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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家出走時,柳浪鎮籠罩在一場鴨蛋青的大霧中。人們陷在自己的夢里,難以自拔。人們在夢里自言自語,在自言自語中看見世界。他們看見的世界與我看見的截然不同。一個人忽然發現他在這個世界上走不了多遠,悲哀是免不了的。世界很大,但能去的地方并不多,能到達的地方更少。十二歲那年,我孤身一人離開家,赤腳踩上涼冰冰的青石板時,深切地感受到了對世界的無能為力。 我是偷偷跑出來的,我必須跑出來。昨晚腦子里剛蹦出離家出走的念頭,一束火花就照亮了我對世界的想象。許多年以來,我的想象力要么在柳浪鎮那條窄窄的小河上蕩漾,要么在幾條窄窄的小巷間徘徊,頂多不過攀上了鎮東那棵不知道年歲的香樟。昨天傍晚,正是在這棵不知道生長了幾百幾千年的香樟樹下,我狹隘的想象力給畫上了一個句號。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一時間還難以適應,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戰戰兢兢。爸媽的反應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應該生氣,或者說應該裝作生氣,但我知道他們實際上是樂意我那樣做的。但我仍應該離家出走。我應該把這個句號畫完整,離家出走無疑是一個完滿的告別的手勢。 我并未走遠,我剛剛跨過柳浪鎮那座笨頭笨腦的石橋,我就不知道該去哪了。昨晚在我腦中難以遏止地翻騰了一夜的想象,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我仰起頭望望鎮東那一脈黛青的山頭,幾朵水紅色的云趴在那兒,過不了多久,紅彤彤的太陽就會升上來。可我站在石橋上不知道去哪了,膿包!膿包!我罵自己膿包也沒用。剛剛赤腳上路時,渾身充滿的愚蠢的自虐的快感也幾乎消散,我很泄氣地站在橋頭。一個人忽然發現這個世界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泄氣是免不了的。 十二歲那年我跟大有干了一架,許多年后這件事在我的記憶中依然占據了顯要的位置。昨天傍晚,我一拳一拳把大有打趴在地上,我使勁坐在大有身上,我說你知不知道我的厲害你現在知不知道我的厲害?想不到我一向豐富的想象力面對這個夢想多年的時刻,反反復復說的就只這句話。無數次的想象中,我應該有一番英勇蓋世的演講的,可現實只是一橛冷硬的糙木疙瘩。大有臉朝黃土,頭頂流出的血與塵土攪和在一起堵住了他的嘴,他張大河馬似的鼻孔呼氣吸氣,一聲不吭一動不動。這也有違我多年的幻想,他應該拼命喊叫,掙扎,罵罵咧咧,然后我就可以進一步打擊他。可現實只是一橛冷硬的糙木疙瘩。盡管如此,勝利仍令我興奮不已。我的世界一下子給突破了,我的世界擴大了無數倍,想象力信馬由韁,那一刻我簡直想象不出還有什么事情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確認大有不會反抗了,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爛泥一般的身體,我一邊回頭看他,一邊往家跑。我跑很遠了,他兀自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條烏黑的死狗。他身邊的那棵老香樟樹孤零零的,遠方飛回的鳥漸漸清晰了,又忽然消失,藏進香樟樹黑烏烏的枝葉間。暮色籠罩著香樟樹,暮色濃得像大有頭頂流出的血,越來越濃,漸漸凝固成了黑夜的顏色。 可鬼知道怎么搞的,離家老遠,我就望見爸爸氣勢洶洶地站在家門口候著我了。我好不容易在外面打了一次勝戰,回家又要反勝為敗,我想這世道真他媽有問題。爸爸雖然暗暗為我高興,他不可能不為他的兒子感到高興,是他一次次教導他的兒子不能被人揍而要揍別人的,現在他兒子終于揍了別人,他會不高興?可高興歸高興,他的一頓老拳還是悉數落到了我身上。 我必須反抗,我必須成為一個大人,跟爸爸一樣的大人。我不能娶老婆,我只好離家出走。現在想起來真不明白,那時候怎么一門心思認定離家出走能為我爭取到大人的地位。 如果說打倒人人懼怕的大有在男孩子中樹立起了威信,那么,我離家出走無疑在女孩子中站成了浪漫的形象。離家出走,這是多么偉大的想象,我不但想了,而且做了,這又是多么偉大的創舉!那一陣子,我常常聽到女孩子們對我唧唧喳渣的議論,回到家里,妹妹也大大地對我刮目相看了,她看我的目光里總閃爍著莫名其妙的光亮。