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三輯 我的自傳 第48節 抗戰以來自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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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輯 我的主要經歷
  第48節 抗戰以來自述(19)
  旅途雜感
  八個月的旅途中,見聞不少,感想亦多。及今回憶,猶存其什之一二,記之于后。
  第一個感想,便是中國老百姓太好。譬如上文所敘,為了抗戰他們所受苦難,都沒有怨恨國家、怨恨中央之意。游擊隊(所謂省保安隊等亦在內)隨地籌給養,以至像我們過路的軍政人員沿途需要招待,并不以為是格外需索,或不愿意負担。他們簡直承認,完全承認這是應當的。他們心里不服的,只在無禮的騷擾,其他毫無問題。國家遭難,大家都得犧牲是圖挽救。這一點,他們全明白。
  老百姓是再好沒有的好百姓,只是政府官員軍隊游擊隊此一黨彼一派太對不起老百姓!這是隨時隨地引起感想最深之一點。
  第二個感想,民國三十年來正經事一件沒有做,今后非普遍從鄉村求進步不可。這一感想之引起,是我們沿途多走偏僻小路,真所謂窮鄉僻壤,將民生之窮苦,風俗之固陋,看得更真切。例如山西內地婦女纏足,纏到幾乎不見有足,至須以爬行代步。還有黃河右岸窮谷中,婦女束發青衣白裙的裝飾,與京戲上所見正同,大約仍是明代的舊樣子。說到窮苦,更不勝說。普遍都是營養不足,饑餓狀態。其不潔不衛生,則又隨窮苦及無知識而來。這樣的人民,這樣的社會,縱無暴政侵略,亦無法自存于現代。故如何急求社會進步,為中國第一大事。然此第一大事者,到民國已是三十年的今天,竟然沒有做。一年復一年,其窮如故,甚陋如故。照這樣下去,再過三十年豈不仍是依舊。我們平素主張鄉村建設,就是有計劃地用社會教育普遍推進建設工作,求得社會平均發展(反對歐美都市畸形發展)。從觀察了內地社會真情以后,這一要求更強。
  再明白點說,從這感想中,我們更要反對內戰和一切妨礙國家建設社會進步的事。同時,我們亦反對無方針無計劃的建設,蹈資本主義的覆轍,人力財力奔向工商業去,而使廣大鄉村落后。從這感想中,更加強我們平素主張的自信。
  第三個感想,今日問題不是敵人力量強,而是我們自己不行,敵人之勢已衰,前已敘過。且以山東而論,合計分布各處的敵軍,全省亦不過兩萬余人。以山東地方之大,兩萬人安得為強?何況其已呈衰勢呢?然此已呈衰的兩萬人,卻居然能霸占山東,而且據點擴充到很多。全省情勢,我不愿明說。只以去年12月我所得確報,一個膝縣境內就有十九個據點。滕縣從前在我們行政上,亦不過分十個區,設十個區公所。他現在竟加一倍。每一據點,總有幾個敵兵,有時,少到兩三個。如此零散,應當不難解決,而乃受制于他。這完全證明不是他力強,而是我們太不行了。這個不行,不是軍事的,是政治的。說起來,只有慚憤。
  過去的不說了。今后既要準備反攻,必須調整政治,以立其本,更加強各戰地政治工作,啟發民眾抗敵力量。如其不然,恐無翻身之日!
  第四個感想,中國目前的問題全在政治,而政治的出路卻并不現成。因為這政治問題后面有深厚的文化背景,不是平常的封建民主之爭。譬如上面說,對于敵人勢衰力弱見出于中國人太不行,此不行是政治問題,有老文化為其背景。又如前敘游擊區老百姓苦痛深刻,此深刻苦痛出于敵人所加于我者,不如中國人自己造成者多。這亦是政治問題,亦有老文化為其背景。
  (被檢一段)
  不講騷擾,單講加于老百姓負担重,亦就不了。壽張一縣,人口不過廿余萬,而駐軍一時有馮壽彭部、齊自修部、于耀川部、劉耀亭部,還有省府行轅的三營,縣保安隊三中隊,各區常備隊等。所有這許多隊伍,都向地方索給養。只齊部每天即要一萬七千斤糧食,菜錢在外。試問,這如何得了?
  人禍之外,還有天災。我沿途曾看見旱災、蟲災、水災三種。而在前(廿七年)在后(廿九年),據所聞亦都是災情很重的。我所見春夏是干旱,而夏末秋初則大水。我初去時,于五月尾在鄄城濮縣之間過黃河。河槽完全干的(半因黃河改道),沒有一滴水,我們步行河底而過。回來時,于八月尾仍在鄄城濮縣之間過黃河。河水滿槽,卻非船莫渡了。
  水災最慘重的,我所見的是豫北。豫北的東部,有衛河;豫北的西部,有沁水:都是汪洋千里。這其中,還有人為的因素。我軍掘沁水,以沖道清鐵路敵軍;敵軍則于其上游,相反方向掘了沖我們。彼此對沖,天災人禍合一,老百姓卻無處容身了。當地行政專員潘善齋,告訴我有五個縣城沁陽、博愛、獲嘉、武陟、新鄉,全在水中泡著。災民不知有幾多萬,無處可逃。想渡過黃河南岸來覓食,而以軍事關系又不許人渡河。
  我記得有一次,隨八路軍同行,在泰安境內的山村中,全村的糧食不足我們一飽,只有煮稀粥分食。又一次夜行軍至天明,饑渴非常,乞食于老百姓,不問內容,先行吞咽。細察之,乃是肥田用的豆渣餅,加以樹葉煮成粥。這在我們,要算吃苦了,而在老百姓望此望不到啊!
