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我們太太的客廳(據說諷刺了林徽因) 鳳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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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太太的客廳

冰心

時間是一個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溫煦而光明。地點是我們太太的客廳。所謂太太的客廳,當然指著我們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廳,不過客人們少在那里聚會,從略。

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地的一個“沙龍”的主人。當時當地的藝術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閑的下午,想喝一杯濃茶,或咖啡,想抽幾根好煙,想坐坐溫軟的沙發,想見見朋友,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須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客廳里來。在這里,各人都能夠得到他們所想望的一切。

正對著客廳的門,是一個半圓式的廊廡,上半截滿嵌著玻璃,掛著淡黃色的軟紗簾子。窗外正開著深紫色的一樹丁香,窗內掛著一只銅絲籠子,關著一只玲瓏跳唱的金絲雀。陽光從紫云中穿著淡黃紗浪進來,清脆的鳥聲在中間流囀,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鮫觚之中的那般波動,軟艷!窗下放著一個小小書桌,桌前一張轉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著一張我們太太自己畫的花鳥。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筆筒插著幾管筆,旁邊放著幾卷白紙。

墻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個鏡框子,大多數的倒都是我們太太自己的畫像和照片。無疑的,我們的太太是當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艷!相片中就有幾張是青春時代的留痕。有一張正對著沙發,客人一坐下就會對著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幾乎蓋滿半壁,是我們的太太,斜坐在層階之上,回眸含笑,階旁橫伸出一大枝桃花,鬢云,眼波,巾痕,衣褶,無一處不表現出處女的嬌情。我們的太太說,這是由一張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時她還是個中學生。書架子上立著一個法國雕刻家替我們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著身子,微側著頭。對面一個橢圓形的鏡框,正嵌著一個橢圓形的臉,橫波入鬢,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會想起“長眉滿鏡愁”的詩句。書架旁邊還有我們的太太同她小女兒的一張畫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著頸項,一樣的笑靨,一樣的眼神,也會使人想起一幅歐洲名畫。此外還有戲裝的,新娘裝的種種照片,都是太太一個人的——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塊兒照相,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市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嘆一口驚慕的氣,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氣?

北墻中間是壁爐,左右兩邊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兒矮書架子,上面整齊的排著精裝的小本外國詩文集。有一套黃皮金字的,遠看以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卻是湯姆司·哈代。我們的太太嗤的一聲笑了,說:“莎士比亞,這個舊人,誰耐煩看那些個!”問的人臉紅了。旁邊幾本是E.E.Cummings的詩,和Aldous Huxley的小說,問的人簡直沒有聽見過這幾個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南邊是法國式長窗,上下緊繃著淡黃紗簾。——紗外隱約看見小院中一棵新吐綠芽的垂場柳,柳絲垂滿院中。樹下圍著幾塊山石,石縫里長著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張圓花青雙絲葛蒙著的大沙發,后面立著一盞黃綢帶穗的大燈。旁邊一個紅木架子支的大銅盤,盤上擺著茶具。盤側還有一個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盤子,盛著各色的細點。

地上是“皇宮花園”式的繁花細葉的毯子。中間放著一個很矮的大圓桌,桌上供著一大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四圍擱著三四只小凳子,六七個軟墊子,是預備給這些藝術家詩人坐臥的。

我們的太太從門外翩然的進來了,腳尖點地時是那般輕,右手還忙著扣領下的衣紐。她身上穿的是淺綠色素縐綢的長夾衣,沿著三道一分半寬的墨綠色緞邊,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襪子,黃麂皮高跟鞋。頭發從額中軟軟的分開,半掩著耳輪,輕輕的拢到頸后,挽著一個椎結。衣袖很短,臂光瑩然。右臂上抹著一只翡翠鐲子,左手無名指上重疊的戴著一只鉆戒,一只綠玉戒指。臉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滿欣悅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邊畫上一道淡淡的黑圈,雙頰褪紅,龐兒不如照片上那么豐滿,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華”時的那般軟款了!

我們的太太四下里看著,口里喚著Daisy,外面便走進一個十七八的丫頭,濃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雙頰也很紅潤——客人們談話里也短不了提到我們的Daisy。當客廳中大家閉目凝神的舒適的坐著,聽著詩人們誦著長詩的時候,Daisy從外面輕輕的進來,黑皮高跟鞋,黑絲襪子,身上是黑綢子衣裙,硬白的領和袖,前襟系著雪白的圍裙,剪的嶄齊的又黑又厚的頭發,低眉垂目的,捧進一爐香,或是一只藥碗,輕輕的放在桌上,或是倚著椅背,俯在太太耳邊,低低的說一兩句話,太太抬頭微微的一笑,這些情景也時常使這聽詩的人,暫時,完全的把耳邊的詩句放走。

