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456(2003)01-0132-05
境、境界、意境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重要范疇,歷來探討甚多。它們在古代文論中的含義,雖不乏聯系,但并不完全相同。一般理解,每不加分別,這或因王國維《人間詞話》同時加以使用之故;或有所分辨,但解說頗欠貫通。證之以文獻,境主要指文學作品寫出的境地,同時又是指創作之境,某種文體境域,甚至某種藝術造詣;境界也主要指文學作品寫出的境地;意境是文學作品寫出的有意蘊的境地,其意每在人生,或以寫自然山水以見人生。境與境界有時大致等同,境有時包含意境在內,但境界與意境并不就是一回事情。確立意境的基本含義頗為重要,古代又有用意境一詞而言它者。意境僅在作品,境、境界又每在作品之外,甚至文學之外,本文力圖具體辨析討論之。
一
境這個詞出現很早,最初是疆域的意思。《孟子·梁惠王下》說,“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然后敢入。”幾乎同時,境又用于指某種精神心態,《莊子·逍遙游》說,“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后來境又指某種所處地方,陶淵明《飲酒》詩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1](p89)境界一詞出現稍晚。最初也是指地域疆界。東漢班昭《東征賦》說,“到長垣之境界,察農野之居民。”[2](p366)后來的佛教經籍中也有境界一詞,大致是指精神心智的活動范圍或向往區域。如曹魏天竺三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說,“比丘白佛,斯義宏深,非我境界。”[3](p2)北魏菩提留支譯《入楞伽經》說,“妄覺非境界”[4](p87)。北魏曇摩流支譯有《如來莊嚴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經》[5],梁僧伽婆羅等譯有《度一切諸佛境界智嚴經》[5]。宋僧道原《景德傳燈錄》說,“問:若為得證法身?師曰:越
盧之境界。”[6](p22)一般言談中,境界也有佛教這種用法。
南朝齊梁時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兩次用了“境”這個詞。《詮賦》說:“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7](p134)這“境”指文體境域。《論說》說,“宋岱郭象,銳思于幾神之區;夷甫裴wěi@①,交辨于有無之域;并獨步當時,流聲后代。然滯有者,全系于形用;貴無者,專守于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7](p327)這境指佛學超凡脫俗的境界。
唐王昌齡在其《詩格》中說:“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8](p38-39)王昌齡對詩之境作了重要的劃分,并認為境與象有關,故有“境象”之說。
劉勰、王昌齡沒有提到境界,他們(特別是王昌齡)關于境的看法卻是后來的基本觀念。下面分別討論境、境界和意境。
二
先說境。境主要指文學作品寫出的境地。王昌齡說“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偏于形似,情境偏于表情,意境偏于意蘊。王國維《人間詞話》論境尤多。他認為,文學作品中,“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為多,然未嘗不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9](p191)“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7](p192)從王國維舉出的作品例證來看,這“有我之境”,相當于王昌齡所說的情境;“無我之境”,相當于王昌齡所說的意境。換一角度,王國維認為又有所謂“寫境”、“造境”兩大類,當然二者之間有聯系。他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9](p191)
古代又往往聯系創作來談境。首先,境是自然境地,人生境地,是文學描寫的對象。王昌齡說,有“泉石云峰之境”,“處身于境”。皎然說,“詩情緣境發”。(《五言秋日遙和盧使君游何峙宿@②上人房論涅pán@③經義》)[10](p781)元代楊載說,“詩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自工。”(《詩法家數》)[11](p735)明祝允明說,“身與事接而境生。”(《送蔡子華還關中序》)[12](p99)董其昌說,“大都詩以山川為境。”(《畫禪室隨筆·評詩》)[12](p148)晚清況周頤說,“無詞境,即無詞心。矯揉而強為之,非合作也。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13](p4-5)
其次,境又是作者構思時的心中之境。這是自然、人生之境觸發作者心靈后的結果。王昌齡說,“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皎然《詩式》講“取境”說,“夫詩人之思,初發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14](p53)“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14](p30)。特別是這種心中之境交融著作者主觀之意。舊題白居易《文苑詩格》以詩為例說,“或先境而后入意,或入意而后境。古詩‘路遠喜行盡,家貧愁到時’,‘家貧’是境,‘愁到’是‘意’;又詩‘殘月生秋水,悲風慘古臺’,‘月’‘臺’是境,‘生’‘慘’是意。”[8](p68)蘇軾《題淵明飲酒詩后》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古人用意深微。”[15](p174)北宋后期,葉夢得《石林詩話》認為,“意與境會,言中其節”[11](p421)。
