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康德批判的形而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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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德的批判哲學對形而上學作出了全新的詮證。通過這個詮證,康德表明,未來科學的形而上學如果可能,那么它的關切已經從存在本身(物自身)轉向經驗現象條件的批判。所謂近代哲學的轉向只有到康德的批判哲學才能真正完成,因為它徹底放棄了古希臘傳統形而上學的關切,將形而上學與認識論整合為一體,使形而上學受到人類認識的約束。在這個基礎上,康德詮證,道德法則也需要一種形而上學來提供先天的原則,而這樣一種形而上學就是道德形而上學。道德形而上學仍然是批判的,它不僅是通過純粹實踐理性的批判而達到的,并且也受著這個批判的限制,同時也受到純粹理性批判的限制。批判的形而上學的肯定作用在康德哲學內僅限于其哲學的兩大領域,即自然和自由,換言之,批判的形而上學只有在康德的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有其根據并得到證明。這一思想前后一致地貫徹在從《純粹理性批判》到《判斷力批判》的整個康德哲學之中。向來的康德研究雖然重視形而上學問題的研究,但是基本上局限于理論哲學的范圍,對道德形而上學的研究也獨立于理論哲學,而從宏觀的角度將康德批判的形而上學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研究,并且肯定其積極的現代意義,則尚付之闕如。
  正像康德哲學中的其他基本概念一樣,批判的形而上學也有多層意義,遑論科學形而上學與道德形而上學原本就生效于兩個不同的領域。而這里之所以說“多層”,乃是旨在表明批判的形而上學的這些不同意義屬于同一個基本學說的不同層面,因而是內在一致的。于是,本篇論文的任務就是首先分析康德批判的形而上學學說的幾個層面,其次檢視和梳理它們在康德哲學里面與科學和道德、與批判哲學和先驗唯心主義的關系,最后,在上述工作的基礎之上,詮證批判的形而上學的內在一致的基本意義,并進而探討這種形而上學所開啟的現代意義。
      一
  康德將自己所要建立的形而上學稱為科學的(學術的)形而上學;而與之相對照的,康德所要取代的形而上學乃是一種獨斷的因而是非批判的形而上學。形而上學的根源在于理性。如果理性的運用僅僅限于經驗,那么理性就有其適當的效用。但是,理性的傾向和性質是要追求更高的條件,也就是要求更高的統一性,而這種事業在理性本身又始終是難以完成的。獨斷的形而上學及其所有問題的淵源皆在于此。在批判哲學中,所謂獨斷的形而上學是必須通過規定先天綜合判斷以及經驗可能性條件而得到明確的規定的。就先天感性原理和知性原理兩者而論,對規定理性的超驗的運用因而確定某種形而上學乃屬獨斷的這一點而言,前者更具決定性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先驗感性論不僅奠定了經驗知識的基礎,也確定了經驗知識的范圍,而且劃分了獨斷的形而上學與科學的形而上學的可能界限。所以,當康德在“先驗辯證法論”中分析各種先驗的幻相時,要時時回征“先驗感性論”。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康德并不用獨斷的形而上學一詞來統稱以往的一般哲學,而基本上是指關于合理的(理性的)心理學、合理的(理性的)宇宙論和合理的(理性的)神學。這一方面固然在于沿循傳統的規定和沃爾夫既有的體系,而另一方面乃在于強調形而上學的本意,這就是尋求某種最終的根據和最終的原則。