Daisy是我們太太贈嫁的丫鬟。我們的太太雖然很喜歡談女權,痛罵人口的買賣,而對于“菊花”的贈嫁,并不曾表示拒絕。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氣,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漸漸的會說幾句英語,有新到北平的歐美藝術家,來拜訪或用電話來約會我們的太太的時候,Daisy也會極其溫恭的清脆的問:“Mrs.is in bed,can I take any message?”①——

太太說:“你看你還不換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換好,回頭客人來了,把她帶到這里來喝茶。”Daisy答應了一聲,向后走了。

——彬彬就是畫上抱著我們太太的頸項的女兒。她生在意大利。我們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幾乎延長到兩年。我們的先生是銀行家,有的是錢,為著要博嬌妻的歡心,我們的先生在旅途中到處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國的話,雖然他對于太太所欣賞的一切,毫不感覺興味。我們的太太在種種集會游宴之中,和人們興高采烈的談論爭執著,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靜聽,往往倦到入睡。我們太太嬌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從矇卑中驚醒,茫然四顧,引得人們有時失笑。我們的太太這時真悔極了,若不是因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也許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終久不比情人,種種的舒服和方便,對于我們的太太,也有極大的好處。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對著她最忠誠的愛慕者雖然常常怨抑的細訴著,而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時候,我們的太太懷著一百分恐懼的心,怕她長的像父親。等到她生了下來,竟是個具體而微的母親!我們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著撫養的種種煩難。便趕緊帶她回到中國來。

無怪她母親逢人便夸說她帶來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著長長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雖然也有著幾分父親的木訥,而五歲的年紀,彬彬已很會宛轉作態了。可惜的是我們的太太是個獨女,一生慣做舞臺中心的人物,她雖然極愛彬彬,而彬彬始終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關公,打著紅臉,威風凜凜。跟前的那個小馬童,便永遠穿起綠褂子來配襯關公。關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馬童便會在關公前一連翻起十來個筋斗。我們的彬彬,便是那個小馬童——

遠遠的門鈴響了幾聲,接著外院橐橐的皮鞋聲,Daisy在小院里揚聲說:“陶先生到。”一面開著門,側著身子,把客人往里讓。

太太已又在壁角鏡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臥在沙發上,臂肘倚著靠手,兩腿平放在一邊,微笑著抬頭,這種姿勢,又使人想起一幅歐洲的名畫。

——陶先生是個科學家。和大多數科學家一般,在眾人中間不大會說話,尤其是在女人面前,總是很局促,很緘默。他和我們的太太是世交,我們的太太在“二八芳齡”的時候,陶先生剛有十二三歲,因著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腦中,就永遠洗不去這個流動的影子。我們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卻不會利用多如樹葉的機會。見了面只訥訥的漲紅著臉,趁著我們的太太在人叢中談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靜默的領略我們太太舉止言笑的一切。我們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終而鄙夷,對他從來沒有一句好話。近來她漸漸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誠如昨,在眾人未到之先,我們的太太對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

太太笑說:“你找個地方坐下,試驗作的如何了?還在提倡科學救國罷?”陶先生仍舊垴坼的含糊的答應了一聲,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張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著,在恐懼歡喜這獨對的一剎那。

看他依舊說不上話來,我們的太太又好笑又覺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氣,懶懶的站起。彬彬已從門外跳了進來,一頭的黑發散垂著,淺綠色的衣服,上面穿著細白絨衣,線綠邊的白襪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綠色,是正在我們太太的衣服和鐲子顏色中間的一種色調,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為標準而打扮彬彬的。

看見彬彬進來,陶先生似乎舒暢了許多,趕緊站起過來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懶懶的坐下,掠一掠頭發說:“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罷。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學,你問他豬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維他命ABCD?平常媽媽勸你吃這些個,你總不聽……”

外面Daisy又揚聲說:“袁小姐到。”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來。

——袁小姐是個畫家,又是個詩人,是我們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這“沙龍”中的唯一女客人。當時當地的畫家女詩人當然不止袁小姐一個,而被我們的太太所賞識而極口稱揚的卻只有她一人!我們的太太自己雖是個女性,卻并不喜歡女人。她覺得中國的女人特別的守舊,特別的瑣碎,特別的小方。而不守舊,不瑣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畫家,詩人,卻都多數不在我們太太的眼里,全數不在我們太太的嘴里,雖然有極少數是在我們太太的心里。

