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懷才不遇的布衣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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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846年春,已是唐武宗實施大規模滅佛的第四個年頭了。天下共拆除4600余寺廟,然而抑佛揚道的唐武宗,卻走入了另外一個極端,因為大量服食那些假道士提供的仙丹妙藥,此時已是病入膏肓。在他身邊,有一位才貌俱佳的孟才人日夜侍奉,臨終前,唐武宗望著眼前這位滿面愁容的愛妃,問,朕遇不測,卿當如何?孟才人含悲大泣,答道,陛下駕鶴,臣妾亦不復茍活于世間矣。哀戚之余,她提出為唐武宗再歌一曲: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張祜《何滿子》
  唱的是一首人人皆會的宮體詩《何滿子》。幽幽含悲的聲音,溢滿廳堂,還沒等唱完,孟才人便“氣亟立殞”,倒仆于地,等到太醫趕到,發現“脈尚溫而腸已絕”。
  數年之后,這首詩的作者,六十多歲的布衣詩人張祜在酒席間聽新科進士高璩說起這件事,也不禁為之咋舌,唏噓不已。他在一生之中,為宮女創作詞曲無數,卻不曾想這首詩卻令一個皇妃為之氣絕腸斷,當場喪命,堪稱一詩斷魂。
  
  唐代是一個詩人的國度,上自君王,下到百姓,一吟成詩,許多治國之臣,都是文人出身。滿朝文華流彩,千年口頰生香。關于詩歌的傳奇故事,可以說是盆滿缽滿。詩人張祜雖是當了一輩子的處士,以一介布衣,穿行于顯宦公卿之門,流浪于江湖山水之間,仍然弄出很大的動靜和影響來,可見詩歌魅力,在唐朝如影隨行,波及數百載。而他從李白到孟浩然式的轉變,也成為文人中可悲可嘆的典型。
  