在康德看來,獨斷的形而上學無論為思想、現象還是為一切可以思想的對象提供的那種絕對統一性,都是連自身的根據都成問題的幻相。與此相對,如果一種科學的(學術的)形而上學能夠建立起來,那么它不但應當勝任詮證這種最終的確定性和最終原則的最終統一性的工作,而且自身也必須是有根據的。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困難的任務。因為在現代哲學的觀點之下,康德的形而上學其實像舊形而上學一樣,也同時負起既要為一般經驗現象證明其最終原則、又要為自己的基礎作出證明這樣一種必然導致兩難境地的任務。康德為此必須另辟蹊徑。
  康德的方法就是眾所周知的哥白尼革命。這樣一個轉向我們可以稱之為元方法:它實際上既是一種態度,又是一種方法,同時也是一種原則。在它之下,別無其他方法為其支撐,而康德批判哲學的其他一切方法都是在這個原則之上才是有效的。康德在討論了數學、物理學之成為可靠的科學的方法之后說:“因此,讓我們嘗試一下,通過一個假定我們是否會在形而上學問題上有所深入,這個假定就是對象必須符合我們的認識,而這會較好地切合所要求的關于對象的先天認識的可能性,而先天認識就在對象被給予之前就對象建立起某種東西。這正是與哥白尼的原初思想相似的。”(Kant,Bxvii)這個實驗在康德意義上的成功表明,科學的形而上學是以哥白尼革命為前提的,而形而上學本身也由此而發生了一場革命;但是這個方法對于形而上學的第二部分即關于心靈、世界和上帝認識的部分同時就是一個否定,因為這種對象無法在經驗中被給予,而先天的概念僅僅與現象相關,這后一部分內容就涉及到康德哲學的批判層面,所以科學的形而上學在這個意義上也就是批判的形而上學。(康德,1978年,第163頁)
  由此,我們得到了批判而科學的形而上學在康德哲學中的第一層意思,它關涉經驗知識或科學知識中一切先天的東西的基本原理。對這一點康德在第二版序言里面作了非常清楚的表述:
  這個批判是一部方法論,而不是科學本身的一個體系;但是它同時也規劃了這門科學的整個綱要,既顧及這門科學的界限,亦顧及其整個的內在構造。因為純粹思辨理性具有自身的特殊之處,即它根據它選擇自己的思想對象的種種不同方式來衡量其自身的能力,并且又一一點清向自己提出問題的多種方式,從而能夠和應當規劃出形而上學體系的整個意圖;因為,第一點所關涉的乃是,在先天的知識之中,除了思維的主體取自自身的東西之外,任何其他東西都不賦予客體,而第二點所涉及的乃是,就認識的諸多原理而論,純粹思辨理性是一個完全分立自存的統一體,在這個統一體里面,猶如在一個有機體里面,每一個部分都為著所有其他部分而其他所有部分也都為著這一部分而存在,并且沒有哪一條原理能夠在一種關系中得到確定的措置,除非它同時在與整個純粹理性的運用的徹底關系之中得到檢視。但是對此形而上學卻具有其他不得不應付客體的理性科學無法分有的少見的運氣(因為邏輯學只從事處理一般思維的形式),即當形而上學通過這個批判被帶入科學的可靠道路時,它就能夠完全包羅屬于它的知識的整個領域,并且完成它的工作,而對后代來說,作為一個無需任何增益的主機(Hauptstuhl),置之于應用,因為它只需應付諸多原理和它們應用的限制,而后者是由那些原理自身規定了的。因此,形而上學作為一門基礎科學也是注定要達到這種完全性的,而對此必定能夠說:若事尚余可為者,不可視之為成就者。(Kant,Bxxii-Bxxiv)
  在《邏輯學講義》中,康德在提出四個著名的問題時,也非常清楚地表達了這樣一個思想。康德在這本由他人整理而成的講義中說,哲學是關于人類理性的最終目的的一切知識和理性使用的科學。如下四個問題是在哲學領域提出來的:
  (1)我知道什么?
  (2)我應當做什么?
  (3)我可以期待什么?
  (4)人是什么?
