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在唐代,是一個傳媒,也是一個擂臺。人與人比,詩與詩比,這種不確定主題、富有趣味性的文學競賽時至今日仍然沿襲不衰,將寂寞的文壇弄得熱鬧生動,花絮繁多。譬如崔顥先到黃鶴樓,題詩一首,力拔頭籌,竟然使得后來的詩仙李白大傷腦筋,面對美景,詩興全無,只是嘟嘟嚷嚷地說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話語顯得勉強和無奈,大約面對崔顥的詩,只有悶頭喝酒。以李白的文名,“哲匠斂手,無作而去”,甘于服膺別人,實在少有。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
黃鶴樓有幸,天下人來來去去的,在里面聚會觀賞,平靜無常,但崔顥和李白這樣的大才子一到場,立刻風生水起,驟起波瀾。崔顥和李白的這場比賽,沒有人來投資和策劃,旁觀者也少,居然也搞得有聲有色。崔顥先來了一趟黃鶴樓,登高望遠,心有所動,寫了一首感懷詩,放在那兒,也沒有大不了的。時隔許久,李白也來了。大文豪來了,接待的當地官方自然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請賜墨寶。有人順手就將崔顥的詩稿遞了過來。李白不該看的。一看之下,頓時覺得心空腦塞,寫不出更好的詩了。干脆認輸,走人!
細細品察,這則軼事,其實多有可疑之處。依李白寫詩的功底,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常常是在酒后信手拈來,應該早已適應了各個場景、各類求詩者的種種情境。而他若干次地題寫天下名山大川,也不乏多有前人(更有名氣的前人)佳作,他哪里會顧得了前人臉面,但管借著一腔酒意,寫他的李氏文章。甘為崔顥之下,極很有可能出于戲說。
文人之名,除了白紙黑字的著作文章,還有一個重要的傳名途徑,便是別人的評論。炒作的厲害,半虛半實地生炒,夸大其辭地硬炒,美其名曰地爆炒,是非不辯地惡炒,無中生有地瞎炒……無可比擬。時下有不少作品,文章未火,炒作先熱,可謂風生水起,名先文至。崔顥與李白同賦黃鶴樓的軼事,以李白夸贊未寫而告負,但后來還是有人從李白的另兩首詩《鸚鵡洲》和《登金陵鳳凰臺》中,找出崔顥作品的影子,再揭李白的傷疤。如果在現代,遇有好事者,說不定會爆出疑似剽竊之類的噱頭新聞,弄得沸反盈天。文壇這類事情時有發生,因此便始終不會寂寞。如此一來,一段佳話便成了一段惡炒。
為了李、崔二人這首小詩,歷代文壇也未曾停止爭論,嚴羽在《滄浪詞話》中稱,“唐人七律,當以崔顥《黃鶴樓》第一”,劉克莊則含糊其辭,“真敵手棋也”,甚至連清代的紀曉嵐,也饒有興趣地加入其中參與討論。崔顥只憑這一首詩,便將唐詩世界點襯得精彩無比。
除了幾首好詩,崔顥在唐代,幾乎沒有留下什么好名聲。
崔顥者,亦擢進士第,有文無行。好h博,嗜酒。娶妻惟擇美者,俄又棄之,凡四五娶。――《新唐書・卷二八》
罪名有三條:一個是參與賭博,二為成日嗜酒,三是不斷地娶漂亮老婆。用今天的話來說,既是賭徒,又是酒徒,還是好色之徒。憑著這三條,崔顥一下子被打入品行不端的行列。也許當時的進士考試,沒有進行細細審核,這樣問題多多的人,居然混進了京城做官。
崔顥的個性,應當是屬于那種鶴立雞群、卓爾不群的叛逆文士。一介文人,不但喝酒,還參與賭博,實在是常人不能接受的。換了李白,嗜酒如命,人家卻喝出了酒仙詩仙的好名聲;崔顥同樣會一擲千金,只混出了個酒徒賭徒的形象。為崔顥作傳者,還列舉了他年輕時多作浮艷輕薄之詩,又說崔顥游歷京師之時,連續娶了三四個夫人,都是美色佳人,且在情感上又不能專一而終,只要不滿意,立馬休了再娶。這件事,實在是將崔顥的名聲搞得江河日下。文人娶妻,挑三揀四,背棄盟諾,心猿意馬,換了商人可以一笑了之,換了文人則行不通,傳統與道德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即便是近代的浪漫詩人徐志摩,也因此而多獲毀譽。
