及“心性”之說竟不下百次。他言:“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心量廣大,猶如虛空”(注:《壇經·般若第二》。),“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注:《壇經·般若第二》。),“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注:《壇經·般若第二》。),“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注:《壇經·般若第二》。)。又說:“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注:《壇經·般若第二》。),“心體無滯,即是般若”(注:《壇經·般若第二》。)。這無疑是想告訴人們,“心性”與“佛法”的關系,即“心性”是佛法的根本和佛學的基礎。在慧能看來,“心性”是客觀存在的“物質實體”,世界是“心性”的世界,“心性”是萬物之源,是構成事物的本體原素。宇宙、世界、生命只是“心性”的顯現形式而已。他指出:“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注:《壇經·般若第二》。)。意即人的本性能夠包含一切事物和現象,一切事物和現象都存在于每個人的本性之中,心量博大無比,心的功能在于能夠清楚地認識一切事物和現象,如果運用本心來觀察,便能了知一切,世界就那么簡單。在這里,慧能把本性看作是包含一切的東西,事物現象只是本性的一種外部反映。如此從本性去認識事物,就能明白佛法緣于“心性”的道理。慧能以“心性”為基點,把佛系之于心,讓世人明曉佛之超脫乃在于心之超脫,修佛在于讓心體清凈。慧能的這一觀點,確立了人對人的自我崇拜,找到了人從人的內部尋找解脫的途徑,為人們脫離苦海指明了方向。
  其次,慧能對“心性”作具體而又形象的描述以揭示其本質,即“心性”是沒有生滅,體本清凈,是超時空,超自然的實體。慧能認為心“去來自由,心體無滯”(注:《壇經·般若第二》。),意即心的本質是自由自在的,無來也無往,沒有任何事物和現象能夠阻礙它。正因為心本自由,所以人性也該是自由無阻的,這樣為人們經過修煉就能夠自由地脫離俗世,自由地達到彼岸提供了理論依據。慧能對“心性”的認識是多層次、多角度的,他認為“心如虛空”(注:《壇經·般若第二》。),“性本如空”(注:《壇經·懺悔第六》。),又說“心元是妄”(注:《壇經·坐禪第五》。),弦外之音是要說明“心性”到底為何物,“心性”究竟是什么。然而,慧能對“心性”作出的眾多解釋,人們用肉眼是無法可以看到的,而僅可憑自我體驗去覺悟和感知,這真有點“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意蘊。
  再次,慧能對事物和現象的解釋都是以“心”為準繩,以體察為依據,從“心性”觀出發而去解釋事物始末和緣由的。“心生則法生,由心生萬法”,這一觀點體現了佛學“三界唯心,心外無物”的思想。在《壇經》中,因心生念,隨處可見,皆為解釋事物和現象產生之緣由。在慧能的眼里,物間運轉,因果輪回,萬象因緣,都是由心而起,由心而化。
  總之,慧能首先闡明了心為何物,以奠定其理論基礎,然后把“心性”作為實體去解釋世間萬象。所以,“心性”在慧能的思想體系中,既是思想,又是物質的實體。而依慧能“心性論”的觀點則折射出這樣的一個結論:世界是心的世界,心是萬物之源。“心性”是慧能的思想基礎,也是用以透知世間諸問題的根本智慧。心是精神實體,也是一切物質,包括生命的本體。修佛即是要修心,佛學即是心學。
      二
  慧能的“心性論”思想的形成,不是一種偶然,也非他一時之沖動。它的形成與慧能自己的思想認識根源密不可分,從慧能自身的思想認識而言,“心性”思想是其不斷思索、積累、思維的產物,是其長期體察證悟的結果。若究其形成過程,則經歷了三個醞釀階段。
  第一階段:慧能初聞《金剛經》到從師弘忍試作《無相偈》。慧能早年“于市賣柴”,一日“見一客誦經”,一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注:《金剛經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版,第58頁。),即有所感悟,這種感悟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就產生了心靈的共鳴,激發出潛存的智慧火花。慧能在具體的實踐中嘗試和體驗了“明心見性”,在思想上產生了質的飛躍。慧能初聞《金剛經》而產生心靈的震撼,為他之后在黃梅學藝時初步形成心性思想提供了實踐和經驗依據。由于慧能有這份經歷,所以他在初見弘忍大師時,對“心性”的理解就不同凡響。當弘忍斥問他,“汝是嶺南人,又是@①獠;若為甚作佛?”時(注:《壇經·行由第一》。),他以不卑不亢的氣度反駁,提出“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注:《壇經·行由第一》。)的著名論斷。慧能第一次初試鋒芒而成為中國禪宗史上一段佳話。不僅如此,當弘忍令人作偈以傳衣缽教法時,面對神秀之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注:《壇經·行由第一》。)