  康德解釋說,“形而上學回答第一個問題,倫理學回答第二個問題,宗教回答第三個問題,人類學回答第四個問題。”(康德,1991年,第15頁)在這里必須注意的是,當康德將“我知道什么”歸結為形而上學問題時,這里所涉及的就是廣義的認識論,恰恰就是其理論哲學所包含的內容。至于這里所謂哲學與形而上學的關系,將在后文討論。
  在康德的理論哲學中,作為批判而科學的形而上學主要是通過回答康德提出的兩個問題并且論證其可能的先天條件而實現出來的。這兩個問題分別就是:“純粹數學是如何可能的”,“純粹自然科學是如何可能的”。而“作為的科學的形而上學是如何可能的”這個問題其實與前兩個不在一個層次上,前兩個問題的答案才是對這個問題的詮證。下面讓我們來檢視康德答案的核心思想。
  在《純粹理性批判》的“先驗感性論”,時間和空間分別得到形而上學的詮釋和先驗的詮釋;而在“先驗分析論”,范疇分別得到形而上學的演繹和先驗的演繹。形而上學在這里是用來分別規定關于空間和時間的詮釋和范疇演繹的性質的。就空間和時間而論,形而上學的詮釋是要說明空間和時間的先天性質,通過這種詮釋,作為先天感性形式的空間和時間就被證明是感性論的普遍而必然的原理。不過,形而上學的詮釋還必須通過先驗的詮釋才能最終完成。這就是說,只有通過這兩個詮釋而非其中任何單獨的一個,批判哲學的一種基本學說才能得到充分的證明:先天的感性形式即空間和時間不僅是我們認識的必然條件,而且也直接規定了為我們所認識的對象的性質。
  范疇演繹的形而上學部分與先驗部分的作用和性質大體與此相似,但整個過程以及形而上學演繹和先驗演繹之間的關系則遠比空間和時間的詮釋要復雜。比如,先驗演繹在這里具有相當突出的地位,而形而上學演繹不僅沒有一個直接的標題,而且在其整個演繹之中,康德甚至都未提及所在進行的乃是形而上學演繹。盡管如此,形而上學演繹依然是先驗演繹的先導,因為只有在規定了范疇的先天性質之后,先驗演繹才是可能的,而先驗演繹的任務是要證明先天的純粹知性概念乃是經驗知識可能性的條件。在第二版演繹第26節的開頭,康德概括了兩種演繹的基本作用和性質:“在形而上學演繹中,一般先天范疇的起源通過它們與思想的普遍邏輯機能的完全一致而得以確立,而在先驗演繹中,它們作為一般直觀對象的先天認識的可能性也展示出來了。”(Kant,B159)范疇的形而上學演繹實際上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第一,在康德修正過的邏輯判斷表的基礎上分析邏輯的機能,這是導出范疇的引子;第二,這部分是其核心,亦即直接規定純粹知性概念即范疇的先天性質和邏輯機能,而其關鍵之點就是以綜合為其機能的范疇能夠先天地運用于對象之上。范疇表在康德理論哲學中的重要地位是不言而喻的。按照康德的說法,它對于制訂整個科學的體系的計劃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它不僅包含了所有基本的知性概念,甚至也包含了人類知性之中概念體系的形式,因此它提示了計劃好的思辨科學的所有環節甚至環節的秩序。(Kant,B109-110)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形而上學的第一層意義,亦即康德最初提出的科學的形而上學,乃在于為普遍必然的認識建立一套先天的條件,亦可以說先天的形式體系,或者先天的原理:它們可以應用于一切經驗現象,并且保證由此而得到的知識對所有理性存在者的一致有效性。按照批判哲學,經驗現象是人類認識最終所能達到的實在的東西,而先天的形式不僅保證人的認識能夠以普遍必然的形式達到這些實在,而且是使這種實在得以可能的條件。于是,在康德的理論哲學里面,形而上學在先驗唯心主義的襄助之下在一個完全認識論的視野里完成傳統形而上學的兩個基本工作,即詮證應用于一切事物的原則,以及建立最終的雖然是經驗的實在性。當康德將“我知道什么”歸于形而上學的問題時,這樣一種在批判哲學中極為關鍵的意義已經納入其里了。
      二
