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傳統就是這條小河與岸上的流浪漢 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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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曲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庸》


1


高遠的天空用冷漠聆聽

一只頭羊,用“哞,哞”的叫聲,呼喚那些迷失的小羊。

在一條小河上,木船輕漾著,

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走在岸上。


清風經過此地又吹向光禿禿的山岡,

幾十戶人家,幾十根煙囪,

一片片舒緩的柳樹林,

小河的水臨近一個人的靈魂。


我知道,你已裹上尸衣,

只是不愿說出。

我們極愿意改變,

而時光在腐爛中逝去,并不意味著我們已經死去


就像在很深的夜里,

我一個人坐在河邊,

我已經懂得,無論怎樣的喧囂

也不能影響到夜色的靜美。


一年年的重復

這條小河的沉默

映照那灰色、圣體的木船。

我們臉上的痛苦證明我們自己并沒有獲得解脫。


總是在耽擱啊,我們何時聆聽過無花果樹在夜里

又長出一寸的聲音:幽黑的枝干與今年的綠枝融為一體,

猶如墓碑上的生卒年月。

總是在耽擱,在憂愁


總是暴怒在伸展著身體,

因為中心喪失了,

我們在這里悲嘆,

看著白色的薔薇在枝頭凋謝


猶如一腔熱血,

流盡了

倒在地上,

我們的悲傷真的能夠改變這里嗎?


山坡上托著腮幫沉思的墓碑,

大片的田野——小路盡頭的落日

環繞著已經來到山岡上的人,

他是大千世界中微不足道又不可缺少的一環。


清風吹著他寂靜的額頭。

我們的傳統就是這條小河與岸上的流浪漢

還有這光禿禿的山岡,

一縷光照著墓碑上喑啞的文字。


2


長長的圍墻上的鐵絲網蒙在夕陽的光芒里,

猶如飽經憂患的智者,

我就在這下面漫步,帶著五歲的侄兒,

拖拉機“突突”地開過去了,卷起陣陣黃煙。


路邊的老人胡須花白,

像一個謎,

他逝去年代的心事,

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街道兩側的房子留下過去兩派對壘時的槍眼,

一個專門做骨灰盒的大院子里,

飄出檀香木美好而恐懼的氣味,

壽衣店的老板常常喝醉了酒,在街道上飛奔。


到處,隨便搭起來的破棚子

沒有一點點長久的意思,

僅僅為了肉體,

在忙碌。


一個來城里補車胎的農民,

他的手,嘴唇,胡須

是鄉野大道的黃褐色,是因為長期使用而磨得锃亮的鋤柄的顏色,

也是命運的顏色。


一輛出租車駛過,又一輛駛過

淹沒了兩個婦女的談話,

這是十二月,街道灰白,天空高遠而明凈,

一眼望去,大地正是殘暴洗滌后的無邊的沉寂。


我把我的侄兒舉到肩上,向河邊走去,

青菜,雪里紅,在棕黃的泥土上生長。

魚蝦因為寒冷躲進了淤泥深處,

仿佛都在說:“我們確是苦的,衰敗的。”


我們的心里都留下了碰不得的傷痕,

我們都看見了農民之死,

在鄉村,當我祖父的墳里長出象征吉利的黃藤,

卻在一場運動中,被推翻。


我回頭看著我所生活的地方,

腳手架正在把恐懼向高空發展,

一條陰水溝載著我們的廢物逝去,

這些都染上沉寂又似乎緩緩運動的太陽落山的悲涼。


我有興趣記錄下這些事物,

鐵絲網,圍墻,老人,

童年,骨灰盒,蔬菜——

啊,多么美好的夕陽,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你里面的傷心事物。


3


經過太長的歲月,我才知道,

悲傷不適于四季的美好遷流,

悲傷沒有用處,我們的吼叫,

毀了太好的青春,漸漸寧靜,滔滔不息……


當我老了,我的歡樂,

會像暮色中的蘆葦,越來越深,

沒有形式,也沒有邊際,

又并不唱出離別之歌,并不寫下一行字。


灰色的波光,細細展開,

我想,這就是東方吧

用柏樹代替思想,

忠于自己的塔,忠于自己的崩潰。


像秋夜的蟋蟀聲,

像留在樹上的蟬殼,

“什么叫毀滅?什么叫重生?

都是不同的樹燒出同樣的火!”


我們的一生結束于繁雜的追求,

而完整的天空是我們零亂人生的一首失散的詩。

山岡沉沉的寂寥,那就是一切,

無論雨水、薄霧,從不更改模樣。


讓我看見的事物都是輪廓的硬朗,

都是象征,

絲絲入扣的暗示

我們逝去的經歷具有了生命!


潺潺的小河流經村落的各家各戶,

告訴我們活著要像水一樣低下,

這是我們生命中最古老的聯盟,

我們漂流著,被不死之力相連。


光禿禿的山岡,

仿佛最真實,最嚴峻的本質,

支撐萬物運行的尺度

我們得以生還的根源,像那惟一的高掛在天。


但那莊嚴不是肉體的,

是我們的本質,仿佛聚集一處的遺忘,

要拯救的不是戶外,因此那個人才能在陰天

看見光明;在混亂中看見秩序


不再有折斷的長矛,

我們的現實僅僅是事物間的關聯,

哦,這關聯的獲取,是生命能夠滔滔不息的秘訣……他隱忍著

飛進了小鳥掙破蛋殼的遼闊聲音。


4


當我們悔悟的時候,

就像迷途的小羊又找回來了,

當全世界悔悟的時候,

共浴靈輝的一天來了。


我們的過失是重的,重復的,

所以我們的懺悔,

也必須是重復的,

莊嚴,而徹底的。


仁慈的力量又沉默,又威嚴,

人們又怕他,又要去接近他,

我們要學習這天賦的美德,

用不著去惡聲厲色。


因為上天的主宰,沒有聲音,也沒有氣味,

可是你們仿佛臘月初一死去兒子的婦人

是無聲的雪花,

在加深的哭泣。


我想起月光下的瓦楞,

消失在山頂的羊腸小道;

這些都是靈魂里重要的事情,

與遠處牛棚里的一盞孤燈,心心相印


我們把皮肉之苦當成了心靈的創傷,

這是我們犯的一個嚴重的過失,

這是我們尚未發現心靈之前特有的陰郁,

好像是每一代必要的重復。


風聲下的河水一陣陣發暗,

岸邊的柳樹無須經受什么折磨就很舒緩,

垃圾堆上溫柔的殘陽凈化并加倍地

同情我們……這河水,這寂靜的山岡


這是我們的記憶在看著你們,

這記憶里有死者,舊的弄堂,有一把想要

在罪惡與無辜,肉與骨之間切開的刀,

現在是這些記憶讓我們走來,也是這些記憶讓我們離去。


一些婦女,一些失意的老人,

在去教堂的路上會經過這條流經各家各戶的小河,

七十年代的手提包里放著黑皮封面的《圣經》,

孫子的照片,奶瓶。


不久,那揮鋤的人就是墳墓,

山岡上孤獨的自行車輪——生命的意義。

我們舒緩下來的時候,心靈的空白

讓我們感到輕輕的喜樂。


1993-1996


圖 吳冠中 故鄉 鏡心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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