未見本性時,他大膽地挺身而出,以凌云之勢,直言不諱之語另作兩首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注:《壇經·行由第一》。)“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凈,何處惹塵埃。”(注:葛兆光著:《禪宗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第1頁。)慧能以與神秀截然不同的姿態,表達其對本性的理解。這是禪宗史上著名的一大公案,也是慧能初期心性思想的一大展示。從慧能初聞《金剛經》到慧能作偈,筆者認為是其明心見性思想的初步形成時期。在這一時期,慧能對“心性”的理解大有沖破傳統網羅之勢,其特點是確立了不夠成熟的心性思想。因為慧能自己也不能把握和確認是否證悟了。故與弘忍的“機鋒”中言:“米熟久矣,猶欠篩在。”(注:《壇經·行由第一》。)弦外之言是想得到弘忍的驗證和肯定。是為慧能“心性”思想形成的第一個階段。
  第二階段:五祖弘忍為慧能密解《金剛經》以托法衣到慧能剃發入僧,開“東山法門”。這一階段是慧能“心性”思想的發展和初步成熟時期。當弘忍見到慧能之偈,盡知其己見本性,于是為他說《金剛經》要義,說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慧能新舊感覺頓時涌來,即刻頓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注:《壇經·行由第一》。),“自性能生萬法”的道理。這是慧能對“心性”認識和理解的進一步升華。于是,弘忍便傳頓教及衣缽,傳慧能為六祖。慧能離開弘忍之后,在曹溪隱歸十五年,一為避禍,二為深入系統地學研佛學。與此同時,為弘揚佛法而“隨宜說法”。為了傳教和印證佛學,一日慧能去廣州法性寺,時有風吹幡動,眾僧爭議不已,一說風動,一說幡動,慧能則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注:《壇經·行由第一》。)慧能的獨特見解,令眾僧駭然,被法性寺主持印宗法師佩服得五體投地。慧能對心動的見解,對經義言簡意深的解釋,令印宗法師甘為其徒。法性寺說法,標志慧能其心學思想在第二階段達到高潮。至此,慧能開東山之法門,由隱居修身轉為公開說法。
  第三階段:慧能開東山法門至死。是其心性思想不斷完善和不斷成熟階段。慧能幾十年的內修,幾十年的傳法,幾十年對佛學的探索,而形成完整的“心性論”思想,而成為一代中國心學家集大成者。至臨終之日,他也時刻不忘“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注:《壇經·咐囑第十》。)的心性觀。三個階段,三次思想認識的飛躍,這是慧能“心性”思想形成的內在條件和動因。同時,三個階段的思想理論探索,“心性”思想不斷由幼年走向成熟,思想更加系統化、理論化并且具有實踐操作性,為修習佛道指明了方向和途徑。
  由于慧能處于特定的歷史環境,又具有現世的認識機緣,并且本人具有天姿的聰慧、敏捷的才思和其富有親身體悟的實踐,加之于他不畏權勢、思想解放、破除迷信、勤于修煉、精進不息。他的“心性”思想形成,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
      三
  慧能的“心性”論究竟有何特色?又有何種現實價值?探索慧能“心性”論的特色和現實價值,有益于我們把握其“心性”論思想的實質,有利于我們評估其思想,并從中得到某些啟迪。
  第一,“心性”論體現了佛學一貫主張的平等觀念。早在黃梅初見弘忍大師時,慧能就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平等的觀念。初見弘忍,弘忍認為他是嶺南未開化的蠻夷而不可學佛時,慧能卻表現不俗,理直氣壯地駁斥:“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①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注:《壇經·行由第一》。)初見弘忍,敢于提出自己的大膽見解,這是何等的勇氣和氣度!慧能的一番見識,令人瞠目結舌,五祖為之一驚。慧能的這番言語,首次反映了人人具有佛性的平等觀念。之后,當別駕輕視他不識字卻要作偈時,慧能向別駕陳說:“欲學無上菩提,不得輕于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注:《壇經·行由第一》。)再一次表達了他主張的平等思想。慧能認為,“元有般若之智,與大智人更無差別”(注:《壇經·般若第二》。),所以成佛也是平等的,不論何人,“若識自心見性;皆成佛道”(注:《壇經·般若第二》。)。同時,慧能主張平等無區別地看待一切是德,他說,“見性是功,平等是德”(注:《壇經·疑問第三》。),“自性平等,眾生是佛”(注:《壇經·咐囑第十》。),認為修功德的人應該“心即不輕,常行普敬”(注:《壇經·疑問第三》。),不應輕視他人,而要普遍地尊敬一切人。慧能的平等思想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它說明了成佛無高低貴賤之分,一切人在成佛的問題上都是平等的。這一思想,使佛教大眾化了,佛教能夠滲透社會各階層,為世人普遍接受。
