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心殊不樂,鄉淚獨無從。孤幽自賞的初唐詩人

>>>  民初歷史變遷觀察  >>> 簡體     傳統

  排行榜歷來是百姓大眾津津樂道的話題。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排行榜,隔一陣就會由媒體發布出最新的結果來。排名的緣起,排名的依據,誰在誰后,誰落誰后,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排得清清楚楚。富人排行榜會更受關注。人們會聯想到堆積如山的財富,日行千里的寶馬,豪華寬大的住所,以及千枝百掛的工廠店鋪。這樣的聯想,是對于成名過程的好奇,也會從排行之后所附的詳細文字里得到更多的信息。當然,面對各式各樣的最新排名,不少受眾也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心中的那桿秤拿出來,拈量一番。魯迅先生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還可以再加一句,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名。成名、出名、名垂、名滅,總是有理由的。 

  在初唐,有一個熱門的排名話題。靠文章寫字為生的四個人,歷來也有關于他們的許多座次評價: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戲為六絕句》之二 

  王勃高華,楊炯雄厚,照鄰清藻,賓王坦易,子安(王勃)其最杰乎?――陸時雍《詩鏡總論》 

  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海內稱為“王楊盧駱”,亦號為“四杰”。――《舊唐書・卷一百九十》 

  杜甫所談論的,其實非關座次。而是針對當時文學界輕薄“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的議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一次文學發怒:人家四個人的文章,寫得很好,自成一體,有人說他們輕薄,但有一點,那些自以為是、不識珠玉的妄加評論者,很快身名俱滅,而四杰的光華,還會傳之久遠。杜甫不虛言,盡管四人的排名后來在順序上稍有變動,但卻猶如一團蓬勃盛開的花簇,四位一體,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成為開啟一代新風的代表性人物。 

  王、楊、盧、駱四人以文章著稱于時,慢慢地影響越來越大。據《唐詩記事》載,吏部侍郎李敬玄對他們頗為欣賞,推薦給典選大員裴行儉。不料裴老先生略一沉思,便給四人預測前程,語出驚人。大意是,才名是有的,但官爵福祿很少。原因是什么呢?裴老先生以為,這幾個人性情浮躁,喜出風頭,怎能安享爵祿?不過,他倒是對楊炯格外垂青一些,說“炯頗沉默,可至令長,余皆不得其死。” 

  一面之交,三言兩語,就說定了四個人的終生? 

  這位精于陰陽、算術的裴行儉先生,自他執掌吏部,先后向朝廷薦舉了若干的官員。有一個例子,當時蘇味道和王杌共恢詰餮≈保嵯壬患吧罾褚熘保顧盜艘環ケ匙櫓虻幕埃彝砟晗ハ掠幸蛔櫻P牟荒芏運某沙び興鎦堇戲蜆鄄歟忝橇轎皇嗄旰蟊慊岢鋈送返兀M鹽業男《優嵯⑼懈陡忝牽辭爰塹枚嘍喙卣瞻 :罄矗瘴兜籃屯蹂峁歡甲雋舜蠊佟K瘴兜闌棺雋嗽紫啵患順肌 

  于人未飛黃騰達之前,先下預言,裴先生可謂相面有術,看人很準,識人之道可謂出神入化。此話不幸被言中,四杰之中的三個,真的沒有好結局。王勃早年歷經人命案,二十幾歲便溺水早逝;盧照鄰一病十數載,最后投水自盡;駱賓王隨徐敬業起事,兵敗之后,生死不明。只有楊炯倒是真的做了縣令,直至最后病死任上。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的身世比起來,楊炯的生活似乎要相對平靜得多。就像一株蘭花,暗香浮動,孤幽自賞。 

  楊炯與王勃同齡,也同樣聰明。小小的年紀就考上了神童舉。后來又考中進士。本來為東宮太子服務,曾經呈獻過一篇很有影響的《公卿以下冕服議》,也有過諸如《從軍行》、《戰城南》、《紫騮馬》等慷慨激昂、風骨遒勁的詩歌著作,聲名響于當世。當朝的大儒薛元超很是賞識其人文字,在他三十出頭的年紀,就將他聘調為崇文館的學士。 

  正在春風得意之時,倒霉的事情如霜陡降,如雪驟下,還是找上門來了。 

  堂弟楊神讓參與徐敬業起兵,于是楊炯不可避免地受了牽連。武則天執政初期,是一個血流成河的殷紅時代。徐敬業起兵的原因,是基于對李氏皇權的殊死保衛。武氏采取的手法也很簡單,迎頭擊打,不使擴展。揚州兵團的臨時策劃果然十分倉促,兵敗的第二年,武則天便騰出手來開始系統清理威脅新皇權的力量。舉國清查,查到楊炯頭上了。你的堂弟在揚州犯事了,你也有責任!還算好,武則天大約知道這個年輕人的才名,又沒什么前科,抬抬筆就過去了。沒有殺頭之虞,但也是貶離京城,出到遙遠的梓州地方任職。 

  擱下筆來,放下經典,搖搖晃晃,驚悸莫名。就這樣與京城揮手,有些朋友,甚至不敢招呼,不敢來送行的。途中景色甚是迷人,途經三峽時,還作了好幾首詩。雖然文章還是氣勢如涌,精美華章,可是楊炯的心里,卻怎么也不是滋味: 

  悠悠辭鼎邑,去去指金墉。 
  途路盈千里,山川亙百重。 
  風行常有地,云出本多峰。 
  郁郁園中柳,亭亭山上松。 
  客心殊不樂,鄉淚獨無從。――《途中》 

