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詩壇上,蘇軾與黃庭堅并稱“蘇黃”。黃庭堅的詩奇崛瘦硬,他主張作詩“無一字無出處”、和“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法,成為“江西詩派”的開山鼻祖,頗受世人尊敬。即便不懂宋詩、但稍有歷史知識的人,也聽說他是大書法家而心懷敬意。黃庭堅善行、草書,楷法亦自成一家,書法流暢典雅,筆畫勁瘦郁拔,與蘇軾、米芾、蔡襄并稱為“宋四大家”。
但若說到他的詞,大多數人就聞所未聞,茫然如墜云霧里,因《宋詞三百首》等普及版本甚至未曾選過一首他的詞。而宋朝人對他的詞,確實大多評價不高。例如,晁補之云:“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李清照也在《詞論》中,指出:“黃即尚故實,而多弊病。良玉有瑕,而價自減半。”當然,也有好評的,如陳師道就說過:“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余人不逮也。”可是,陳師道對詞家輩出的現象視而不見,竟說只有“黃九”和“秦七”才是大詞家,吹捧得太高,難免讓人產生給“師兄們”抬轎子之嫌疑。
黃庭堅的詞到底如何,大家不必忙于下結論,先看一個小故事:一次,黃庭堅和蘇軾在一起談詩論詞。蘇軾說,他愛極了張志和的《漁歌子》,這首小詩“語極清麗”,可惜不符曲度,不便演唱,于是稍加數語,改寫成一首《浣溪沙》:
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如此改后,歌妓展袖演唱,果然抑揚嫵媚、娓娓動聽。黃庭堅連聲稱好,但不甘示弱,思索片刻,也作了一首《浣溪沙》:
新婦灘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
驚魚錯認月沈鉤。青箬笠前無限事。
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吹雨轉船頭。
新婦灘”位于四川萬縣,“女兒浦”在江西九江。黃庭堅存心用這兩個地名,借意于“玉肌花貌”的“新婦”和“女兒”,來比喻美麗的山光水色,自以為有創意,感覺良好,得意無比。豈料,蘇軾一見,哈哈大笑,戲謔道:“詞意清新婉麗,果是好詞。然而,你這漁夫,才出新婦灘,又入女兒浦,未免太過放浪也!”
當然,黃庭堅生活嚴謹,并不放浪。但蘇軾說黃庭堅的詞“清新婉麗”,確實也是黃詞的一個特點。除此之外,他的詞有俚俗如柳永者,有疏宕如東坡者,甚至有“褻諢”之作,風格復雜多變,都不算最出色,但也有幾首小詞,耐得一讀。
如這首《清平樂》,語言清新,感情細膩,格調歡暢,乃惜春之作中的佳品: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黃庭堅生于書香之家,父親黃庶和舅父李常皆是詩人。小黃庭堅自幼異常聰明,《道山清話》記載,他五歲就已對五經倒背如流,并問老師:“人人都說有‘六經’,先生您為何只教了我‘五經’?”老師答曰:“春秋不足讀!”小孩立刻反駁道:“這是什么話呀?既然被稱為‘經’,必有過人之處,焉得不讀?”于是找到《春秋》細讀,十日成誦,無一字遺。
七歲時,小黃庭堅作了一首《牧童》詩:“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岸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八歲時,見鄰居書生赴京趕考,小男孩便也躍躍欲試,特作打油詩相送,云:“送君歸去玉帝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
這些小事經人傳頌,一傳十,十傳百,轟動家鄉洪州雙井村,小黃庭堅被稱為“雙井神童”。
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黃庭堅中了進士,登上仕途,更加致力于寫詩,因游覽舒州三祖山的山谷寺時,“樂其林泉之勝”,便取了“山谷道人”的別號。