  批判的形而上學的第二層意義是直接從第一層意義衍生出來的,《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的任務應該說就在于完成此一層意義上批判的形而上學的工作。康德為這一層意義上的批判的形而上學提出一個明確而帶詮釋性的界定。在《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的“前言”里,康德指出,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有其兩種存在的形態,一方面,它可以與特定的經驗對象沒有關系,“而就感性世界的這個或那個事物的性質,它可以不確定地論述那使一般自然概念成為可能的法則。它就是自然形而上學的先驗部分”。(Kant,1968,IV,S.469)這個意義上的自然形而上學乃是自然科學的最為一般的法則。另一方面,它也可以措置這類或那類事物的特定性質,而關于這些事物的經驗概念已經給出。然而,除了在這個概念中所既有的東西之外,任何其他的經驗原則都不能用于關于這些事物的認識。康德舉例說:“它把有關質料或思維的存在的經驗概念奠為基礎,并且尋求理性就這些對象所能先天地達到的認識的范圍。”康德認為,“這樣一種科學還總是應當稱為自然形而上學,亦即物體的或思維的自然的形而上學,但它因而也不是一般的形而上學,而是特定的形而上學的自然科學(物理學和心理學),在這種自然科學中那些先驗的原則被用于這兩類感覺的對象之上。”(同上,S.470)
  按照這樣一種觀點和分類,康德在此書里詮證了四種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的基礎知識,(注:康德《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之基礎一詞乃為Anfangsgründe,其本義指某一門學科的基礎知識。據此,此書名的準確譯法當是“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不過,本文仍從俗成之譯。)這就是動量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動力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機械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和現象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它們所處理的是這些學科中的理性所能先天達到的東西,不過這些先天的內容歸根結底來自一般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法則,即四組范疇。所以康德說動量學關涉運動的量,動力學關涉運動的質,機械學關涉運動的關系,而現象學關涉在與表象樣式的關系之中的質料的運動。(Kant,1968,IV,S.477)這些基礎知識是先天的范疇應用于特定的存在之上而產生的先天的知識。對于一個完整的科學的形而上學體系來說,建立這層意義上的形而上學的基礎知識乃是最為困難的,因為它實際上直接進入了具體科學的領域,而試圖以哲學的方式來確定或頒布一些基本而必然的法則或原則。當康德說他的《純粹理性批判》僅僅規劃了綱要,而尚未包羅屬于它的知識的全部領域時,應當主要是指這類特定的形而上學的基礎知識尚未完全建立起來。不過,不僅康德,而且以康德為先驅的其他自然哲學都無法完成這樣一種工作。一種科學的形而上學能否成功,并且能否建立起一套具有內在一致性的、完全的知識體系的關鍵,原本就取決于這一層次的工作。因為盡管康德認為自然科學的經驗概念所具有的先天知識并不得自于經驗,然而那些即便是特定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在這里也必須直接付之于經驗,因而在這里不僅要經受經驗的檢驗,而且還必須表明它們與特定的自然科學知識的直接相關性以及對這些自然科學知識的有效性。
  結合認識對象的特定性質和關系,從先天的直觀形式和先天的范疇、原理里面推演和產生出各種科學的全部知識,乃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就已經確定了的目標,而這樣一個意圖無論在這個批判里,還是在《任何一種能夠作為科學出現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以下簡稱“《導論》”)里面,都有明確的表述。(康德,1978年,第31頁,譯文略有改動)康德的這樣一種目標和嘗試并沒有實現。這里所說明的一個問題是,當康德試圖將科學的形而上學落實到特定科學的基本理論上去時,批判的形而上學就開始失去其批判的性質,而顯現出某種獨斷的推論風格了。
      三