我們的太太說,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夠看到透骨,所以許多女人的弱點,在我們太太口里,都能描畫得淋漓盡致,而袁小姐卻從來沒受過我們太太的批評。我們的太太在客人前極口替她揄揚,辯護,說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測著說我們的太太喜歡袁女士有幾種原因:第一種是因為我們的太太說一個女人沒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現象。而且在游園赴宴之間,只在男人叢里談笑風生,遠遠看見別的女人們在交頭耳語,年輕時雖以之自傲,而近年來卻覺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為物以相襯而益彰,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襯托的,兩個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腫,顯得我們的太太越苗條;我們太太的瑩白,顯得袁小姐越黧黑。這在“沙龍”客人的眼中,自然很豐富的含著藝術的意味。第三因為友誼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對于我們的太太是一見傾心,說我們的太太渾身都是曲線,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們的太太說袁小姐有林下風,無脂粉氣,于是兩人愈說愈投機,而友誼也永恒的繼續著——

袁小姐挺著胸,黑旋風似的撲進門來,氣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喬其紗頸巾往沙發上一摔,一面從袖子里掏出黃了的白手絹來,拭著額汗。她穿著灰色嗶嘰的長夾衣,長才過膝,橙黃色的的絲襪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兩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圓頭的黃皮鞋。頭發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視眼鏡。渾身上下,最帶著藝術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對永遠如在夢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側坐在袁小姐的旁邊,問:“別氣急敗壞的,你告訴我,是受了哪個批評家的氣?”袁小姐喘口氣,咽了一口唾沫,說:“什么批評家,是一群混蛋!剛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飯,臉也沒洗,一口氣跑到天壇去畫畫。剛安好畫具,起了幾筆,四圍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還是遠遠的看,后來越擠越近,指手畫腳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畫越不耐煩,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畫箱就走,這一群大爺還笑嘻嘻的遠遠的把我送出園門。你看氣人不?把我一腔的靈感,生生的攆走了!”

我們的太太笑了:“這是一班普羅的欣賞家呀,你應當歡迎他們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畫帶來了沒有?一會兒好讓我們賞鑒賞鑒。”

陶先生和彬彬癡癡的望著她倆。

太太招呼陶先生說:“你過來談談,你正需要這么一個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個藝術家,一個女人,一個豪爽的談話者……”陶先生囁嚅著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進一群人。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過頭來,陶先生拉著彬彬的手趕緊的便溜到門外去。

這一群人都擠了進來,越眾上前的是一個“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他的頭發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凈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

詩人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們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來,又和后面一位文學教授把握。

教授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須,春風滿面,連連的說:“好久不見了,太太,你好!”

哲學家背著手,俯身細看書架上的書,抽出叔本華《婦女論》的譯本來,正在翻著,詩人悄悄過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著合上卷,回過身來。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

我們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學者招呼,回頭看見,便嗔著詩人說:“你真是!攪他作什么?我這里是個自由的天地,各人應該挑著自己心愛的事去作。”哲學家抱歉似的,鞠躬笑著說:“書呆子真沒有辦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書。”詩人在一旁嗤嗤的笑著。

太太回身問著政治學者:“你們這些人還說什么創造輿論?近來的市政越來越不像樣了。自來水把我們喝病了還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畫畫,這一道的汽車,險些沒有把我們顛死!虧那站上的巡警還有臉攔住我們的車,問我們要車捐!我問他:‘你們把這些捐錢用到哪里去了,你看這刀山般的汽車道!’真是,盡讓我們來說話是不行的呀,你們這些‘政治家’!”太太一口氣說完,回身自己點著一支煙,坐了下去,又問袁小姐:“是不是?你說?”

政治學者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他也鞠躬著說:“無論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們的太太賠個不是!這汽車道是太壞了。等著我做了市長,那時您再看。別忘了我們現在還是‘在野黨’呀!”

大家都笑了!我們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頭叫“Daisy看茶!”

Daisy輕盈的躡著腳尖進來,遞過杯盤,便遞著糕點。門外有兩個白長衫,黑緞子坎肩的仆人,屏聲靜氣的在伺候傳遞著湯水。

我們的太太捧著茶杯,走到文學教授面前。文學教授正和袁小姐講著前天北海的畫展,看見太太過來,趕緊握著茶巾站起。我們的太太笑說:“快別起來,我只問你一句話,我舉薦的那個詩學教授怎么樣?”一面便側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學教授站著笑說:“您舉薦的人哪會有錯!他雖然年輕,談鋒卻健,很會說笑話,學生們在他班上永遠不困。不過他身體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見他的告假條子。”袁小姐忽然笑說:“你們說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見他在公園里,同一個紅衣蓬發的女子,來回的走著。

我們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斂容說:“其實我也不十分認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紹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詩,上門求見,我看他寫的還不壞,便讓他在這里念了幾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訴我,說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許你們文學系里,容得下這么一個人,沒想到……”我們的太太微微的搖一搖頭,咽住不說了,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前,指頭撫著杯沿,心不在焉的向著窗外喚道:“彬彬,你進來。”

彬彬兩手牽著衣角,笑嘻嘻的走進,挪到我們太太跟前,仰著頭說:“媽媽,陶叔叔叫我告訴你,說他還有事,先走了。明天早上他還來帶我上公園去。”我們的太太從沉思中微笑說:“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這些個客人,你也不招呼一聲!”彬彬笑著向大家說了一聲:“您好!”