  第二,“心性”論具有鮮明的人本主義思想。慧能認為,支配世間萬事萬物存在的,即是人的本性或本心,而非其它,強調“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慧能心學中的人本主義思想,蘊涵了全部佛教道理,是成佛的內在依據。因此,他一生從不掩飾本性,認為“一切萬法,不離自性”(注:《壇經·行由第一》。),意即一切事物和現象都離不開人的自我本性。他重視人的主體性,以人為本的思想極為濃厚,他說:“一切修多羅及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注:《壇經·般若第二》。)認為“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故知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注:《壇經·般若第二》。),“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注:《壇經·般若第二》。)。這充分肯定了“人是萬物之靈”的真理,一切佛因人而生,無人則無一切的道理。慧能的“心性”論,重視人的能動作用,肯定人的價值,這是其“心性論”的閃光之點。他提倡“各于自身,自性自度”大的原則,認為解脫不靠他力而要盡其在我,恢復人的尊嚴,突出人的價值,因此,具有劃時代意義。
  第三,“心性”論指明一切佛法的修煉都是以心性為根本,而所有其他包括經典都只是通達本心,即成佛的橋梁和手段。修佛,不只能背誦經文,而關鍵在于心悟。慧能以遠見的卓識,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地提出修佛要注重“明心見性”的頓悟之法,掃蕩了文字在學佛上的某些羈絆,有利于下層人民進入佛門。在慧能看來,由于人人皆有潛在的智慧,成佛的關鍵就在于激發出智慧之念。所以,他認為:“一念心開,是為開佛知見。”(注:《壇經·機緣第七》。)讀書百遍、千遍,不如一念而生頓悟。慧能這種在修佛的實踐中強調“內修”的思想,既為世人成佛提出了一條根本大法,又為世人修持佛法提出了基本要求。
  第四,“心性”論具有徹底的革命精神、鮮明的反形式主義和權威思想,敢于打破常規、破除迷信和解放思想的特點。慧能一生反對修習佛法中的一切形式主義和繁瑣儀式,主張修佛不必拘泥于寺廟或坐禪,注重出家人應心中有佛,重頓悟而反漸修。因此,他時常告誡弟子們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注:《壇經·宣詔第九》。)他認為:“世人終日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性終無有益,……大智慧到彼岸,此須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電,口念心行,則心口相應。”(注:《壇經·般若第二》。)又說:“迷人口說,智者心行。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為大。”(注:《壇經·般若第二》。)他的這些觀點闡明了修佛不要拘泥于形式主義,而應注重“心行”這一關鍵性思想。慧能在理論上倡導心性之學,實踐中始終以明心見性為佛學之根本,而不以博學多識,講經參禪為入道之途徑,這一思想很契合普通人的心理,也是慧能得以為世人賞識的一個重要原因。
  綜上所述,慧能的“心性”論,把生佛歸諸一心,以其獨有的風格,大刀闊斧,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地闡明了浩如煙海、文理艱深的全部佛學的實質內容,為人們認識佛學,操習佛法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途徑。對心的認識,即眾生自心本是佛,一下子把人們拉到了與佛平等的位置,縮小了眾生與佛之間的距離,以世俗化為標幟的禪宗終于為佛教爭得了更大的市場,獲得了更多的信徒,這就是慧能“心性”論對于中國佛教的偉大意義之所在。慧能關于“心性”的認識,對“心性”展開的剖析、解釋和論證,沉重地打擊了傳統的佛教理論和繁瑣的宗教儀式,使僵化的佛教一下子換了一副孔,活躍起來,賦予了佛學新的生命力,大大促進了佛教的發展并使之在中國土地深深扎下了根,使禪宗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心性”論對中國佛教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毋庸諱言,慧能是“思想界之一大颶風”,其“心性”論猶如“火山噴發”之勢,不僅貢獻于中國,也貢獻于世界宗教史。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狗的左半部右加葛
  
  
  
貴州大學學報:社科版貴陽56~60B9宗教黃誠19991999作者單位:貴陽,貴州大學人事處;郵編:550025 作者:貴州大學學報:社科版貴陽56~60B9宗教黃誠19991999

網載 2013-09-10 21: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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