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與人類學之間存在著漫長的歷史聯系。盡管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其產生比美學晚了將近一個世紀,但從美學誕生伊始就天然地潛藏著濃厚的人類學性質。無論是在美學體系的建構還是具體的審美問題研究中,人類學都不只是作為一種研究范式,而是以一種根本性的精神在其中發揮作用,為美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和重要思路。尤其是到了20世紀,美學與人類學都經歷了從古典形態向現代形態的轉變,即從對先驗性、普遍性、同一性、絕對性的宏大敘事轉向對文化的具體性、差異性、多樣性、特殊性等方面的關注和發掘,這使得美學與人類學之間的聯系更為密切和頻繁,二者出現了相互融合的傾向。
從現代知識體系不斷互摻和融通的學術背景來看,審美人類學作為一門復合型交叉性學科是在新的文化語境中有效整合美學與人類學尤其是文化人類學并超越其各自既定的局限性,激揚學科新質的有力嘗試,同時也是深入探討審美與現實生活以及歷史進步之間關系的必然要求。
在學理上,“審美人類學是對馬克思主義美學基本問題在文化全球化時代的深化和進一步解答的嘗試”①。審美人類學“嘗試著理清審美現象與其他文化現象之間錯綜復雜的聯系”②,它將對審美和藝術進行考察的重點聚集在特定的審美感知和活動得以形成的社會文化機制之中,亦即探討人們在關于“什么是美”以及“如何審美”方面所形成的觀念和實踐是如何被建構和規范的,“美”又是如何在這種建構中被遮蔽和顯現的。這就必然要求在努力尋找美學與人類學之間深層契合點的基礎上,研究當今仍然活著的文化事實,探討“美”在不同文化語境中的不同表現形態、特征、功能以及造成“美”的復雜性和特殊性的深層原因,并將關于異質文化或“他者”的研究與當代文化危機的思考結合起來,從而建構一種更富平衡感的審美文化觀念。審美人類學強調來自具體歷史語境的審美范疇的歷史性和現實性,因而成為對所有缺乏歷史自覺的理論和幻覺的批判。這種批判并非是對對象的外在否定和剝奪,而是從其矛盾和分裂中汲取力量,并在此基礎上逐漸生長出來。
審美人類學尤其關注審美和藝術與社會的具體關聯方式。審美和藝術不是一種單純的想象性精神活動,在本質上它們是現實生活關系和意識形態的特殊表現形態,往往通過象征和隱喻的方式表征現實生活中存在著的種種對立和分裂、變形及其實質,是對現實生活關系的某種轉換甚至顛倒。在馬克思主義問題域中,對審美與意識形態關系的探討是對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社會為何腐而不朽的秘密的思考的某種回應,它們共同面對的難題是“弱勢群體為何以及如何接受,甚至再生產出強勢者的意識形態,因而從內部強化了壓迫?尤其是,審美愉悅與審美創造力如何被融入這樣的體制之中?”③審美人類學研究表明,對審美意識形態的物質基礎的探討有可能為該問題提供某種解答。
在馬克思那里,意識形態是有其物質基礎的,虛假的、錯誤的意識形態正是因為脫離了現實生活關系而變形為一種幻象,因此,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就是要打破這種想象性的和諧關系,而對意識形態的物質基礎、產生和作用機制及其效果等問題的研究正是實踐這種意識形態批判的前提條件和主要內容。阿爾都塞則進一步提出關于意識形態的一個重要命題:“意識形態擁有一種物質的存在。”即,個體與其真實存在條件的想象性關系本身被賦予了一種物質的存在,每一個被賦予某種“意識”的主體,只要他相信那些“觀念”,那么,他必須“按照其觀念行事”,因而必須將他自己作為一個自由主體的觀念,刻寫在他的物質實踐的行動中④。可見,這里的“物質”已不等同于類似于一塊鋪路石的具體形態,而是指關于觀念的種種實踐。任何審美和藝術現象都必定訴諸特定的儀式、話語、身體、幻象、交換、表演、游戲等物質性的存在方式以表現自身,這些物質的存在中蘊藉著的審美與權力的關系正是審美人類學研究的重要主題之一。
在此,“權力”不限于我們一般意義上所談及的自上而下的政治權力,而是涉及更為廣闊的領域,它存在于一切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之中,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人們對現實生活關系的想象性表達和實踐的制度性框架。權力的維持和再生產需要合法化依據,這種依據除了通過行政部門、軍隊、法庭、監獄等現代國家機器授予之外,權力更多地則是在“通過意識形態起作用”的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媒體、文化等意識形態國家機器⑤中以一種隱蔽的和象征的方式日益獲其神圣性原則。
神圣性原則的合法化要求中介的在場,該中介主要表現為群體的認同,而這種認同需要某種儀式性的視點和氛圍,“看”于此成為一種儀式性的法則。“審美人類學的一個基本任務是考察來自不同文化語境中的人們如何‘看’世界。”⑥“看”與立場相關,它規定著哪些能夠被看到以及如何被看,哪些只能被拋入無盡的黑暗之中,“看”因此成為對對象的顯現與遮蔽的方式。
作為一種在文化批判意義上的他者,審美人類學這種新的美學形態蘊藏著“反看”“意識形態凝視”的功能,為超越以工具理性為基礎而建構的文明/野蠻的審美等級秩序提供了可能性。然而,要探討這種可能性仍然要回到對如何尋找美學與人類學之間的深層契合點的追問。