  青年時期的張祜,無疑是前輩詩人李白的忠實追隨者,任俠豪氣,詩酒風流。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一次做夢,居然夢見李白,并且有過一段有趣的對話。夢畢之后,寫下《夢李白》,大聲說出“我愛李峨嵋”,可見作詩也像賈島一樣,到了癡癡迷迷的境界。他自己也說,“十年狂是酒,一世癖緣詩”。
  張祜平日寫作,多是苦吟不已,一詩不成,寢食不香,坐臥不寧,獨守于書房之內,妻子喊他,一概不應,嘴里大約還有些生氣,抱怨不該打斷他的思路,“吾方口吻生花,豈恤汝輩乎”,聽起來,儼然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再世。
  生性狂放、才情高古的張祜,在他的心目中,盛唐的花是艷的,盛唐的詩是美的。盛唐的氣象,也是儀態萬千,風云際會。這個浪漫多情的才子,行事幾乎也是李白式的。
  以俠客自居的張祜,也曾鬧過一次笑話。某日深夜,一彪形大漢腰間懸劍,手持血跡斑斑的布囊,說自己手刃仇人,割了頭顱,討酒一杯。張祜以酒待之,此人又說,我還有一位恩公離此不遠,聽說您講義氣,想跟您借十萬錢,報答恩人之后,愿意給您當牛做馬,任隨驅使。張祜一聽,信以為真,傾囊而助。那人留下仇人首級,拜謝而去。可等到天亮,還不見歸來,人頭尚在,張祜担心禍及自身,打開布囊一看,哪里是人頭,竟是一只豬首!張祜不禁長嘆一口氣,苦笑幾聲。
  人太簡單,就容易上當,被別人鉆空子,張祜為此埋單,錢財被騙,千金散盡,好在沒有吃上官司,這在唐朝詩人中,是鮮見的笑談。
  唐朝的文人起初專心為文,繼而干謁公卿,以文求進,以圖援引,入朝為官,這是十分普遍的現象。像李白投書一樣,張祜也帶著他的詩,一次次步入權貴之門,在他的投書對象中,有一代賢相裴度,有“文起八代之衰”的詩壇領袖韓愈,有夜入蔡州生擒李元濟的李逭庋木薰χ肌S幸淮偉莘妹煜碌睦釕穡澎鐫諭妒樘蝦杖蛔猿啤暗鲼】汀保美釕鷚煌肺硭剩慵鵲鲼。院撾停看鷦唬閡院紜S治剩院撾常看鷦唬閡孕略攣場S治剩院撾看鷦唬閡閱釕鶼壬>菟道釕鷂恍Γ昂裨ァ薄
  張祜的狂放,大約與文名一樣,相傳千里,為他后來的坎坷境遇,埋下伏筆。
  張祜的詩歌寫得著實不賴,當朝顯貴、天平節度使令狐楚(也是一代文雄,詩人李商隱也曾在其門下培養受教)慧眼識才,十分賞識他的才華,有心推薦,讓張祜準備了三百首作品,自己親自撰寫薦表,向朝廷薦舉,表中寫道:“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幾甚苦,搜象頗深,輩流所推,風格罕及。謹令繕錄,詣光順門進獻,望宣付中書門下。”
  評語寫得很好,幾乎把張祜夸成了一枝花。懷揣著令狐大人的薦表,三十多歲的張祜心中一派春光,躊躇滿志地踏上了京城求官的路途,希望可以像李白那樣,“朝廷大稱我,我亦自超群”。
  到了長安,薦表是送上去了。張祜還是一副狂士模樣,在京城游山玩水,結交朋友,或者在坊間再寫一些新詩送人。
  按照正常的情況,這樣的薦舉是令人樂觀的,以令狐大人的名望,以他張才子的文名,不出意外的話,用不了多長時間,朝廷的好消息就會傳到他棲身的客棧里了。可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張祜遇到了麻煩與阻礙。唐憲宗對于令狐楚的薦舉十分重視,這位皇帝對文學也十分重視。他特意找來了文學上頗有建樹的元鎮,當面征求當時文滿天下、詩名大盛的元大才子的意見,張祜的詩寫得怎么樣?不料,元稹的回答卻是出人意料之外,認為不過是“雕蟲小技”。并且進言,張祜的詩實在不怎么地,如果皇上獎勵太重,那么會有損于吾朝文風……
  元稹只一句話,就徹底封堵了張祜的進階之路。也許這個時候,張公子還蒙在鼓里,還在旅舍里做著圣恩將降于斯人的美夢。
  張祜在京城呆了三年,三百首詩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他曾經寫過一篇《京城寓懷》:“三十年持一釣竿,偶隨書薦入長安。由來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風看牡丹”。這首詩怎么讀,也是言不由衷,說了假話,不過是一個自我安慰的借口罷了。
  他實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這位元大才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張狂,已經招致了許多當朝要人的不滿。李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盛唐時代各種詩風流派相互并存、人才可以順利地脫穎而出的政治格局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文人相輕的問題,已經隨著“安史之亂”之后社會經濟的衰落,逐漸浮現出來。
  當初文壇團結一致向前看的生動局面,已經不復存在。整個社會的團結屬性,正隨著國家的士氣不振在走向分裂,在文人隊伍里也產生了這樣的情況。元稹甚至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系墓志銘并序》里,在肯定杜甫集詩歌之大成的同時,甚至對李白作出了令人瞠目的評價:“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
  元稹對于李白,是不看好的,對于張祜(李白追隨者)呈上來的三百首詩,自然也就隨便地作出了“雕蟲小技”的評價。
  也不可排除,因為元稹與令狐楚之間的是非恩怨,使他在唐憲宗面前作梗阻遏。
  不過,元稹和張祜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兩人都寫宮體詩,比如人皆傳唱的《何滿子》等等。那么,出于狹隘的個人目的,元稹是不希望別人來分這杯羹的。可惜元稹,自恃文壇宿將(他自己當年也是因為獻詩而得唐穆宗賞識,甚至只有短短一年半的時間,就謀到了宰相之職),卻落得個妒才、抑才的惡名與笑柄。
  古來名下豈虛為,李白顛狂自有時。
  唯恨世間無賀老,謫仙長在沒人知。――張祜《偶題》
  只有長嘆一聲,寂寂歸來。出了長安,張祜憤而寫道,“賀知章口徒勞說,孟浩然身更不疑”。他沒有遇到賀知章那樣賞識后進、心胸坦蕩的知音。三年的時間,求官受阻,怏怏而回,使他從李白想到孟浩然,走一條隱逸埋名之路。
  可是,張祜仍然心有不甘,覺得一口氣憋不下去,又跑到杭州刺史白居易那里,希望可以通過鄉賦薦舉之路,再次嘗試釋褐為宦的路子。這一回,與他比試的競爭對手是才子徐凝,而寫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徐凝,似乎更得白氏賞識。白居易深知張祜的文名,也曾有過一段相互調侃的詩話,但他與元稹過從甚密,文學上的主張也基本一致。到底,白老先生也因為私心作祟,沒能作出一個公正的裁決,只是草草判了一個高低。
  宋代計有功在《唐詩記事》里說:“樂天薦徐凝,屈張祜,論者至今郁郁,或歸白之妒才也。”元、白二人聯手,就這樣將一個青年才子給徹底壓制住了。
  盛唐文采,卻遭遇到了晚唐的官場文場習氣。張祜生不逢時,終究未能如愿以償。又一次失意而歸。罷了,那只有去做王維、做孟浩然了,張祜從此斷了做官之念,一門心思游山看水,心向佛門了。
  靈隱寺、金山寺、虎丘寺、甘露寺、靈巖寺……徘徊著他單薄的身影。“凄涼問禪客,身外即無為”,張祜一次次回望著心目中的盛唐,漸漸化為灰影。李白、王維、孟浩然、張九齡,這些文人賢士,也一次次成為他追憶的對象。他在《題孟處士宅》里的一首詩很能說明他的心境:“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后來,他在風景秀麗的曲阿隱居不出,終老于斯。他需要的是碧綠豐腴的田園風光,來排解心中的無限失意。
  惟有杜牧,是張祜生命中的第二個知己。與張祜一樣,杜牧的身上,也流淌著浪漫的盛唐情愫。時隔多年,元、白二人已經作古,杜牧友好地向張祜發出了邀請。兩人一見如故,倒是比張祜小二十多歲的杜牧,對張祜的遭遇和文采,作出了充滿才情、令人信服的評價。而且,杜牧也是有脾氣的,對于元、白二位文壇泰斗似乎并不買帳,他在為好友李戡所寫的《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中,借墓主之口,寫道:“有元、白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淫言r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
  “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辭滿六宮”,杜牧是知道張祜的份量的。
  只幾句話,寥寥數語,便奠定了張祜在詩壇上的地位。誰能像張公子一樣?元稹么?肯定不是,連帶著將白居易也狠狠地削了一把。“不遇者天也,不泯者亦天也”,當世不顯,后世重之,為張祜鳴不平的大有人在。時光老人告訴蕓蕓眾生:誰也不能把持醋壇醬缸一輩子,歷史自還各人公道。

網載 2013-09-10 21:2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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