熙寧五年(1072年),黃庭堅的岳父孫覺把詩文交給蘇軾欣賞。蘇軾一見,聳然動容,驚為天人,說:“作得如此好詩,絕非今世之人也。”孫覺馬上接過話頭,急切地說:“可惜知道他名字的人還不多,希望你多向士人推薦,幫他揚名。”蘇軾哈哈大笑,拍拍孫覺肩頭,認真地說:“老孫,你急什么!你這寶貝女婿如精金美玉,不近于人而人急于近之。‘人怕出名豬怕壯’咯,將來他為盛名所累,想逃名都不可得,哪須我來為他揚名!然而,若以文觀人,他必定恃才傲物,恐怕為世不容也。”
元豐元年(1078年),秦觀拜訪蘇軾,成為蘇門弟子;黃庭堅也給蘇軾寫了封信,表示仰慕之意,并呈詩二首。蘇軾當即復信,贊美他的詩,“托物引類,真得古詩人之風”。兩人相見恨晚,從此結下至死不渝的友誼。
元v年間,蘇軾在京,黃庭堅與張耒、晁補之、秦觀四人,俱游于蘇軾門下,被人稱為“蘇門四學士。”這段時期,黃庭堅經常和蘇軾坐在一起談詩說書,給后人留下了諸多趣聞軼事。《苕溪漁隱叢話》說,蘇軾曾經評價黃庭堅的詩文:“黃九詩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韻高絕,盤餐盡廢,然而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黃庭堅也不客氣,回敬道:“子瞻,你的文章確實精妙一世,詩句畢竟也有不如古人者。”
《獨醒雜志》記載東坡與黃庭堅談論書法。東坡說:“黃九,你的字雖然清勁,然而筆勢有時太瘦,近似樹梢掛蛇。”黃庭堅也說:“大蘇的字,天下人都叫好,我固然不敢輕議,然而有時,也覺得褊淺,就像石壓蝦蟆一般。”二人鼓掌大笑,都認為對方一針見血,點中了自己的缺點。
蘇黃戲謔打趣,毫無師生之禮。但是,黃庭堅背后卻對蘇軾十分尊敬,《邵氏聞見后錄》記載說,黃庭堅將蘇軾的畫像懸掛于堂,每天早上對著畫像整衣理冠、焚香施禮。有人很奇怪,就說,你們兩位年齡相若、名聲相仿,何必如此?黃庭堅大驚失色,慌忙站起,拼命搖手:“我黃九乃東坡的弟子,怎敢失了師生之序?”后人總是將“蘇黃”并稱,黃庭堅九泉下如知,肯定心有不安。
與蘇軾的詩詞唱和,是黃庭堅一生中最得意、最風光的時期,但在“王安石變法”的前前后后,也跟著蘇軾倒盡了霉頭。雖然,他政治上比較超然,并不積極地介入黨派斗爭,且在王安石下臺后,多次寫詩贊美和懷念“半山老人”,但由于和蘇軾、司馬光的親密交情,自然被人看成是反對變法的舊派黨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黨派斗爭的險惡漩渦,也把岸邊上的黃庭堅給卷了進去,受盡折磨。
元佑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高太后逝世,哲宗親政。“新黨”章淳、蔡卞等人打著神宗和王安石的旗號,排除異已,打擊報復:司馬光、呂公著被奪去謚號,呂大防、范純仁和蘇軾兄弟等先后被貶,黃庭堅因參與修撰《神宗實錄》,也被羅織了“低毀先帝神宗”的罪名。在受到傳訊時,黃庭堅毫無懼色,據理力爭,逐條反駁,讓審訊者抓不到把柄,羅織的罪狀大都落了空。蔡卞等人不甘罷休,又別有用心地指出,黃庭堅曾書寫“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一語,逼問是否影射、攻擊先帝。所謂“鐵龍爪”,是由太監李公義設計制造的一種疏浚河道的工具。
黃庭堅十分忿怒,大聲答道:“我當時任北都官,親自看見‘鐵龍爪’挖掘泥沙,勞民傷財、毫無效果,真兒戲耳!”這種強硬憤慨的姿態,觸怒了年輕氣盛的哲宗皇帝,加上章淳、蔡卞等人的推波助瀾,黃庭堅于紹圣二年(1097)被貶涪州別駕,黔州安置。紹圣四年(1097),再貶一級,移戎州(今四川宜賓)。
由于遭到莫明其妙的貶謫,少年時期的報國理想跌得粉碎,黃庭堅難免心有怨氣。他本就恃才傲物,仕途受挫,更加倔強孤傲、憤世嫉俗。在貶涪州時,他自號“涪翁”,索性我行我素、侮世慢俗,成了一個“狂狷之士”。在貶謫戎州時,他與“眉山隱客” 史應之詩酒唱和,喝得醉醺醺的,作了《鷓鴣天》來抒發胸中的苦悶和激憤。當時,黃庭堅頭上插著菊花,倒戴著冠帽,橫拿笛子對著風雨狂吹亂吼,活脫一介魏晉狂士: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且加餐。 舞裙歌板盡清歡。
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然而,倔強狂狷并不是黃庭堅性格的全部,他也有詼諧幽默的時候。他曾與翰林學士顧子敦一道共事,見顧子敦身體魁偉,就經常乘其夏天午睡之時,把其寬闊的胸腹當成練字板,寫字取樂。顧子敦每以為苦,一日伏案而睡,醒后,沒發現胸腹間有字,不禁眉開眼笑:“黃九,這下你奈何不了我吧,呵呵!”等到回家,顧夫人驚奇地盯著他的背。顧子敦脫衣一看,真真哭笑不得,原來黃庭堅竟把一首市井俚語編成小詩,寫在了自己背上:
綠暗紅稀出鳳城,暮云樓閣古今情。
行人莫聽宮前水,流盡年光是此聲。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去世,徽宗趙佶即位,暫由向太后執政,詔復司馬光等人。在貶謫多年之后,黃庭堅終于熬到還朝,不禁歡喜;想到蘇軾和秦觀等人都已在歸途中去逝,又不禁唏噓。
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新一輪更加殘酷的政治迫害就開始了。崇寧元年(1102年),徽宗親政,蔡京擅權,又興黨禍。四月,趙佶下詔銷毀三蘇、秦觀和黃庭堅的文集;六月,罷免黃庭堅的太平州知州的職務;九月,在各地立“元佑奸黨碑”,蘇黃都在其中。担任副宰相的趙挺之,因曾與黃庭堅有過政見沖突,假公營報私怨,更是“痛打落水狗”,誣告他“幸災謗國”。至此,黃庭堅受到了人生最嚴厲的打擊:撤銷一切職務,流放宣州(今廣西省宜山縣)編管。
當時,黃庭堅已經年近六旬,體弱多病,聽說要流放到宜州這種“南方瘴霧”之地,家人都為他憂心忡忡、傷心落淚。黃庭堅卻笑呵呵道:“你們都放心吧!我早在熙寧年間,就有鬼怪來送夢,提醒我會被貶宜州。宜州者,所以宜于人也;鬼怪之言,豈欺我哉!”
黃庭堅很早就信佛,以之排遣人生的郁悶和煩惱。第一個妻子孫氏死后,他寫了一篇祭文《文愿文》,說:“今日對佛發大誓,愿從今日,不復淫欲、飲酒、食肉。設復為之,當墮地獄,為一切眾生代受頭苦。”此后二十年,他基本上踐言而行,保持清心寡欲、超然淡泊的心態。據說他還和蘇軾一道拜訪高僧,高僧說東坡前身是五祖戒和尚,而山谷前身則為一女子。黃庭堅信以為真,恍然大悟地說,難怪在貶謫到涪陵時,曾夢見一女子來送夢,告之是她轉世云云。他特地記載了這件事,刻石于涪陵江上。可惜后來春夏江水上漲,石頭被淹失傳。
崇寧三年(1104年)三月,黃庭堅到了宜州,卻沒有居所。他向小老百姓租房,卻遭無理官吏刁難,竟租不到一間房子。無奈之下,他搬進宜州唯一的一處寺廟居住,可這所崇寧萬壽寺卻是皇家專用的,又被人驅趕了出來,流落街頭。直到崇寧四年(公元1105年)五月,黃庭堅才好不容易在城頭尋覓到一間破敗閣樓,算是有了棲身之地。
宜州潮濕悶熱,夏秋之交更是難捱;而秋老虎肆虐之時,小小閣樓里悶熱、潮濕、狹窄,簡直就不是人過的。但黃庭堅并沒有怨天尤人,還讀書賦詩,寫詞唱歌,書法越練越精。
這一年重陽,有人在宜州城樓大開筵席,鑒于黃庭堅的聲望,也邀請他參加。在大家酒酣耳熱之際,黃庭堅悄然退出,獨立城頭,吹著短笛,臨高望遠,思親懷鄉。突然,他聽見有幾個少年在慷慨陳詞,大談“萬里封侯”的熱血理想,不禁宛爾,喟然長嘆。于是,他往頭上插了一朵黃菊,作了一首《南鄉子》,倚欄高歌,這是他最后的一首詞: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
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黃庭堅旁若無人,飄然下樓。
九月三十日,干涸多日的宜州下了一場小雨,酷熱的天氣倏地變得涼爽。黃庭堅高興得手舞足蹈,叫來好友范寥,破戒喝了幾兩小酒。飯畢,他坐在小凳上,挽起褲子,脫掉鞋子,把雙足伸到屋檐外。當雙足沾到清涼的雨點時,他舒暢極了,笑得散亂了滿頭白發,還回頭對范寥說:“真爽啊!信中(范寥的字),我一生從沒有這樣快活過!……”話音未落,他就慢慢地倒了下來,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涪翁,又號山谷道人,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進士,崇寧四年,卒于貶所,年六十一,私謚文節先生。《宋史》有傳。尤長于詩,世稱“蘇黃”。工書法,與蘇軾、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著有《豫章先生文集》三十卷、《山谷琴趣外編》三卷、《山谷詞》。
網載 2013-09-10 21:2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