直至20世紀中后期,關于藝術和美學的研究仍然無法進入人類學研究的主流,它們仍然處于一種被邊緣化的境地。荷蘭哲學家、人類學家懷爾弗里德·范·丹姆總結了人們在借鑒人類學方法研究美學和藝術問題時一般會遇到的幾個主要障礙:1.美學本身是一種成問題的主題。范·丹姆引用約翰·弗雷斯的話分析指出,美學一般被認為是一個令人煩惱的話題,無論是從概念上還是經驗事實的角度來看都是如此。首先,關于美學學科的界定已經被證明是很成問題的,尤其是它仍局囿于西方文化中;其次,審美情感是個人的、內在的狀態,它很難通過民族志研究方法得到充分了解。因此,人類學家一般都通過處理不包含人類主觀情狀的藝術主題來回避這個問題,研究的重點相應的集中在靜態的藝術成品上。2.形式主義和兩分法思考模式。3.西方傳統人類學往往認為非西方文化中缺乏以言辭表達出來的審美觀,甚至據此假定非西方族群不具備審美感知的能力⑦。這一方面揭示了審美和藝術現象自身的特殊性和復雜性,另一方面則犀利地指出了傳統美學和傳統人類學在藝術和美學問題研究中的限度問題。因此,恰恰只有在與這兩種學科形態相區分的邊界上,審美人類學才有可能提出自己的問題,并藉此探索其發展的可能性。
審美人類學首先區分于傳統美學。傳統美學追求關于美和藝術的一般概念或共相,強調藝術與非藝術、藝術與生活之間的二元對立,并且通過象牙塔的傳統建制捍衛美學的純潔性,使“美”僅僅成為一種抽象玄思的存在。在審美人類學視野中,審美和藝術從來就不是一種孤立的文化現象,而是存在于它自身與政治、經濟、社區結構、階層體系、信仰、宇宙觀以及價值取向等因素共同編織的繁復而精密的文化脈絡之中,意識形態處于其核心。
其次,審美人類學區分于傳統人類學。在研究理念和對象上,傳統人類學迷戀于“他者之他者”,即傾向于研究未被現代文明“浸染”的原初狀態的文化形態,認為只有從“非我族類”的絕對他者中才能提煉出理論的洞察力,在田野調查的“在這里——去那里——回到這里”的研究理念中強調“去那里”并“在那里”。審美人類學則充分重視當代審美文化的雜糅特征并嘗試通過翔實的田野調查和具體的個案研究來闡發這一特征所蘊含的審美價值⑧。事實上,對原生態文化與現代文明的多種結合方式及其影響,文化變遷中出現審美新質的可能性等的研究正是審美人類學介入現實從而充分顯現其學術理念和魅力的重要方面。在研究方法上,傳統人類學過多地依賴單純的事實收集和敘述,易滑入還原主義和經驗主義的窠臼之中。還原主義在此表現為,從審美和藝術現象與外在事物的簡單對應關系中尋找美的根據和標準;經驗主義,即,將理論實踐的對象和原材料等同于實在本身從而成為對既定現實的鏡像式反映。海德格爾指出,“迄今為止以此在為目標的提問與探索雖然在事實方面大有收獲,但錯失了真正的哲學問題,而只要它們堅持這樣錯失哲學問題,就不可要求它們竟能夠去成就它們根本上為之努力的事業”⑨。還原主義與經驗主義建立在存在遺忘的歷史之中,雖然根據被揭示出來了,但事情本身卻于此被遮蔽,海德格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傳統人類學提出了深刻的批判。
審美是人類文化活動中最精妙的部分,人類學研究側重分析文化的存在樣態及其基本運作機制,美學善于從文化批判的角度把握這些文化事實之間的微妙聯系,兩者具有天然互補的必要性:一方面,由于人類學的產生和發展有其特殊而復雜的政治、歷史文化原因,走向文化批判的人類學盡管將意識形態作為其反思和批判的對象,但如何真正消除意識形態幻象的遮蔽性僅靠人類學自身是無法完成的;另一方面,盡管美學可以細致地描述一種審美狀態,但它卻無法想象自身賴以存在的物質基礎。至此,問題的關鍵和難點仍然在于,如何把握審美人類學與傳統美學和傳統人類學之間的邊界與區分,審美人類學也正是在此邊界上獲得自身的規定性,并成為可能。
注釋:
①王杰:《審美幻象與審美人類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0-161頁。
②Jacques Maquet, Introduction to Aesthetic Anthropology, Malibu: Undena Publications, 1979,p.52.
③Toni Flores, "The Anthropology of Aesthetics", Dilectical Anthropology, Vol.10(July 1985), p.33.
④⑤參見阿爾都塞《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齊澤克、阿多爾諾等《圖繪意識形態》,方杰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4-168頁,第145-149頁。
⑥Jeremy Coote and Anthony Shelton(eds.), Anthropolo gy, Art, and Aesthetic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2,p.9.
⑦Wilfried Van Damme, Beauty in Context: Towards 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Aesthetics, Leiden, New York & Koln: Brill, 1996,pp.13-30.
⑧王杰:《美學研究的人類學轉向與文學學科的文化實踐》,載《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4年第5期。
⑨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53頁。
文藝研究京154~157B7美學向麗20072007
向麗,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作者:文藝研究京154~157B7美學向麗20072007
網載 2013-09-10 21:4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