這黃毛丫頭一定跟那些女孩子一樣,傻啦吧嘰地給我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本來我對自己有個清醒的看法,給她們這么一弄,我也犯傻了,也以為自己成了英雄,蓋世英雄!可惜那時候的女孩子們懂的太少,還不知道英雄需要女孩子的投懷送抱。當然咯,如果她們懂得太多,她們也就不會把我當作英雄了。不過那時候我并沒有想到這一層。 那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喜歡上了住在小鎮西邊的一個女孩子,舟舟,舟舟,我背書的時候心里都念叨著她的名字。這兩個字在我心中溫暖如一片融化的春水。鬼都不知道怎么搞的,沒過多久,人們就傳開了,說我跟舟舟好上了。起初這消息只作為內部參考,可春天是多么適合萬物滋長啊,對于流言蜚語也不例外,沒過幾天,這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滿鎮柳絮飛了。 我表面上裝作受了侮辱,實際對這傳聞實在稱心適意。我滿以為舟舟也喜歡上我了,可丫頭片子只是一味逆來順受的樣子,好似全世界的人聯合起來欺負她。以前我碰見她的時候,她還會對我笑笑,甚至細聲細氣打聲招呼,現在面對面撞見,她連屁都不放一個。那天我見她一個人站在那棵香樟樹下,我朝她走過去,她一瞅見我,立即跟老鼠見了貓一樣,拂了拂她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裙子,轉身扭著屁股落荒而逃。我站在樹下,又羞又氣,滿臉漲紅半天恢復不過來。 我的初戀就這樣夭折了,我為此郁悶了好長時間。當我在那間破落的小飯館,第一次把這樁陳年舊事講給悠悠和小木頭聽,他倆笑得臉色通紅,悠悠更是笑得趴在桌上,哈哈哈,想不到你初戀就給人甩了,哈哈哈。 悠悠和小木頭是兩年前搬到柳浪鎮的。悠悠的爸爸調到工廠當會計,小木頭的媽媽調到小學當老師。悠悠只有爸爸,小木頭只有媽媽。后來小鎮上就傳言,說悠悠的爸爸和小木頭的媽媽好上了,就跟當年人們傳言我跟舟舟好上了一樣,說得煞有介事。我也跟鎮上的人一樣,對他們作出了同樣的猜想。他們是同一天同一時刻出現在小鎮河面上的,那時候我剛巧四仰八叉地躺在小鎮碼頭邊,模模糊糊地聽見兩條船從不同的方向搖過來,咯吱咯吱,我一聽就知道這是兩條陌生的船。那時候我十六歲,十六歲的我對陌生的事物充滿了好奇,我立即像受驚的兔子,站立起來,對遠方豎起兩只耳朵睜大兩只眼睛。風生水起,兩條船撥開明晃晃的水明晃晃的陽光,從不同的方向朝碼頭靠近,桐油刷過的船櫓搖一下便亮閃一下。悠悠站在一條船頭,小木頭站在另一條船頭,我站在碼頭,我們三個看見了彼此很開心地笑。我注意到悠悠漂亮的臉蛋上滿是興奮的紅暈,我心里一動,這丫頭竟然比舟舟還漂亮。后來我很平靜地想過舟舟的臉蛋兒,鼻子有點塌,鼻梁兩側生了幾粒淺褐色的雀斑,眼睛也過于細窄,算不得怎么漂亮,可見到悠悠以前,她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想起了舟舟,我心里禁不住有些難過,于是扭過頭去看另一條船上站著的小木頭。小木頭的臉色有些遮掩不住的憂郁,蒼白的臉頰在明亮的陽光中一點即破。他看見我看他,很靦腆地對我笑笑。從此以后,我們仨就結成了死黨,小木頭常常被我和悠悠拉著去做很多雞飛狗跳的事。 還記得有一次我們拉他去偷大有家的李子,他死活不肯去,后來悠悠說了一句話,這男人害羞呢。不知道這話怎么起了那么大的效用,小木頭噌地站了起來,不管不顧就往黃毛家的院子奔去。打我記事起,那座寬敞的院子里就只住著大有和他媽兩個人,后來大有出了事情,大有媽媽便成年累月把自己藏在那座院子里。人們只在早晨和黃昏看到她穿一件花花綠綠的睡衣,趿一雙歪三斜四的拖鞋,沉默的老狗似的走到鎮東那棵老香樟樹下又走回來。人們都說大有出了事,她男人從外面趕回來跟她干了一架,當天晚上就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鎮上的人紛紛議論,養不教,母之過,有什么樣的媽就有什么樣的兒,男人在外面的時候,成天關上門找野男人回家壓床,兒子不學壞才怪。現在大有把祖宗八代的臉都丟盡了,看還有沒有野男人跟她回家,再怎樣的男人也怕招惹上騷狐貍觸霉頭啊。鎮上的人說這話時臉上顯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樣子。我聽到這話,心里卻總有點不是滋味,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大有才會做出那樣的事,大有是想報復我。不過大有媽媽似乎不知道也不在乎人們說她什么,仍舊在每個早晨黃昏,無聲無息地出了家門,默默地走到村東那棵老香樟樹下又走回來。如果她一直這樣下去,那小鎮今后也就不會興起那樣大的波瀾了,可是她沒有。 