作為開元天寶時期最杰出的詩人之一,崔顥身上其實也有許多優點,可惜優點沒被發現,缺點卻被找得準準的。崔顥的傳記,在新舊唐書中所有文人傳記中,是寫得最為奇怪的。三四行字,記的都是崔顥“有文無行”的劣行。即便是宋之問,還寫了他“弱冠知名”、詩賽一舉成名以及被貶后“頗自力為政”等話語在內。而關于崔顥,基本上就是徹頭徹尾的毛病一身,壞蛋一個。
文人多為怪物、異類,在生活方面有時難免幼稚,真要被史家揪住小辮子不放,就有口難辯了。人的名聲,如果不幸被人鉆以死角,只能是無奈與悲哀。
崔顥真有這么壞嗎?恐怕也不至于。問題大約還得歸集到“惡炒”這個詞頭上。還有一則關于崔顥“艷詩門”的故事。
初,李邕聞其才名,虛舍邀之。顥至獻詩,首章云:“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入。――《唐才子傳》
李邕是當時有名的書法家、文學家,是位資格很高的老同志。因為聽說崔顥有才名,就請他來。崔顥欣然而來,上了一首《古意》:“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自矜年正少,復倚婿為郎。舞愛前溪綠,歌憐子夜長。閑來斗百草,度日不成妝。”沒想到,崔顥為之得意的作品,老夫子認為浮艷之至,有辱斯文,氣得差點吐血,大喝一聲“小兒無禮”,門都沒讓進。崔顥為此也得高興而來,失意而去。
這難道又是崔顥的錯嗎?你李邕請人家來,《古意》的內容并非不健康,年輕才子的想法比較奇怪,其中可能另有所指,犯不著這樣大驚小怪,大跌眼鏡。關于李邕,史稱“頗自矜”,對年輕后進不那么慈祥和藹,李白有一次登門拜謁,也是遭受冷遇。結果李白也不客氣,寫了一首《上李邕》,末尾說了一句,“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孔子尚知后生可畏,你老人家得瑟什么呢?這簡直是替崔顥出了一口惡氣。
崔顥留下四十多首詩中,確有十多篇為年輕時創作的關于閨情一類的詩,但今天我們看上去,并不如記載的那樣“浮艷”、“輕薄”。諸如《川上女》、《盧姬篇》等,都是反應當時社會生活的優秀而生動的生活詩篇。恰恰相反,都是代女性追求自由與幸福生活的代言。我從崔顥詩中,非但沒有看出輕薄,看出來的,只是如火如荼的熱血青春,諸如《長干行》等,還流傳甚廣。
崔顥的一顆心,其實是滾燙的。只是他不懂得包裝,不懂得阿諛。你有才是吧,我就揭你的短,讓你火不起來,讓你身敗名裂,讓你煩悶不安,生活中不是沒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家伙大有人在。崔顥“苦吟詠”,埋頭發奮,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抒發自己的人生激情,哪知道別人在處心積慮地挖他的墻角。到頭來,仕途不順,進士出身,只謀了個司勛員外郎。更重要的是,他的名聲被那些躲在暗處的家伙如愿以償地搞臭了。
作為盛唐時的重要詩人之一,崔顥也以積極的姿態參與了體驗時代生活。在中國文學史上,走出書齋,將目光投向廣闊的社會人生,常常會使一個作家呈現出脫胎換骨的驚人變化。漫漫邊塞之旅,金戈鐵馬,快意恩仇,崔顥晚年作品出現“風骨凜然”的大氣與凝重,得益于那一次遠行。我最喜歡的,是他的兩者長詩――《江畔老人愁》、《邯鄲宮人怨》,一個百歲老人向“我”敘述歷經繁華、歷經滄桑的生活變遷,一個失寵被棄、宛如昨日黃花的宮女哭訴放歸鄉里之后的慘淡人生境遇,他們發出“人生貴賤各有時”、“百年盛衰誰能保”的哀嘆,其實正是崔顥關于責任與良知的自然流瀉。
單從流傳下來的作品,很難看出崔顥的劣行,卻多有勸世之句,警世之音。也許在骨子里,崔顥是喜歡如擊鼓罵曹的禰衡那樣有骨感的文人的。文人的名聲,就像是他筆下的那只黃鶴,人隨鶴去,駕鶴飛翔。有時候,文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對于你的感覺。
網載 2013-09-10 21:2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