第三,創作出來的作品所達到的藝術造詣也叫境。殷fán@④評說,“王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字一句,皆出常境。”(《河岳英靈集》卷上)[16](p58)高仲武評李嘉yòu@⑤詩說,“使許詢更出,孫綽復生,窮極筆力,未到此境。”《中興間氣集》卷上)[16](p271)不易分辨的是,有時文學作品寫出的境地和所達到的藝術造詣兼而指之。高仲武說,李季蘭《寄校書七兄》詩中句,“如‘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蓋五言之佳境也。”(《中興間氣集》卷下)[16](p292)權德輿《送靈澈上人廬山回歸沃洲序》說:“上人心冥空無而跡寄文字,古語甚夷易,如不出常境,而諸生思慮,終不可至。”[17](p185)這都很難確切說僅指哪一方面。
另外,境又有指文體境域的。劉勰早就說到,賦“與詩畫境”。袁枚說,“詩境最寬。”[32](p88)也是指文體境域。
三
境界一詞出現于文論中大約在南宋時期。李涂《文章精義》說,“作世外文字,須換過境界。《莊子》寓言之類,是空境界文字;靈均《九歌》之類,是鬼境界文字;子瞻《大悲閣記》之類,是佛境界文字;《上清宮辭》之類,是仙境界文字。”[19](p66-67)吳子良《吳氏詩話》評葉適詩說,“至于‘因上苕yáo@⑥覽吳越,遂從開辟數羲皇’,此等境界,此等襟度,想象無窮極,則惟子美能之。”[20](p4)這都是指文學作品所寫出的境地。明代陸時雍《詩鏡總論》說,“張正見《賦得秋河曙耿耿》‘天河橫秋水,星橋轉夜流’,唐人無此境界。”[21](p1409)祁彪佳《遠山堂劇品》評《真傀儡》說,“境界妙,意致妙,詞曲更妙。正恨元人不見此曲耳。”[22](p143)評《喬斷鬼》說,“本尋常境界,而能宛然逼真。”[22](p147)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凡例說該劇“排場有起伏轉折,俱獨辟境界;突然而來,倏忽而去,令觀者不能預擬其局面。”[23](p762)葉燮《原詩》說,杜甫詩“《夔州雨濕不得上岸》作‘晨鐘云外濕’,妙悟天開,從至理實事中領悟,乃得此境界也。”[24](p586) 這也都是指文學作品寫出的境地。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對境界有重要論述。這首先仍是指文學作品寫出的境地。他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9](p191)境界不局限于詞,他明確說,“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作者,可無大誤也。”[9](p219)“滄浪之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9](p194)他把境界作為文學的審美理想。關于境界,王國維有大小之分,他說,“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風鳴馬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9](p193)但是,王國維所謂境界,主要講景和情兩方面。他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9](p193)大約偏于景的,是所謂“無我之境”;偏于情的,是所謂“有我之境”。王國維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9](p193)這種“真”是可以檢驗的,即能否讓人具體感受到。他說,“大家之作,其寫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無矯揉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9](p219)由此,王國維特別提出以所謂“隔與不隔之別”為依據判斷是否有境界。他聯系具體作品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非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9](p212)“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9](p211)
境界有時又是指某一文體的境域。明江進之《雪濤小書》說,“詩之境界,到白公不知開拓多少。較諸秦皇、漢武開邊取境,異事同功。”[25](p226)葉燮《原詩》說,“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嘻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24](p570)袁枚《隨園詩話》說,“自格律嚴而境界狹,議論多而性格漓矣。”(卷十六)[18](p555)