  形而上學的第三層意義體現在實踐哲學里面。康德三部倫理學著作中的兩部是以形而上學的名義撰寫的,而它們的共同任務就是建立實踐的最高法則以及論證道德法則乃是道德行為的最高原理。不過,這項任務在三部著作中得到不同的處理。在《道德形而上學基礎》中,康德是要從普通的道德意識出發追溯到道德法則和這種法則的根據;《道德形而上學》是要建立起道德法則或自由法則所包含的所有法則和原理的體系;《實踐理性批判》所從事的工作是在批判所有純粹實踐能力的基礎上建立實踐理性原理的體系,因此,它雖然不用形而上學的名稱,但從理論上來說,形而上學乃是此部著作的主要內容,盡管它的宗旨是為道德形而上學提供一種批判的根據。從《道德形而上學基礎》的思路中我們看到:道德形而上學最終依賴于純粹實踐理性批判,這就是說道德的形而上學基礎存在于純粹理性之中,而這一點必須由純粹實踐理性的批判予以揭示出來。不過,應當注意的是,批判所要達到的最終結果并非是建立某種東西,而僅僅是將理性的事實呈現出來:自由的實在性乃是理性的一個事實。康德說:“一個這樣的綜合的實踐命題是如何可能的并且它為什么是必然的,其解決不再居于道德形而上學的界限之內,而且我們在這里也沒有斷定這個命題的真性,更其沒有聲稱,我們已經掌握了對這個真性的證明。”(Kant,1968,IV,S.444-445)
  那么什么是道德形而上學呢?在《道德形而上學基礎》的“前言”中康德解釋說:“人們可以把全部以經驗為依據的哲學稱為經驗哲學,而把完全從先天原則來制訂自己學說的哲學稱為純粹哲學。單純是形式的純粹哲學,稱作邏輯學;當它限制在知性的一定對象上的時候,就稱為形而上學。”康德接著說,“按照這種分類,產生了兩種形而上學,一種是自然形而上學,一種是道德形而上學。”(康德,1986年,第36頁)因此,道德形而上學就是從先天原則來制訂道德的法則和整體體系。(同上,第40頁)它限于知性(“知性”在此作廣義的理解)的特定對象,這就是善和惡的客體。(康德,2001年,第62頁)不過,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善和惡的客體并不先行于道德法則,而是從這個道德法則演繹出來的。(同上,第69頁)這有如理論哲學的情況,并不是某種對象首先存在而使我們的認識成為可能,相反正是我們的先天認識形式和能力使得對象成為可能。不過,實踐理性的對象與理論理性的對象不同,其構成無需經驗而有其實在性。康德說:“與自由的無上原則相關聯的先天實踐概念立即成了認識,而毋需期待直觀以獲得意義,更確切地說,這是出于下面這個明顯的理由:它們自己造就它們與之關聯的東西(意志意向)的實在性。”(同上,第71頁)
  道德法則構成了道德形而上學的唯一的先天的基本原理,這與理論哲學的情況也頗有不同,然而道德形而上學的內容并不僅限于這一點,與《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的工作相對應,康德也詮釋了實踐領域中的特定的先天原理,不過這個工作是在《道德形而上學》一書中完成的。通過《道德形而上學》康德表明,無論是道德行為還是合法性的行為(外在的行為),都是依據道德法則才有可能的,因此道德形而上學在此是必不可少的。在《道德形而上學》的“導言”里面,康德有一段在與自然科學形而上學的對比之下關于道德形而上學的簡明扼要的論述:“于是如果一個出于單純概念的先天知識體系叫做形而上學,那么一種不是以自然而是以意愿的自由為客體的實踐哲學就預先假定和需要一種道德形而上學:亦即具有這樣一種形而上學甚至是職責,并且每個人也都具有這種形而上學,盡管通常以一種晦昧的方式存于其中;因為倘若沒有先天的原理,一個人如何能夠相信在他之中具有普遍的立法?但是正如在自然形而上學之中必定存在著那些關于一般自然的普遍而最高的原理于經驗諸多對象之上的應用的原則,所以就此也不能夠使道德形而上學付之闕如,并且我們常常會將那種只有經驗才能認識的人的特殊本性當作對象,以在其上指出緣于普遍道德原則的結果,然而普遍道德原則的純粹性卻并不因此而多少受到褫奪,它們的先天源泉也不因此而遭受懷疑。——這就等于說:道德形而上學不能以人類學為基礎,但是卻可以運用于人類學。”(Kant,1968,VI,S.216-217)
  與《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相應,《道德形而上學》也給出了人類具體行為的先天原則;康德依據立法與人類行為的不同關系將道德形而上學分為“法學(或權利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Rechtslehre)和“德行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知識”(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Tugendlehre)。此處所謂的基礎知識包含了由一些原則組成的體系,而這些原則,首先是法(權利)和職責的原則是直接來自于道德法則的。后面這些知識也許應當構成批判的形而上學的第五層次,本文在這里仍然將其歸在道德形而上學之下并無其他的理由,僅僅是為了論述的簡明。
