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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懂“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 在德國首都柏林市中心,相當于北京前門及歷史博物館東側的地段,有一片紀念碑群,占地超過兩個半足球場。2700多個水泥碑,長寬如單人床,密密麻麻排列著,沒有任何文字符號。參觀者可以從各個方向進入碑群,好像進入一個街區。地勢高低起伏,碑體高低錯落,低的不及膝蓋,高的足有四米。行走其間,越進越深,嚴整逼仄,眼前一片灰色,困惑也愈發濃重:這是什么意思? 2008年我路過這里,轉了一圈,沒有看懂,也沒有深究。2011年11月,在德國綠黨伯爾基金會的安排下,我隨幾位中國學者訪問德國,主題便是“德國社會如何面對和反思歷史”,再訪此地,有機會請教專家。 碑群東南角,一道樓梯通往地下。地下有一個信息中心,包括一道長廊,七個展廳。迎面是六位男女老少的巨幅照片,有名有姓,代表著被納粹屠殺的600萬猶太人,凝視著每個來訪者。長廊一側排列著歷史圖片,從1933年到1945年,講述著一個被屠殺群體的故事。 一號廳,地上有四行燈板,展示受害者留下的日記、書信和遺言的手跡。墻上是歐洲各國被殺害的猶太人數字,最多的波蘭,290-310萬人。少的丹麥,116人,精確到個位。 二號廳,展示了15個被害猶太家庭的照片,有全家福,有結婚照,有的還有家庭電影。每個家庭成員的下落都很清楚,有生有死。 三號廳是姓名廳。黑暗中,一個聲音宣讀著被害者的姓名和簡歷,相應的文字在墻上流過。從頭到尾聽一遍,需要六年七個月零二十七天。 四號廳是集中營展廳。通過電影和照片介紹了220個集中營。 五號廳介紹有關大屠殺和二戰的紀念館、博物館和紀念碑。 六號廳擺放著電腦,參觀者可以查到390多萬名受害者的情況。 七號廳也擺放著幾臺電腦,以不同的語言播放著對七位大屠殺幸存者的采訪。 在七號廳里,歷史學家亞當·科佩爾-弗隆紐斯(Adam Kerpel-Fronius)回答了我們的提問。我的問題是:紀念碑占地面積為什么這么大?設計者如何解釋他的設計思想? 科佩爾從波恩遷都柏林說起,談什么是首都,翻譯了幾分鐘,還在解釋首都的意義。我懷疑翻譯沒有抓住要點,便強調了一句:我想問的是,紀念碑的設計思想是什么? 科佩爾說:我就要說到這個問題。首都不僅要漂亮,還要代表德國。我們要尋找德國人的特性,首都要體現德國人的身份認同。 在德語里,特性或身份認同(Identity)的發音和英語相似,我聽懂了。這是一個不容易翻譯的詞,有特性、身份、身份認同、同一性等不同譯法。但是,不管怎么譯,這個詞都在回答一個問題:某某到底是誰?這個“誰”,不僅包括了當事人的姓名、身份和種種特征,還包括他在社會甚至歷史中的定位。 德國人到底是誰?他們認為自己是誰?他們的特性何在? 我有點吃驚。這位歷史學者居然把紀念碑與“德國人是誰”聯系起來,這是我不熟悉的思路。 科佩爾說,建立這個紀念碑,是幾個公民在1988年倡議的。他們征集簽名,聲勢越來越大,1999年成為國家大事,進入議會討論。聯邦議會投票決定建立紀念碑,2003年開始修建,2005年建成開放。既然確認了德國的歷史責任,德國人就要承担責任。承担責任,就要有這個紀念碑。 聽到這里,我明白紀念碑與“德國人是誰”有什么關系了。德國人以嚴謹著稱,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也體現于承担歷史責任。紀念碑群規模之巨大,體現了承担之大。碑群位置之重要,體現了承担之重。如此一想,我對德國人果然有了新看法。 科佩爾隨后介紹了紀念碑的設計思路。有成千上萬個方案,聯邦議會采納了美國人艾森曼的方案。這個設計強調感性。你越往里走,越小心翼翼,疑問越重,越想知道發生了什么。進入地下信息中心可以找到答案。這些答案也是感性的,先認識一個個具體的受害者,認識他們的家庭,再深入了解整個事件。 一輪提問之后,我追問科佩爾:你認為“德國人是誰”?在這個問題上,紀念碑能說明什么? 科佩爾說:“至少可以說明,德國人是有担當的。我認為德國人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承担責任。以德國名義所做的事情,我們都要記住,要承担。有了這一點,才有可能彼此理解和深入交往。” 從信息中心出來,我試圖消化科佩爾的思路。我們熟悉“以史為鑒”的思路,卻不熟悉“我們是誰”的思路。我向陪同的德國人征求意見,問他們“德國人是誰”。 伯爾基金會亞洲部主任梅凱琳女士說,那個年輕的歷史學家說得太輕了。德國人,不僅意味著有担當,還意味著有罪責,必須認罪。翻譯考爾夫(Oliver Corff)先生說,我們是負債者。還不清的歷史債務,影響了我們和以色列的關系,也影響了我們和巴勒斯坦的關系。這不是可以隨意解脫的。 在重復問答中,我努力進入這種新思路,以這種思路審視自己:我們是誰?我們對歷史責任有承担嗎?如何承担?如此一問,歷史居然直逼當下,闖進了我們的人格和生活。
2015-08-23 08: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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