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創作的8個問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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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真實與虛構:把散文當小說寫?
  這是散文界爭論最多的第一問題,多少年都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糾纏不清。
  持“真實說”的人認為:小說是編出來的,散文是寫下來的,寫下來的意思就是把個人經歷如實地記錄下來,其價值就在于“真”。有人甚至極端地說,“不真”就是欺騙讀者,就是玩弄他們的感情。也有理論家持此觀點,說小說和散文的最后分野,就是“虛構”還是“真實”,不然就沒有標準了。而持相反意見的人說:現在的散文創作實踐并不是這樣的,出現了一些合理的虛構,特別是一些年輕作家,常有離經叛道之筆,在虛虛實實之間使散文具有了新的豐富性的表達,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在作家們之間也存在著爭論。比如莫言說他有時把小說當散文寫,有時把散文當小說寫,不可能沒有虛構。趙麗宏認為無論如何要真實。而評論家李子云則說,在寫人物時不能虛構,其他視情況而定。還有人提出應該重新理解“真實”的含義,還有人提出“本質真實說”,還有人提出“比真還真”,等等。
  筆者認為:散文不但應該、而且當然允許“虛構”,剪裁其實已經就是在進行“虛構”了,因為雖然還是原來的那條河流,但是先前的那股水流早已倏然逝去,并且永不復返。不是曾經有一場著名的官司,只因為記者把演出時間由7點半誤寫成7點,便成為一個口實,竟輸掉了整個兒官司。這種荒唐,可以給原汁原味的“不準虛構說”,提供一個絕好的參照。
  再從創作實踐來看。90年代散文精品里面,確實多有這方面的范文,“不允許”已經好比是過了氣兒的老女人,又蒼老又無力,已根本控制不住群雄并舉、生機勃勃的創作局面了。“真實”并不是要每句話、每個時間、地點、人物都絕對地投影描圖似的原生態,只要符合情感的真、本質的真,是寫作者真情實意的表達就可以了。季羨林先生曾有這么一段話:“我心目中的優秀散文,不是最廣義的散文,也不是‘再狹窄一點’的散文,而是‘更狹窄一點’的那一種。即使在這個更狹窄的范圍內,我還有更更狹窄的偏見。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請注意,季先生說的是“真情”,而不是“真實”,一字之差,相距萬里,“真情”是形而上的提升,是“真實”的本質、真實的大化、真實的真諦,是采天地之精華而凝成的那一滴甘露,因而的確是“比真還真”,這是老先生一輩子的經驗之談。
  當然,我這里并不就是說提倡虛構,不是的。寫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大多都有這種體會,有時,當你完全用現實主義的筆墨不能或不足以表達時,你還就得借助虛的筆墨加以構筑。一個絕好的例子就是張潔的《過不去的夏天》,其虛,讓你一看就知道她給你編了一個荒誕故事,其實,卻是從心底里噴發出來的再真切不過的情感,表層上的故事不過是個載體,完全是為直抒真切胸臆而服務的,目的是讓讀者跟她一起燃燒起來,而效果也的確如此。你能說這是虛構的因而不允許因而不承認?你不承認讀者卻承認,理論上不承認創作實踐上卻承認。所以,還是不要再停留于清談堂上無意義地蒼白地爭論不休,邁步走向大千世界吧,生活之樹常青,好作品綻放得滿山滿坡惟是。
      二、文體:重要的是好文章
  關于文體的爭論歷來不斷,前些年是“大散文”還是“小散文”,近年來是“跨文體寫作”還是“反對取消文體”,中心意思是一個:散文的寫作,究竟是應該保持其傳統的“純種”呢,還是歡迎雜交?