  在批判哲學體系之中,《實踐理性批判》的地位和作用是與《純粹理性批判》一樣的。就此而論,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二版序言就純粹理性批判的工作所說的方法與體系的那一段話,可以用來界定《實踐理性批判》。但是如前所說,《純粹理性批判》乃是建立批判哲學體系的基礎之作,因此其所具有的方法論意義和形而上學意義要大于和寬于《實踐理性批判》。在《實踐理性批判》的“導言”里面,康德就強調,純粹理性的認識在實踐理性批判之中構成了實踐應用的基礎。(參見康德,2001年,第14頁)無論如何,在實踐哲學領域,道德形而上學體系是在《實踐理性批判》中才以完全和純粹的形式建立起來的。
  現在一個問題就會油然而起,這就是,就實踐哲學而論,道德形而上學是否也受到認識論的限制?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序言”中的一個腳注提供了解釋的根據:“當我現在把自由稱為道德法則的條件,而在隨后的著作里面又聲稱道德法則是我們能夠最初意識到自由所憑借的條件時,為了使人們不誤以為在這里遇到了前后不一貫,我只想提醒一點:自由誠然是道德法則的存在理由,道德法則卻是自由的認識理由。因為如果道德法則不是預先在我們的理性中被明白地思想到,那么我們決不會認為我們有正當理由去認定某種像自由一樣的東西(盡管這并不矛盾)。但是,假使沒有自由,那么道德法則就不會在我們內心找到。”(同上,第2頁)根據這個腳注以及上述的引證,康德的實踐哲學的形而上學依然是與認識論須臾不可分離地結合在一起的。
  為此,我們還可以來看一下,在《判斷力批判》中康德為了證明批判哲學統一性而制訂的一張十分有意義的表(Kant,1968,V,S.198):
心靈的全部能力  認識能力 先天原理 應用于  認識能力     知性  合法則性  自然快樂與不快的情感  判斷力 合目的性  藝術  欲求能力     理性  終極目的  自由
  
  認識能力明顯地以兩種不同的意義并列在此張表中,而心靈的每一種能力、每一種先天原理以及相關的領域都與認識的一種特定的領域相對應。把哲學的兩個領域三個批判內在一致地聯結起來的真正關鍵乃在于認識能力。批判的形而上學在這里的工作則是詮證這些先天原理。然而,應當注意的是,在這個表中,與判斷力相應的先天原則,即合目的性不是批判的形而上學來詮證的,它是一條主觀的原則,因而不具有批判的形而上學的性質,盡管它與獨斷的形而上學具有關系。批判的形而上學的原則的有效性僅僅限于自然與自由領域。康德關于判斷力先天原理的詮證已經達到批判哲學體系可能張力的極限。
      四
  通過檢視批判的形而上學上述三層意義,我們已經看到,這種形而上學在康德哲學中是具有確定的意義、內容和范圍的,并非批判哲學的所有領域都是批判的形而上學馳騁的疆土。不過,批判的形而上學本身還包含著否定的和限制的這一方面的作用。就此而論,批判的形而上學的效用遍及整個批判哲學。比如,在《判斷力批判》里面,當康德反復強調反思的判斷力僅僅提供一種主觀的原則,對應當如何來判斷自然事件的某些現象提出某種建議時,批判的形而上學就在這里發揮一種禁止的作用:反思判斷力的先天原則無法確定地亦即先天地告訴人們自然事件是如何發生的,或者說,什么事情在自然之中發生了,而這些都屬于批判的形而上學的肯定性的作用。(Kant,1968,V,S.183)
  無論批判的形而上學的肯定性的作用還是否定性的作用都受到其內在統一的意義的規定和限制。于是,這里就關涉批判的形而上學的第四層意義,批判的形而上學作為一個整體的意義。所謂批判的形而上學是一個整體,乃在于表明,批判的形而上學具有一些共同的性質和條件,而無論道德的形而上學還是自然的形而上學都有因為具有這些性質并且受到這些條件的制約才成其為批判的形而上學。首先,批判的形而上學詮證那些規定性的先天原理,這就是說所有這些原理都不僅要在自然領域和自由領域頒布法則,而且在這個過程之中構成認識對象和實踐的對象;因此具有批判的形而上學性質的先天原理都是客觀而普遍有效的。(參見康德,1978年,第24-25頁)由此可見,在理論哲學所及范圍,純粹知性的范疇和知性的先天原理都屬于批判的形而上學的原則。同樣,純粹實踐理性基本法則也是一個先天綜合命題。(康德,2001年,第60頁)
