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評潘金蓮:《金瓶梅》里她天真爛漫的地方也極多

>>>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嚴格來說,《水滸傳》中的潘金蓮與《金瓶梅》中的潘金蓮,并不是同一個人物。在《金瓶梅》中,作者對潘氏之惡,對她的機詐與淫蕩、毒辣與貪婪,確乎用濃墨重彩刻畫之,這一點并無疑問。我們不能魅惑于潘氏之珊珊可愛的形象與凄慘的悲劇命運,而置這一基本線索于不顧。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作者對她的天然韻致、嫵媚真趣以及重情重義也多所著墨。張竹坡有一點說得很對:作者寫潘金蓮,不用一處鈍筆。對她的行止、心理、話語,作者處處用靈動之筆來刻畫其風韻與妙趣。熟悉《金瓶梅》的人,想必都有一個共同的閱讀經驗:只要潘氏一出現、一開口,文章必然會風生水起、搖曳多姿、滿紙煙華,令人讀之忘倦。

《金瓶梅》寫到潘金蓮天真爛漫的地方極多。如元宵看燈、園中掐花、與官哥親嘴打趣、捉弄陳敬濟、嚇唬西門慶等,雖多為閑筆,但潘氏之喜動厭靜、無事生非之性,嬌嗔含酸、爽利刻薄之語,活潑機趣、嫣然百媚之致都寫得歷歷如畫,如在目前。

小說的第五十八回,有這樣一段情節:潘金蓮與孟玉樓等人來到大門外玩耍,見遠處走來一個手搖驚閨葉的磨鏡人,潘金蓮讓平安將磨鏡人叫住,然后與玉樓商議,吩咐來安把兩人屋子里的幾面鏡子拿來讓他磨。鏡子磨完了,給了他五十文錢。那老頭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讓平安問那磨鏡人如何不去,是不是嫌錢少,那磨鏡人(類似于今日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騙子)便編造了一段家計困頓、兒子不孝、妻子臥病的鬼話。玉樓見狀,隨即讓來安去屋內抽屜里拿塊臘肉和兩個餅錠給他。金蓮卻直接叫住那老頭子,問他:“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頭兒答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于是,金蓮也叫過來安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

這段情節中有一點可以注意,孟玉樓每與磨鏡人說話,必通過小廝平安來轉達,嚴格遵守閨閣女子不與閑人通問的傳統禮儀。而潘金蓮卻顧不了這許多,她直接與磨鏡人說話,顯示出其性格中落拓不羈的一面。作者這樣處理絕非無心,而是時時處處要讓潘、孟二人形成對照,將孟氏之深心世故、不露圭角,與潘氏的率性直露、膽大妄為加以比照。關于這段情節中潘金蓮的“仁善”之舉,張竹坡的看法相對復雜。一方面他承認,即便是潘金蓮這樣的忤逆之人,天良亦未曾滅絕;另一方面,張竹坡又認為,潘金蓮將自己母親所贈之物轉贈他人,而不反思自己不能對潘姥姥盡孝,簡直就是豬狗不如。潘金蓮好不容易才表露出來的一點點仁善之心,終于被一筆勾銷。對于陌生人表現憐惜與慷慨、對自己的父母反而不能盡孝這樣的狀況,在當今社會也比比皆是。其矛盾與悖謬,本身就是人之常情。張竹坡直斥潘金蓮為“可殺”,倒也不能說竹坡本人就是一個道學先生--其對《金瓶梅》的激賞,其極富洞見的批評文字,已經讓自己處在了“道學”的對立面,堪稱《金瓶梅》的知音人。但他將孟玉樓視為全書唯一盡善盡美的理想人物,不遺余力地為她歌功頌德,則是一大敗筆,實在難免錯勘賢愚之譏。正因為他對孟玉樓表示了無條件的贊賞,對處于孟玉樓對立面的潘金蓮,則難免嫉惡如仇。

話又說回來,潘金蓮對于其母潘姥姥動輒惡語相加、極盡污言穢語之能事,倒也不是對潘姥姥不愿奉養,而是因為潘姥姥“敵友不分”,多次站在金蓮的最大情敵李瓶兒一邊,并時時稱頌李瓶兒之賢德,使潘金蓮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僅此一端,就使得潘金蓮至死不肯原諒其母。作者如此處理,寫出了潘金蓮一味任性,為一己之欲不惜魚死網破,知錯不改、錯上加錯的一貫性格。如果說潘金蓮與其母的關系中全無“天良乍現”的一面,恐也未必。至八十二回潘姥姥死,金蓮將她的喪事盡托于陳敬濟,自己探望一回竟不再露面,固然是冷酷之極。但陳敬濟辦完喪事后來向她覆命,潘金蓮聽見她老娘入了土,心有所動,不覺“落下淚來”。可見其真性仍在,讀之令人鼻酸。

小說的第四十六回,有這樣一段很有意味的情節:吳月娘與孟玉樓、李瓶兒諸人,在大門口遇見一個卜龜打卦的鄉下婆子,就讓她來算卦(這既是典型的“提前敘事”--敘事者通過三人的卦象與卦辭,提前告知三人日后的命運,同時也是在刻畫人物--寫出吳月娘等人對仙道、鬼神之事的迷戀與愚妄)。作者故意漏掉了潘金蓮,這一方面說明潘氏不好此道,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作者文章技法的故作錯綜。有意思的是,等到三人算完命,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之后,潘金蓮卻突然出現了:

月娘道:“俺們剛才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

這是極高明的寫法。潘金蓮雖未算命,但她日后“街死街埋”的命運(被殺后尸體拋于大街之上),卻由自己口中直接道出,可謂“不算之算”,一語成讖。而潘金蓮這段陳辭的決絕與慷慨多氣,卻也清楚地表明,潘金蓮只打算在赤裸裸的現實層面承担自己的命運,與吳月娘的道學與佞佛,與孟玉樓的善用騰挪之術,與李瓶兒仁柔示弱以策安全的心機,都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本文摘自《雪隱鷺鷥》


鳳凰讀書 格非 2015-08-23 08:53:29

[新一篇] 在中國,你遭受的最大歧視是什么? 鳳凰副刊

[舊一篇] 愛是一棵年輕的綠柳——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詩選 一日一書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