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耍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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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ì to courage 攝影/托梅烏

今年一位中國攝影師拍攝的耍猴人照片拿到了荷賽獎項,而今天的這篇文章,將從另一個角度帶我們看一看這項快失傳的江湖手藝。

耍猴人張志忠

by

馬宏杰

在張云堯家的第三天下午,我們正在院子里聊天,50多歲的耍猴人張志忠來了。坐下后,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一只小猴崽。看到我們這些生人的面孔,小猴崽有些膽怯,伸出頭四處張望,不肯離開張志忠的口袋。張志忠說,這只小猴崽出生時母猴就死了,他用奶粉把它喂到一歲多,小猴崽每天都和他形影不離,把他當成了親人。

張志忠十幾歲就開始跟著師傅學耍猴,還清楚地記得師傅教的很多規矩:

首先,每天早晨起來后,不許說“豺狼虎豹”四個字,因為對猴子來說這些都是兇物,如果說了這四個字,耍猴人今天就會不吉利。還有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詞語,也必須改說江湖上的行話,如:頭發叫“苗須”,鞋子叫“灑落子”,上衣叫“葉子”,褲子叫“腳桿子”,吃飯叫“抿塞”,筷子叫“釬子”,碗叫“叉子”,香煙叫“草條”,白糖叫“憨子”,酒叫“山子”,鹽叫“沙子”,猴子叫“跟頭子”,老虎叫“巴山子”,錢叫“錘”或“鎦子”,鑼叫“哄子”,當兵的叫“楞仔”,女人叫“彩兒”,媳婦叫“鏟”,姑娘叫“骨朵”,老頭叫“老旬”,中年人叫“旬”??每到一處先要問問“地平不平”,意思就是安全不安全。

這些行話讓行走江湖的耍猴人能更隱秘地交流,不過如今已經少有人用了,很多40歲以下的耍猴人都未必知道。張志忠還說:

“一根扁担兩口箱,猴子馱在肩膀上。”那時候耍猴人被稱作“挑子”,一班人就是“一個挑子”。

“挑子”也是有講究的:箱子分為頭箱和二箱,頭箱里放置的是猴子的面具、帽子、衣物;二箱里放置的是一些雜物。行走江湖時,頭箱必須在前面,換肩膀挑担時也要如此。休息的時候,不能一屁股坐在頭箱上-屁股是排污泄穢之地,會使耍猴的收入減少。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箱子里有藏錢的機關,不能讓人看出來。要是違反了這些禁忌,掌班師傅就會給予嚴厲的訓斥。

張志忠告訴我: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大概16歲吧。當時耍猴被定為“四舊”,誰家有猴子就在誰家門上寫標語——“猴子是有害無益的,它要和人爭吃糧食”“猴子對人民無利,要除掉”。

有一天,紅衛兵戴著紅袖章到有猴子的人家里,逼著主人把猴子打死。沒有辦法,這家主人拿起榔頭打猴子。由于不忍心,第一下沒把猴子打死。聰明的猴子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倒在地上后又站起來,給主人敬了個禮。主人更難過了,可紅衛兵不干,逼著他再打,第二下就把猴子打死了。我當時就在旁邊。這樣還不算完,還要把家里耍猴的鑼、小車、扁担、箱子通通砸碎。

那時候,一些耍猴人不想打死自己的猴子,就把它們藏在紅薯窖里。猴子也很聰明,一聽到院子里人聲喧囂,就趴在地窖里不吭聲。一旦查出家里藏有猴子,紅衛兵就會把猴子的面具、帽子、衣服掛在耍猴人的脖子上,拉出去游街示眾,還要開批斗會,給耍猴人定罪。

那時候,在施庵、沙堰、范集等鄉鎮的十幾個村莊里,被紅衛兵逼著打死的猴子有上百只。

1970至1976年期間,新野境內只有在遭遇旱災、水災、蟲災,地里收不到糧食的情況下,公社才批準耍猴人出去耍猴賺錢,回來后,要按外出的天數每天交一塊錢-交一塊錢,耍猴人便可以記上10個工分,這樣才能分到春秋季的糧食-剩下的才是自己的錢。即使這樣,耍猴也能賺不少錢,最多的時候一天能賺二三十塊,而當時一個工人的月工資是30到60塊。相比之下,現在外出耍猴的收入已大不如以前了。

1976年之后,不準外出耍猴的規定開始逐漸放松,但需要先到大隊交25塊錢開證明,拿到證明,再到鄉文化館蓋章后,才能上路。證明上寫著:

茲有我大隊公社社員×××前往貴地,進行猴戲文化演出,請給予接洽為盼。

“文化大革命”期間,新野的鄉村大隊還可以給耍猴人開前往香港地區和一些東南亞國家的介紹信,那時候中國人的思想是面向世界,口號也是“解放全世界”,外出的耍猴人被定性為“文藝工作者”。

張志忠是改革開放初期村里第一個外出耍猴的人。1982年11月,他和他的“挑子”從新野一路往南,最后到了中緬邊境的云南畹町口岸。他們想看看緬甸那邊是個什么樣子,但大路上有邊防武警把守,每進出一個人都要檢查。最終,他們跟著邊境的村民,走小路進入了緬甸。

緬甸是個佛教國家,剛到那邊,他們沒吃的就去寺院。僧人很慷慨,每次都會給他們食物,如果他們沒地方住,還會留他們在寺院過夜。緬甸當時正逢潑水節,來看他們耍猴戲的人很多,但這些看表演的人也很窮,大多只能給些大米,即使給緬幣,也不值什么錢。于是,他們就把收來的大米拿到邊境換成人民幣。

就這樣,他們在瑞麗、畹町、木姐、南坎等地耍了半個月猴戲,沒賺到多少錢就回去了。

張志忠耍猴的足跡遍布了中國的東西南北,每次出去都扒火車,扒了20年,很有經驗,只要一看火車頭,就知道車是開往哪里的。最遠的一次是去新疆,扒火車用了七天七夜。有時候沒有廂式火車,他們就扒油罐車。油罐車只有兩節車廂的接頭處可以坐人,為了防止睡著后掉下去被火車軋死,他們就用繩子把自己綁在火車欄桿上。

十多年前,張志忠在新疆耍猴時,一個當地人告訴他,在巴基斯坦也有一個新野耍猴人,1949年前去了那里,后來安家落戶,現在已經是資產很多的商人了。后來張志忠在貴州遵義耍猴時,又有一個當兵的告訴他,在巴基斯坦見過一個新野耍猴人,耍猴人說自己是新中國成立前過去的。這個在巴基斯坦闖江湖的耍猴人究竟是誰,一直沒人知道,這也成為張志忠想解開的一個謎。

我們一直聊到傍晚,張志忠準備回家了,這時小猴崽已經和我們耍熟了,愿意讓我們抱抱,但一看到張志忠起身,馬上又爬回他身上。我說:“你把猴子放在地上,你自己假裝跑,看它會是什么樣。”張志忠把小猴放在地上,起身就跑,小猴子便在后面追。猴子在平地上根本跑不快,難怪耍猴人都把猴子叫“一里猴”,意思是猴子只要離開森林,在平地上跑不出一里地就會被抓住。小猴子眼看追不上張志忠,索性趴在地上,撅起屁股,臉朝下嗚嗚叫起來,聲音很像小孩的哭聲。張志忠心疼地走回來,把小猴抱在懷里。小猴子爬回張志忠身上后,一個勁往他懷里鉆,還哼哼唧唧地撒著嬌,樣子可愛得就像一個嬰兒。


(本文選自《最后的耍猴人》。)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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