  其次,批判的形而上學同時體現和實現了批判哲學的多重性質。形而上學原本主要關切本體論的問題,然而通過批判的限制,康德的形而上學雖然主要關切認識的問題,存在的問題卻并沒有被拋棄,不過,現在它必須通過理性的先天形式才能得到規定。傳統形而上學所追求的某種最終的、確定無疑的東西,現在是以由批判所揭示出來的理性的先天形式為其奧援的。康德說,這種形而上學是人們今后確有把握拿到手的,不需要做什么預備性的發現,“能夠達到不可能再有什么改變、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發現增加進來的這樣一種完滿、穩定的狀態”。(康德,1978年,第161頁)但這種最終東西的實在性在自然領域與在自由領域是不同的,在前者它是與經驗渾成一體的,而在后者它始終是一個理性的事實。當然,人們必須注意到,即便在自然領域,現象的可能性無論在邏輯上,還是在即便批判也無法予以完全束軛的理性追求徹底的傾向那里,都透露出物自身的存在,以至于康德在《導論》里直接強調:“無論如何,我承認在我們之外有物體存在”,“提供了現象的物,它的存在性并不因此就像在真正唯心主義里那樣消失了”。(同上,第51頁)但是此種存在無法成為科學知識,這樣,以批判為其方法特征的形而上學就以理性的先天原理為其唯一的棲所和最后的界線,而這種原理又必須是以使對象——無論是認識的對象還是實踐的對象——得以可能這一點為約束的。
  第三,批判的形而上學在康德看來構成了真正的哲學。在《邏輯學講義》的“導言”里,康德申明,“然而形而上學卻是本來的、真正的哲學!”他又補充說道:“我們的時代是批判的時代,必須從我們時代的批判的嘗試來看哲學,特別是形而上學將會成為什么。”(康德,1991年,第23頁)康德的這句話除了其他的意思之外至少表明,誠然哲學并不僅限于形而上學,但是真正的哲學無非就是批判的形而上學。康德這樣一個思想在整個批判時期是一以貫之的。在《純粹理性批判》和《導論》中,康德也表達過同樣的觀點:“自然的以及道德的形而上學,尤其是那個先行預習而對敢于自振其翼的理性的批判,單獨構成了我們能夠在真正意義上命名為哲學的東西。”(Kant,A350 = B878)如果真正的哲學在這里理解為批判哲學的話,那么批判的形而上學就等于批判哲學了。這種詮釋看起來與前述康德對四個問題的解釋并不一致,在那里康德僅僅將“我知道什么”的問題歸在形而上學之下,不過只要考慮到形而上學原本具有幾層不同的意義,這個矛盾就會消散,因為“我知道什么”乃是本文所述的第一、二層意義的形而上學所要回答的問題。康德在那里解釋了四個問題所屬的哲學領域之后指出:“因此,哲學家必須能夠確定:(1)人類知識的泉源;(2)一切知識之可能的和有用的使用范圍;最后(3)理性的界限。”(康德,1991年,第15頁)所有這三個問題都直接關涉批判的形而上學。
  在討論判斷力批判應當成為整個批判體系的一個部分,雖然其原理不作為一個特殊的部分介于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之間時,康德說,這樣一個完備的理性批判體系就是一個形而上學體系,而所謂理性就是我們依照先天原理進行判斷的能力。(Kant,1968,V,S.168)上面那張表給我們提供了批判的形而上學的指針,批判哲學的目的在于規定先天的知識的可能性、原理和應用范圍,而批判的形而上學就是詮證這些原理的先天性質。
  批判哲學完成了形而上學的革命,而這個革命根本改變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傳統形而上學的性質和方向,但這兩種形而上學的目的卻依然是一致的。在這里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初步的結論:康德的批判的形而上學使我們認識到,在現代哲學的視野之下,任何反形而上學的努力都承帶一個人們所制定的新的最終界限,因此都包含新形而上學的努力。因為在今天,人們無法越過人的認識而去有效地詮證某種一般的東西或最終的東西。但是,有一個例外,如果某種學說或理論一開始就愿意使自己成為一種我行我素而天馬行空式活動的標記,那么上述結論就會在一定意義上失效。
哲學研究京42~50B6外國哲學韓水法20032003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 作者:哲學研究京42~50B6外國哲學韓水法20032003

網載 2013-09-10 21: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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