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 梁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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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吃過狗肉,也從來不想吃。

有人戲言,吃了狗肉之后,見了電線桿子就想翹起腿來。這當然不足信,不過狗有改不了的一種習慣,想起來令人惡心。經過訓練的和經常喂得飽飽的那種狗,大概不至于有那種饑不擇食的惡習。普通的狗就難說。記得抗戰初年,我有一段時間賃居重慶上清寺一個土丘上的一間房屋,屋門外是一間堂屋,房東三餐都在堂屋舉行,八仙桌子擠滿了人,大大小小祖孫三代,桌下還有一條不大不小的癩皮狗,名叫“汪子”,大概是它愛汪汪叫的緣故。房東一家吃東西很灑拖,嚼不碎的骨頭之類,全都隨口噴吐,汪子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沒有例外,小孩子一面吃一面就在洋灰地面上遺矢,汪子會把東一攤西一攤像“溜黃菜”似的東西舔得一干二凈!主人無需打掃,狗已代勞。像這樣的狗,其肉豈足食乎?人稱狗肉為香肉,不知香從何來?

天下之口有同嗜,是真理的一面,另一面是口嗜不同各如其面。秋風起矣,及時進補。基于吃什么補什么的原理,吃豬腦、吃牛鞭、吃羊肝、吃鴛鴦肉……都各有所補。唯獨吃狗肉不知是補的哪一門子?古書上不是沒有說明,例如,元朝的一位太醫忽思慧作《飲膳正要》就說:“犬肉味咸溫,無毒,安五臟,補絕傷,益陽道,補血脈,厚腸胃,實下焦,填精髓。”這許是對皇帝說的,諒他不敢亂扯。安五臟,心、肝、肺、脾、腎都管得著,又益陽又補血又滋腸胃,狗肉之益大矣哉!《本草綱目》也說,犬之用有三,其一為“食犬,體肥供饌”。狗是給人吃的,六畜里有它,五畜里也有它。而且自古以來,“月令言食犬,燕禮言烹狗”,狗肉上得臺面。就是屠狗養母也不失為事親之一道,史記刺客傳,客勸聶政“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孟子說:“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好像是老年人非肉不飽,才有資格吃狗肉。總之,狗肉和豬肉、羊肉一樣,吃狗肉是我們的傳統習慣。

不知什么時候起,吃狗肉之風漸不流行。史記記載樊噲“以屠狗為事”言其為市井無賴之輩。后漢書二十八將傳論謂屠狗者為“輕猾之徒”。屠狗不是體面的事,吃狗肉當然也就不是高雅的事。傳說鄭板橋嗜狗肉,饗以狗肉則求字求畫皆不拒。這究竟是文人怪癖,可資談助。“掛羊頭賣狗肉”之語正足說明狗肉之賤不能與羊肉比。

士各有志。愛吃狗肉者由他吃去,不干別人的事。西方人以為狗乃人類最好的朋友,一聽說中國人吃狗肉,便立刻汗毛倒豎,斥中國人為野蠻。其實中國人祭宗廟,奉“羹獻”的時候,西方人尚在茹毛飲血,羹獻即是犬牲。我們并不是見了狗就嘴饞的民族。狗和人一樣的可以分門別類,《本草綱目》于“食犬,體肥供饌”之外,還列有:“甲犬,長喙善獵;吠犬,短喙善守。”行獵守門乃犬的能事,犬當然是人類的朋友,誰也不忍吃它。“狡兔死,走狗烹”是譬喻,獵人從來不會那樣的短見捉完兔子烹狗。不過“體肥供饌”的狗,就另當別論了。三十多年前,我道出廣州,在菜市中看到一群群小黃狗用繩系在屠戶攤位旁邊,毛茸茸的、肥嘟嘟的,有人告我這是菜狗,猶如牛中所謂的菜牛,是專供食用的。可見吃狗肉的人至近不絕。

殺肥狗與宰肥豬、宰肥羊無異。我看不出其間有什么文明與野蠻之別。有人不吃豬肉,有人不吃羊肉,有人不吃狗肉,各隨其便,犯不著橫眉怒目。此間香肉攤販甚多,肉的來歷大概不明。常于昏夜被群狗叫嗥之聲驚醒,想來是有人在街頭行獵。如果是捕殺野犬,應該是有益社會之事,殺而食之也未嘗不可。如果被捕之犬是系出名門,則犬主人該負一大部分責任,不該縱犬留連戶外。管理狗的辦法,西方較為合理,狗要納稅領照,狗要打預防針,狗外出要有皮帶系頸,狗頸下要牌示號碼。不過有一點西方人還是夠野蠻的,人行道上狗矢星羅棋布,沒有人管。

街頭打狗之事,歷來就有,不自今日始,若干年前,我路過浙江嘉善,宿一親戚家。入門,見椅上、榻上到處都鋪設毛皮墊子,黑的、白的、黃的都有,時值隆冬,有此設備亦不足異,夜深人靜,主人持巨梃提燈籠,款步而出,小巷蕭索,遙聞犬吠。不知主人何時歸來,只聽得廚房里刀俎之聲盈耳。午餐時,一熱騰騰的紅燒香肉上桌了。主人經常的食其肉而寢其皮。我面對羹獻不知所措。

據說金華火腿之所以含有異香,緣有狗腿一只腌于缸內。我的舅父在金華高院任職甚久,查證其事不虛。名之為戌腿,為非賣品。曾取得一只見貽,家君以其難得,設觴大宴賓客。席間以清蒸戌腿一方上,而未言其所以。客人品嘗之余,亦未言有異味,有人嫌其太瘦而已。事后家君宣告此名肴之所自來,客有欲嘔而不得者。我當時躬逢盛餞,未敢下箸。



花邊閱讀 2015-08-23 08:4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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