所謂境界,不限于文學。王國維《人間詞話》認為人生也有種種境界,或說種種境地。他以古人詞句為喻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9](p203)王國維認為,詩人之所以是詩人,在于他能把常人習見身處之境地,轉化為心中詩的境界,或說詩的某種境地,然后寫出來。王國維說,“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26](p425)況周頤將境界用于作者創作時的境地,他說,“填詞要天資,要學歷。平日之閱歷,目前之境界,亦與有關系。”[13](p4)
從上面對境和境界的辨析中可見,二者大致可以等同;其中王國維所論境、境界,含義極為接近。
四
意境這一概念最早由王昌齡明確提出。什么是意境?意境與境是什么關系?古代認為,意境是境之一種,是文學作品中的一種境地,但又不是一般的境地,是有意蘊的境地。
境與象有關,王昌齡有“境象”之說,意境更不能離開形象。意境是生發于、超越于文學作品的具體形象的。劉禹錫說,“境生于象外”,(《董氏武陵集記》)[17](p229)司空圖認為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與極浦書》)[17](p351)都是指意境。
尤其是,意境是有意蘊的境地。這是古代所特別強調的。王昌齡最初提出這一概念本身就濃縮了這一基本內涵。司空圖說,“思與境偕,乃詩家之所尚者。”(《與王駕評詩書》)[17](p350)司空圖主張要有“味外之旨”,認為“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與李生論詩書》)[17](p348)可見意境的意蘊往往是模糊的、含蓄的,有時會給人悠遠的感覺。這也就是嚴羽所說的,“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27](p26)明代人講清遠,這清遠就與意境有關。“汾陽孔文谷云: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薛西原論詩,獨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言:白云抱幽石,綠條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仄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總其妙在神韻矣。”[28](p430)清代王士禎之所謂“神韻”,也類似于意境。清代人又講幽,吳雷發說,“詩境貴幽,意貴閑冷。”[24](p901)況周頤論詞重幽,他說,“潘紫嚴詞,余最喜其《南鄉子》一闋,……歇拍尤意境幽瑟。”[13](p136)“審齋詞《好事盡和李清宇》云,‘歸晚楚天不夜,抹墻腰橫月。’只‘抹’字,便得冷靜幽瑟之趣。”[13](p153)這幽也即是意境之遠。況周頤論詞又講深靜,他說,“詞境以深靜為至。韓持國《胡搗練令》過拍云‘燕子漸歸春悄,簾@⑦垂清曉’。境至靜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淺而見深。”[13](p24)“清遠”、“遠”、“幽”、“深靜”都是對意境意蘊特點的描述。
意境之意,雖不易把握,但仍可以讓人感覺到大概與人生有關。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說到意境后,引到自己的一些詩,很可以幫助我們對意境之意的理解。他說:
愚幼常自負,既久而愈覺缺然。然得于早春,則有“草侵沙短,冰輕著雨銷”;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原注:“上句云:‘隔谷見雞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夢無@⑧”。得于山中,則有“坡暖冬生筍,松涼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樹密鳥銜人”。得于江南,則有“戌鼓和潮暗,船燈照島幽”;又“曲塘春盡雨,方響夜深船”;又“夜短猿悲減,風和鵲喜靈”。得于塞下,則有“馬色經寒慘,雕聲帶晚饑”。得于喪亂,則有“驊騮思故第,鸚鵡失佳人”;又“鯨鯢入海涸,魑魅棘林高”。得于道宮,則有“
聲花院閉,幡影石幢幽”。得于夏景,則有“地涼清鶴夢,林靜肅僧儀”。得于佛寺,則有“松日明金象,苔龕響木魚”;又“解吟僧亦俗,愛舞鶴終卑”。得干郊園,則有“遠陂春旱滲,猶有水禽飛”,(原注:“上句‘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得于樂府,則有“晚妝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則有“孤螢出荒池,落葉穿破屋”。得于愜適,則有“客來當意愜,花發遇歌成”。雖庶幾不濱于淺涸,亦未廢作者之譏訶也。[17](p348-349)
這些詩,司空圖認為“皆不拘于一概也”,但“庶幾不濱于淺涸”,每有人生意蘊,或以寫自然山水見人生。這正是歷來意境之作的共同特點。強調意境之意乃人生之意,非常重要。晚清陳廷焯在其《白雨齋詞話》中論詞經常用意境一詞,其意多關國家社稷。他說,“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29](p20)王沂孫詞,“品味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29](p40)《詠蟬》詞“意境雖深,然所指卻了然在目。”[29](p44)蔣士銓“銅弦詞,惟《浮香舍小飲》四章,《廿八歲初度》兩章,為全集最完善之作。雖不免于叫囂,精神卻團聚,意境又極沉痛,可以步武板橋。”[29](p96)這就與意境的本來含義相去甚遠了。