  前者的隊伍里人員較駁雜,小說家、理論家、學者都有,他們幾乎是沒有主觀意識的,就非常自然地把其他行當里的優勢,帶入了散文創作。比如王蒙先生,其散文里明顯有著他小說里的機智、幽默和深刻;再如吳冠中先生,從其散文里經常可以讀到一幅又一幅凸現的畫面。這支隊伍主張:任何藝術手段都是為目的服務的,能把各個行當的優點運用到散文創作,使其成為集大成者因而變得豐富多彩,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文體就像舊時的行幫山頭一樣,已經變得越來越沒有意義,甭管過去是什么門戶,現在都要開開山門,取五岳之氣勢納日月之光輝,怎么表達得好就怎么寫,這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來說都不會錯。
  后者隊伍的基本人員多是散文界中人士,以散文理論家和散文編輯為多。北京師范大學劉錫慶先生堅決主張要“凈化散文文體”,他認為散文只是表現自我內心情感的文體,連隨筆都應該剝離出去,因為散文若是一味貪大,其結果等于消解了散文自身。天津百花社謝大光先生認為,多樣化要有樣,百家爭鳴要成家,散文的“泛化”只能導致取消了自己的特性,是散文的災難。《散文天地》楚楚女士形象地說,隨筆、序跋、日記都有自己的名字,干嗎非要擠到散文里來?致使今天的散文概念變得很濫,那些沒有文采的、發不掉的劣作,都變成“大散文”而招搖過市,散文的典雅性哪里去了?這支隊伍主張:為了散文的命運前途,必須保持住散文的品性,在實際操作中要嚴格把關,使之不被解體。
  筆者是贊同跨文體寫作的。理由有三:
  1)從文本的寫作來說,真正的大作品都是不分文體的, 絕不會被形式束縛住手腳。例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洋洋幾百萬字,運用了紀實、日記、書信、散文、小說等多種文體,融其優勢而合為一體,相輔相成,構成一幅宏大的畫卷。中國的例子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1991年發表于《上海文學》,編輯要當小說發,史鐵生說我寫的是散文,最后折衷以“名家新作”模糊過去。孰料發表后,小說界歡呼有了一篇好小說,韓少功當年著文說,即使全國這一年再沒有別的好小說了,單憑一篇《我與地壇》,也可以說1991年是個豐收年了;而散文界也興奮有了一篇散文大作,各種散文選本一而再、再而三地選載,該文成為90年代中國散文的經典之作;史鐵生自己呢,則愿意還其散文真身。其實,要叫筆者看來,算什么文體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好文章出來了,就一好百好。
  2)從讀者的閱讀來說,讀者要求你的是寫得好, 能震撼他們的心靈,而并不要求你一定要用散文筆法或是小說筆法寫作。
  3)從社會生活的大背景來說,當代生活已變得越來越商業化、 媒體化和繁復化,文學越來越處于邊緣化狀態,單純的書齋里只剩下一小部分讀者,文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借助其他行當的力量,以盡可能多的藝術手段來壯大自身。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張秀英還是瑪格麗特都必須寫得精彩才能被接受,就好比那些世襲貴族,光有高貴的封號沒有謀生的本領,在當代社會里就要挨餓。
  守是守不住的,最好的前途是在變革中求發展。
      三、“大氣”和“小氣”:不能茍同以題材論英雄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文以載道”傳統,至今日,依然在個體創作和公眾閱讀的心理期待、思維定式、審美習慣等等方面,綿延承傳。在占有題材上,報告文學最為看重,有時題材竟然能占到一半比重。散文雖然不至于,但也時不時會受“題材決定論”的影響,以至于造成一些認識上的似是而非。