我們一起到了大有家的院子外,仰起臉望樹上大個大個橙黃的李子。那李子在小鎮上是獨一無二的品種,早熟,水靈,松脆,甘甜。有人跟大有媽媽要過秧子回去栽,可活個一年半載不是給蟲蛀了就是無緣無故地蔫了,總也活不了。于是大有媽媽又有了一條罪狀,騷狐貍才養得出那樣嫵媚的李子,你看那李子成天伸出頭來,誘人哩!我們也給那些李子誘惑住了。盛夏的陽光落在我們仰起的臉上,微風吹過,斑斑駁駁的影子晃來蕩去。我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只覺得千鈞大石沉到了心底。墻不太高,黃土塑的磚頭大大咧咧壘在石砌的地基上。我們站上地基邊緣,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便望見了院子里的情形。偌大個院子荒蕪冷落,野草東一簇西一簇,三五只蘆花雞悠閑地在野草間昂首闊步,門虛掩著,沒個人影。我們相視而笑,心照不宣地都用一只手扶著墻,騰空了另一只手伸向枝頭,憋住氣擰又黃又大的李子。忽然,枝頭一個黃熟的李子經不住我們的搖晃,掉進了院子。一石驚起千層浪,那幾只目中無人的蠢雞給李子一嚇,抬起頭又望見了伏在墻頭賊驚賊驚的我們,立即撲騰著短小的翅膀,咯咯咯地聒噪起來,在院子里上竄下跳。我們一時間愣住了,竟沒想到逃跑。想起來時,大有媽媽已經殺氣騰騰地站在門前了。 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逃回了我家,看看沒人跟來才關上了門。幽暗的屋子里,小木頭陰著一張臉,悠悠卻已經笑岔了氣。悠悠拽住我的一只胳膊,蝦米似的笑彎了腰,你看見沒有?你看見沒有?她一面笑一面問我:你看沒看見?她究竟想問我看見了什么我全然不知道。悠悠笑了很久,直笑得喉嚨里發出咝咝咝的聲音,她拽住我的手才放松。她有氣無力地坐在床沿,臉紅撲撲的,眼睛里有一點閃亮的東西。我感覺她全身都笑軟了。我們把偷來的李子在放在床上,半青不黃的一大堆。悠悠一看,嘴角又彎了上去。悠悠和我毫不客氣就嚼開了,小木頭只攥住了一個李子,猶豫不決地摩挲著,許久,那個李子給他磨得亮锃锃的。怎么不吃?悠悠歪過臉問,怕回到家木頭老師拿雷鋒叔叔嚇你?(悠悠總是喊小木頭他媽“木頭老師”,“木頭老師”喊小木頭為“木頭”,而悠悠總是極其柔媚地喊他“小木頭”,后來我也受了影響,喊木頭為“小木頭”了。)小木頭聽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勉強啃了一口手中的李子。悠悠一看,嘴角又彎出了很好看的弧度。可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一會兒,我從門縫往外脧了一眼,立即兩眼睖睜,雙頰燊熱。悠悠看看我的臉又看看門外,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小木頭的臉更是騰起了一大團明艷的火焰。 大有媽媽推開了門,只對我們說了一句話:這李子還沒熟透呢,吃了會出毛病的。她說這話時背對著陽光站在我們面前,我看不清她的臉。她說完轉身就走了。她一走,下午的陽光就從門框灌進了屋子,屋子里恍若灌滿了明亮透徹的水,水面微波不興。有那么短暫的一會兒,我們仨一句話也不說,大有媽媽的背影仿佛黑暗的旋渦,把我們的目光和精神都吸進去,我們臉如土灰,所有的力氣都如一口氣消散在黑暗的背影里,直到背影消失在盛夏明亮的陽光邊緣,我們才透過一口氣。悠悠忽然又笑了,她把臉埋在我狗窩般的床上,怕我們看見似的,你看見沒有?你看見沒有?她一面笑一面問。她的肩膀笑得一聳一聳的。悠悠笑夠了,笑得身子都軟了,重又立起身子,她的臉紅撲撲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閃亮。悠悠和我再次投入消滅李子的戰役中,小木頭卻只呆坐著,一張臉繃得陰沉沉的。他手中仍舊攥著那個咬了一口的李子,嘴里含著一包嚼碎了的果泥,可他只是呆坐著,再也不動手中的李子了。我和悠悠看看他老僧入定般,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這男人害羞呢,悠悠又說道。沒想到悠悠這話剛出口,小木頭竟然哭了,人高馬大的小木頭咧開嘴哭了,那包沒咽下去的果泥散發出一絲絲青澀的味道,恍如青色的荇藻在水中飄浮。后來我和悠悠常常提起這事,小木頭總是輕輕地避過,我想他仍然害羞。不過打那以后,悠悠再沒說過這男人害羞的話了。 本作品由甫躍輝授權《文學青年》發表,轉來請注明出處少年游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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