  他怎么能夠快樂起來呢?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由于間接的政治牽連,莫名失官,其心境可想而知。幸好他平日還算沉默,不事張揚,否則,還不知是什么樣的結果呢?也許真的是性格決定命運,細節決定成敗。在武后臨朝的多事之秋,楊炯的沉默,為自己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事端。五年之后。也許是才堪可用,也許是友朋提攜,楊炯又回到洛陽宮習藝館里教書。可是,骨子里的清高,加上貶官的經歷,使他對世態有了更深的理解。性格中的沖動因子又隱隱泛上來,不吐不快的話,也要說出來才心安。 

  口乃禍福之門。楊炯性情耿直,恃才倨傲,生來一副雜文家的性格,看不慣許多的事情,尤其看不慣某些官員趾高氣揚、矯揉造作。“每見朝官,目為麒麟楦”。人家問他,怎么像麒麟楦呢?他回答說,就像戲里的麒麟,哪里是麒麟,只不過是一頭驢子,刻畫頭角,修飾皮毛,看起來像麒麟,脫了馬甲,還是一頭驢子。覺得這話不過癮,又補了一句,那些沒有德行學識的家伙,披著朱紫色的朝服,和驢身覆蓋麒麟皮,又有什么區別呢?這些話,含沙射影,管事大人聽了,自然不會高興到哪里去。回到京城不過兩三年時間,就又被弄到很遠的盈川當縣令去了。 

  誠如裴行儉所言,楊炯終于做了縣令。令人感到驚詫不已的是,楊炯做官,竟然為政苛酷。楊炯做事以嚴厲著稱,直腸子,直性子,不注意管理執事的技巧和方法。下邊的人,稍有差錯,不聽話的,“輒s殺之”,用棍子或者竹板子,打得血肉橫飛。他的好朋友,后來當了宰相的張說曾經專門開導過他,寫過一篇《贈別楊盈川箴》,要他“才勿驕吝,政勿煩苛”。可惜這一番金玉良言,楊炯到了地方上就忘得一干二凈。 

  關于楊炯的為官,新舊唐書一致認為是個厲害的角色,《舊唐書》中稱他“為政殘酷”,《新唐書》稱他“以嚴酷稱”。這里面大概有三個背景:一個是武則天時代,嚴刑峻法,酷吏較多,有些酷吏后來因為治事狠酷,竟得到提拔重用,因此濫施刑法在一度時期竟成了非正常狀態下的常態;還有一個家庭背景,他的一位堂叔叫楊德干,歷任四州刺史,治有威名,犯了錯誤,一定是嚴懲不貸,手段也是相當的厲害,所以任所之內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寧食三斗蒜,不逢楊德才”,對于楊炯,也不能說沒有影響。第三個,也是最大的個人心路歷程和人生背景,楊炯被貶之后,心事失衡,又恰恰在地方上担任了幾年司法參軍這樣的一個職務,接觸刑法較多。后來又經過幾起幾落,想必長期受到壓抑的性格,到了一定的自由空間內,就會不自覺地釋放出來。有時候,時位之移人,不可謂不信。 

  不過還好,楊炯的縣令總體上是當得比較順的,除了心情煩躁,沒有再出現什么大的變故,直到卒于任上,已經是十分幸運了。 

  楊炯下筆千言,文章汪洋恣肆。對于官名,是心有所向的,無奈不得其時。對于為文名,也是不甘示弱。我翻過楊炯的二十卷集子,倒是覺得有不少碑文、祭文和序文寫得不賴,特別是許多賦作,空靈清遠,旁征博引,文筆才情,俱在其中。 

  對于王、楊、盧、駱的座次排名,楊炯說“愧在盧前,恥居王后”。言下之意,排在年齡較大的盧照鄰前面,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名列與之同齡的王勃之后,心有不甘。在我以為,前半句還算中肯,顯得謙虛,后面半句,就不好說了。王勃的天才文章,能與之比肩的,其時幾乎沒有。不過,楊炯提出一比,說出自己的想法,倒也是天生高傲的個性使然。 

  有一樁事情,楊炯做得不賴,王勃死后,他將其遺文遺詩收集起來,匯編成卷,并親為作序: 

  以茲偉鑒,取其雄伯,壯而不虛,剛而能潤,雕而不碎,按而彌堅。……反諸宏博,君之力焉。……君之所注,見光前古。……嗟乎促齡,材氣未盡,歿而不朽,君子貴焉!――楊炯《王勃集序》 

  有時貶低別人,并不能抬高自己;但有時抬高別人,也抬高了自己。楊炯在長篇序言里,對于王勃的精神氣質和迸發出的文學光焰給予了無私的褒賞,對王勃沒有絲毫的不敬之辭,對于革新文章時弊的認真態度,可見一斑,可稱得上對中國文學史的一個貢獻。對于與他同齡的文友,他還是以大家的風范,做出了符合自己內心意愿,也順應歷史潮流的評價。 

  一個純粹的文化人,在他的閱讀、思考或者寫作里,你細細地看,終究會回歸到一個清麗多姿、純凈和婉的文化空間里。楊炯的性格固然有些不合群,但詩人或者藝術家大都稟性獨特,不足為奇。他宛若一株蘭花,固守著君子道德,清高傲然,當那些不起眼的小花靜靜地綻放開來,我們能嗅到一股獨特的清香,香氣幽幽,沁人心脾。(文/一金一鑫)

網載 2013-09-10 21:24:25

[新一篇] 安國君--贏柱 安國君贏柱昭王太子

[舊一篇] 宮之奇 明于料事 且有遠見
回頂部
寫評論
相關閱讀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