  據現在所知,敵人狠毒的破壞,遠較我經過那時加重;而兩年來內部斗爭使局面惡化,亦遠過于彼時,游擊區域同胞們的苦痛,怕是傾若干淚和血亦訴不盡,任何一枝筆任何一張口亦形容不盡。人世間的奇惡絕慘,到此怕才算齊備。雖今日全世界都在兵連禍結,苦痛的不只一個中國,然而情節復雜,刻骨入髓,則怕哪里亦不能比。但不知經此一番奇苦深痛,其最終的意義是什么?
  第二句話,所謂敵人之勢已衰,事實可征者甚多。最顯著不同于開戰初期的,是士無斗志。戰事初期,敵兵絕無繳械投降之事,雖戰至一兵一卒,乃至包圍遭擒,亦斗到底。現在不然,將槍一拋,高舉雙手的很多了。大約素質已不同,初時是現役兵正精壯剛強,現在則或是十八歲的孩子,或是三四十歲迫近中年。沿途我們都遇見俘虜,在我軍中;亦曾與之談話(多半筆談),而知其情形。又敵軍厭戰反戰,隨處皆有其例,舉不勝舉。再則敵偽內部腐化,駐防游擊區的為尤甚。因彼此爭權奪軍,而致下屬不服長官命令,軍紀無法維持者有之。以華制華之計不能成功,關系其前途為尤大。蓋敵人沒有深懷以用人,沒有大量以容人,而忌刻輕薄,中國人不能與久處。偽軍反正者愈多,彼猜忌愈甚。或不發槍械,或不發子彈(皆臨時再發),或種種監視提防,激起偽軍投誠反正者愈多。所以幾年來,偽軍總量上沒有加,只有減,沒有穩固,只有不安。——至少山東河南是如此。
  第三句話,所謂黨派問題尖銳嚴重,似亦無煩多說。大要游擊區域短兵相接,與大后方雍容坐談者不同。我初去時,問題將開始,還沒有大決裂,方自謂可于此盡些力。哪里曉得,第三者是不見容于兩方的,而且問題是整個的,不能于局部解決。簡直一句話不能說。在歸途上所見所聞益多,所以忙著回來想根本辦法。兩年來所得消息,愈演愈烈,我們自己朋友學生亦連連被殺(我到山東時已有之),多少事不必述,只“無所不用其極”一句話,可以包括。問題嚴重,無以復加,又非當時之比了。
  一幕驚險劇
  關心我們朋友學生抗敵工作而想加以撫慰鼓勵,是我赴華北視察目的之一,前曾經說過。所以這里臨末還須交代一下。這就要敘到一幕驚險劇了。
  我們的第三政治大隊,除第五支隊留于豫北工作外,其余由大隊長秦亦文君率領開入魯境。因奉部令歸省政府直接指揮,所以大隊部即住東里店附近。如前所敘,當我到達東里店,與各方會見的幾天(6月1日至6日),便遭敵人圍攻。我與秦君等即彼此相失,互尋不見。久之又久,忽然得訊,秦君率部駐于蒙陰的北岱崮,距離我們隱藏之地往北約百余里。于是我偕隨行諸友,往北去就他。
  哪里曉得,秦部五百余人,還有省府其他人員相隨,目標過大,又留駐該地達十日之久,已被敵入偵知,派兵三路進擊。我往北去就他,我的背后正有敵兵亦同走一路向北前進。我到達該處,秦部已得諜報,敵人拂曉進攻,急須轉徙以避之。所以不及多休息,傍晚天黑齊隊向西而行。行前,秦君指定秘書公竹川君并警衛隊六十名專衛護我,遇必要時,我得另自走。
  當天黑齊隊時,天已落雨。愈走而雨愈大,山路愈滑。又崎嶇坑谷,漆黑無光(用光火恐為敵見),出手不辨五指。前后彼此牽衣而行,不許交言,古所謂銜枚而進。腳下高低深淺,亦不得知。兩次有人滑墜澗谷,不知其性命如何。如是走一通夜,雨落一通夜,衣褲淋漓,難于移步,寒透肌骨,既饑且疲。走到天明,舉目看看,方知只走出五六里路(人多亦為行慢之一因)。


梁漱溟 2014-07-03 14:3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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