  比如:近年來對“小女人散文”多有議論,就是典型的一例。這些女作家其實并不“小”,只不過寫的都是家庭啊、婚姻啊、情感啊、衣飾啊、寵物啊、美食啊、靚男俊女啊、街頭流行色啊等等生活化的題材,相比于國家、民族、社會、人生等等經國“大”業,當然只能稱“小”。雖然在當下已經變得非常開放的社會意識中,所有的人都眾口一詞地表示應該允許“小女人”存在,“她們的一些文章還不壞嘛”,但這本身,就已包含著題材上的高下輕重之別了。甚至有的女性評論家也沒有跳出這種思維定式,在批評這種“小氣”的“女性散文”的同時,她竟把希望的目光從東部、中部地域,從城鎮鄉村的現代生活,轉向發展相對滯后、因而還比較荒蠻的西部,認為只有那些描寫西藏、西北題材的散文,才算“摸到女性大散文的脈搏了”。
  這種以題材論英雄的說法,真讓筆者不能茍同。就算閉眼不看、不睬全國那么多作家、散文家摹寫當代生活的嘔心瀝血的努力,單是不以思想、文采、質量,而只以題材作為衡量文章好壞的標準,就既不公平,也缺乏學術精神,如果不加以澄清,勢必會造成創作思想上的混亂,甚或會鼓勵浮躁和投機心理。
  筆者認為:散文寫得“大氣”與“小氣”,質量的高與低,好與不好,根本不在于寫的是什么題材,而在于作者的學識修養和思想高度。好廚子一根咸菜也能做出山珍海味。一滴水里面也能反射出太陽的光輝。冰心先生寫《寄小讀者》,朱自清先生寫《荷塘月色》,孫犁先生寫《荷花淀》,宗璞先生寫“燕園三尋”(碑尋、橋尋、石尋),都不是走新疆進西藏下青海之作,你能說這些文章不大氣?再反過來說,就算你登上了珠穆朗瑪峰,或者獨得了百慕大三角區的亙古秘密,若沒有一支勁筆,也還是寫不出大氣磅礴的文章來。
      四、創造精神:20世紀最后的安慰
  在論及20世紀的中國文化發展時,有這樣一個觀點,即這個一百年里,中國文化的貢獻在于發現而短于創造。筆者極為欽佩這個觀點,拿來對照散文,也有警示的意義。
  一般傳統觀念認為,散文流連于唐詩宋詞那樣一種意韻當中就可以了,重要的不在于創新而在于表現得好。因而在散文界,創造精神還沒有被廣為接納,能夠突破舊散文寫景、描人、狀物、抒情的路數,探索一些新手法的,還僅限于少部分探索意識較強的作家。其表現為:
  1)思想力度加強了,更加嚴重地關注當代社會生存困境, 特別是“金錢至上”“信仰危機”等等現代人的精神疾患。
  2)創造意識更為自覺,沖破題材、手法、結構、語言等等限制,甚至敢于打破絕對的科學性、追求片面真理,無拘無束地寫,無章法、無規矩地寫,氤氳一團,以“不成文章”為文章。
  3)創作手法多樣化,行文中大膽引用意識流、魔幻、荒誕、 錯位、解構、顛覆、倒置等等現代主義手法,盡可能地擴展表現手段。
  4)篇幅增長, 突破了傳統散文“短小精悍”“茶余飯后的一段小哲理”等等的“經典規范”,有的洋洋灑灑數萬甚至十多萬字,極大地增強了散文的力度。
  經過90年代這10年,不,其實應該追溯到80年代中后期的更長時間段的頑強探索,現在看來,這些創造性的努力,收效甚好。從創作成果來說,這種帶有新的創造意識的散文,出現了一大批名篇,為文學史留下了屬于20世紀90年代的貢獻。從讀者的閱讀來看,新散文已成為家家讀戶戶看的、深得人心的文體。
  可以設想,如果沒有革新和創造,散文仍然邁著老夫子的方步,花前月下,古道西風,充當茶余飯后的閑文;或者藍天白云,紅旗獵獵,成為緊跟形勢,圖解政治的傳聲筒,都不可能得到今天這種大繁榮、大發展的局面。
  
  
  
文藝報L京②J1文藝理論韓小蕙20002000 作者:文藝報L京②J1文藝理論韓小蕙20002000

網載 2013-09-10 21:2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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