前面已經說到,王國維所謂“無我之境”,其實就是意境。他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不要把“無我之境”理解為沒有主觀色彩,只是這種色彩比較淡罷了。之所以感到是無我,在于它很含蓄,很模糊、很悠遠。王國維談到姜夔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9](p212)這也是把握到了意境含蓄悠遠的特點的。但是,王國維有時所論意境并非意蘊之境,而是他那個頗為寬泛的包括類似于王昌齡所謂“情境”的“寫真感情者”,亦即所謂“有我之境”的境界。他曾托名山陰樊志厚在其《人間詞乙稿序》中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之工與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9](p256)意思有些含混,這大致還是他《人間詞話》中的境界論。王國維《宋元戲曲考》評元雜劇說,“元劇之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敝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30](p106)這清楚明確地表明所論意境即是他所說的境界。
意境一詞,在其運用上,早于王匡維就有許多與一般意義上的境、境界相等同的情況,而非其意蘊之境的本來含義。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評《唾紅》說,“匠心創詞,能就尋常意境,層層掀翻,如一波未平,一波復起。”[22](p44)清代汪師韓《詩學纂聞》說:“嘗侍茶江彭先生于東園,中秋對月,先生舉許丁卯七律示余,……曰:此詩意境似平,格律實細。”[24](p464)朱庭珍《筱園詩話》說:蔣心余“詩才力沉雄生辣,意境亦厚,是學昌黎、山谷而上摩工部之壘,故能自開生面,卓然成家。”[31](p2368)劉熙載《藝概》說:“樂府聲律居最要,而意境即次之,尤須意境與聲律相稱,乃為當行。”[32](p75)張之洞說,“詩文一道,各有面目,各有意境。”[33](p291)所謂意境,顯然都是一般境界的意思。康有為論詩界革命說,“意境幾于無李杜,目中何處著元明。”(《與菽園論詩兼寄任公孺博曼宜》)[34](p188)這意境大致是指詩的境域。如果只要看到有意境一詞,就認為是意蘊之境,是不便于討論的。
總之,意境只是境之一種,乃是人生意蘊之境。意境只在作品;而境、境界可言及作品之外,甚至文學之外。
收稿日期:2002-04-01
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武漢132~136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王濟民20032003本文根據文獻考察了中國古代文論中境、境界和意境的含義,認為境與境界有時大致等同,境有時包含意境在內,但境界與意境并不就是一回事情。確立意境的基本含義頗為重要,古代常有用意境一詞而言它者。意境僅在作品,境、境界又每在作品之外,甚至文學之外。境/境界/意境 "Jing"/"Jing Jie"/"Yi Jing"On "Jing""Jing Jie" and "Yi Jing" i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al Theory WANG Ji-mi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On analying the historical documents on the meanings of"Jing""Jing Jie" and "Yi Jing", this paper thinks that, "Jing"and"Jing Jie" sometimes could be considered very closely, and "Jing Jie" is often included in "Jing"; while "Jing jie"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m. Identifying the basic meaning of"Yi Jing"is quite important. In ancient times,"Yi Jing" was often used to refer others. "Yi Jing" only exists in literature works, while "Jing"and "Jing jie" may exist outside literature works and even outside literature.王濟民(1954-),男,湖北蒲圻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文藝學和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9 作者: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武漢132~136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王濟民20032003本文根據文獻考察了中國古代文論中境、境界和意境的含義,認為境與境界有時大致等同,境有時包含意境在內,但境界與意境并不就是一回事情。確立意境的基本含義頗為重要,古代常有用意境一詞而言它者。意境僅在作品,境、境界又每在作品之外,甚至文學之外。境/境界/意境 "Jing"/"Jing Jie"/"Yi Jing"
網載 2013-09-10 21:2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