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和班主任把小媛叫到了辦公室,他們讓小媛看桌上的那顆牙齒,小媛充耳未聞,她扭過臉去看墻上的兩幅宣傳畫,表情顯得漠然而恬靜。
是你讓人打了蕭珠珠?
她活該。
為什么要打她?
她造我的謠。
造什么謠?她造你的謠所以你就可以打她啦?
小媛低頭不再作任何申辯。她聽見校長和班主任輪流訓斥著她,校長要她寫一份檢查認識錯誤。小媛的皮鞋在水泥地面上吱吱地磨擦著,最后她站起來說,我不寫檢查,但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珠珠她媽以前是個妓女,珠珠她爹以前當過土匪,珠珠和好幾個男生在碼頭約會,你們為什么讓我寫檢查,為什么不讓她寫檢查?
小媛一口氣說完她想好的話,然后就擅自跑出了辦公室。她聽見校長和班主任在后面憤怒地喊她的名字。她知道她已經惹禍了,但她無法控制這種灼熱的報復的情緒,小媛一路奔跑著,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急劇地蹦跳著,有什么硬物卡在她的喉嚨里,使她感到窒息。小媛在操場上站住了。她對著草坪一口一口地吐著,結果什么也沒有吐出來,吐出來的只是一口一口的唾沫。
小媛的厄運就這樣來臨了。
紅旗中學里貼出了一張處分報告,被處分的就是曾經聞名于香椿樹街的漂亮的女孩何小媛。布告貼出的第二天,校長打電話給凱歌照相館,要求撤掉小媛的那張照片。他在電話里告訴對方,那張照片影響了學校的秩序,給校方添了不少麻煩,他請求對方以后不要隨意在櫥窗里陳列他學生的照片。照相館的人茫然不知應對,但他們還是作出了積極的配合,很快把小媛的那張照片撤掉了。
小媛從此后變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和任何女孩子接近,當然包括苗青她們。小媛獨來獨往地度過了最后的學校生涯。那時候已經臨近畢業,女孩們和男孩一樣,一半人將去農村或者農場插隊勞動,另外的一半人則按政策留城,他們的各個小團體現在分崩離析,形成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去插隊的每天擠在走廊上議論著陌生而遙遠的未來生活,留城的那群女孩以珠珠為中心,仍然陶醉于課桌上的骨牌游戲。小媛一個人站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嗑瓜子或者沉思默想,小媛不想和任何女孩說話,而別的女孩也不想和小媛說話了。
九月的一個早晨,許多披紅掛綠的卡車駛進香椿樹街,帶走了那些上山下鄉的女孩子。化工廠隔壁的漂亮女孩小媛也在其中。我看見她站在最后一輛卡車上,胸前的紅花反襯出她的蒼白和憂郁。小媛沒像有的女孩那樣哭哭啼啼,也沒有像有的女孩那樣一路高喊豪邁的口號,小媛倚靠在卡車欄桿上,平靜地掃視著歡送的人群,她看見珠珠追著卡車跑著,珠珠手里揮著一條紅紗巾。她知道珠珠是來送李茜的。那條紅紗巾是小媛送給珠珠的,現在小媛很想把它討回來,但是鑼鼓和喧鬧聲遮蔽了整個天空,即便小媛真的向珠珠索還紅紗巾,珠珠也不會聽見,即使珠珠聽見了也會裝作沒聽見。小媛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因此小媛最了解別的十六歲的女孩。
卡車緩緩地駛過藥鋪的門前,小媛發現呂瘋子不在那里,她很奇怪這么熱鬧的日子,呂瘋子怎么反而不見了。小媛站在車上百思不得其解,她就問同車的一個男生,怎么好久不見呂瘋子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那個男生很費勁地聽清了小媛的問題,他用手掌充話筒,在周圍的嘈雜聲中報告了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呂瘋子死了,呂瘋子天天亂吃藥吃死啦。
小媛插隊的農場在很遙遠的北方。小媛再回香椿樹街已經是五年以后的事了,她的以潔白如雪著稱的臉在五年以后變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來像男人一樣搖晃著肩膀,當小媛肩扛行李走過香椿樹街時,誰也沒有認出來她就是化工廠隔壁的漂亮女孩。
只有珠珠一眼就認出了小媛。她們是在石橋上不期而遇的,當時兩個女人都很尷尬。珠珠下橋,小媛上橋,她們起初沒有說話,走了幾步珠珠回過頭發現小媛也在橋頭站住了。兩個女人就這樣相隔半座石橋互相凝視觀察,后來是珠珠先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我在凱歌照相館開票,什么時候你來照相吧。珠珠說。
我不喜歡照相,你還是多照幾張吧。小媛淡淡地笑著摸了摸她的腋下,小媛說,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樣美麗。你知道嗎?你現在又白又豐滿,你像天使一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