詩人坐在書桌前面,連著椅子轉了過來,右手兩指夾著煙卷,左手招著我們的太太,說:“美,這玻璃底下的畫,又是新的罷?你的筆意越來越秀逸了。”我們的太太拉著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說:“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來,他催的緊,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煩了。”哲學家還在看著《婦女論》,聽了便合上書,微笑說:“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強了,身體本來不很好,又要什么都會,什么都做,依我說,一個女人,看看書,陪陪孩子……”我們的太太笑了起來,說:“你看的是叔本華的《婦女論》呀,又罵開女人了,女人便怎樣?看看書,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業嗎?你趁早擱下叔本華,看一看蕭伯納罷。蕭老頭子借著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們這一班男人大聲疾呼的說:‘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沒有一個女人能做我的事情……’”回頭又問著文學教授說:“對不對?是不是他說過這幾句話?”文學教授趕緊說:“是。”哲學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覺得很滑稽。

彬彬掙脫了我們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學者和文學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樹下低低的談著話。

小院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發光的金黃的卷發,短短的堆在耳邊,頸際,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發上。身上腳上是一色的淺棕色的衣裳鞋襪。左臂彎里掛著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帶著淺棕色的皮手套,拿著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夾子。一身的春意,一臉的笑容,深藍色眼里發出媚艷的光,左頰上有一個很深的笑渦。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歡呼了起來:“露西,你好呀,什么時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學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說:“我是今午十一點五分的快車到的,行李一擱在飯店里,便到處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說你吃過午飯就走的,沒有說到哪兒去,我猜著你一定在這兒,你看把我累的!”一面又和政治學者拉手,笑了一笑。回頭又對彬彬呼喚著,操著不很純熟而很俏皮的中國話說:“哈羅,彬彬,你又長高了,你媽媽呢?”說著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認識,又回頭去同政治學者說話。

這時哲學家也走了出來。詩人正從衣袋里掏出一卷紙來,伸鋪在桌上,同我們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輕輕的念著,笑著,聽見門響,抬起頭來,立刻站了起來,滿面是笑,剛要叫喚,回頭看見我們的太太,也望著窗外,微蹙著眉尖,便斂了笑容,輕輕的拍著我們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應酬應酬去。”說著便走出去——登時院子里便滿了人聲。

袁小姐走了進來,看見我們的太太兩手支頤,坐在書桌前看著詩,便伏在太太耳邊,問:“這個外國女人是誰?”我們的太太一面卷起詩稿,一面站了起來,伸了伸腰,懶懶的說:“這是柯露西,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國死了,她才回去,不想這么幾天,她又回來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說個不完!我常說,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壟斷一切的糖業,她呢,也到處想壟斷一切的聽眾!”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來喝著。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們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學教授便帶她來拜訪我們的太太,談得很投機。事后我們的太太對人說露西聰明有禮;露西對人說一個外國人到北平,若不見見我們的太太,是個缺憾。于是在種種的集會之中,她們總是形影相隨,過了有好幾個月,以后卻漸漸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說也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太太客廳中的人物,在某劇場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太太飾小姐,露西飾丫鬟。劇后我們的太太看到報上有人批評,說露西發音,表情,身段,無一不佳,在劇中簡直是“喧婢奪主”。我們的太太當時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請客的知單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Daisy輕輕的進來,站在太太椅旁,低低的說:“小姐,柯太太來了一會了,在院子里說話呢。”太太抬頭皺眉說:“知道了,她自己還不會進來!——你打電話到老姨太那邊,問今天晚上第一舞臺的包廂定好了沒有?我也許一會兒就過去。”Daisy答應著,輕輕的又退了出去。

詩人拉著露西進來,后面跟著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著,左手推著詩人的臂膀說:“你放手,我還沒見主人呢。”我們的太太微笑著站了起來,一面也伸出手來,一面說:“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所以我也沒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過頭去,看著袁小姐,笑說:“這位是誰,請哪一位給介紹介紹。”詩人趕緊過來笑說:“等我來,這位是袁小姐,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露西連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說:“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讀詩罷,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踧踖著,搓著手說:“不,不,我今天是來聽詩,”一面指著詩人:“他倒是有一篇長詩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張矮椅坐下,背倚著矮桌子,兩腿直伸著放在軟墊上,一面笑說:“來,來,念出來讓我們聽聽,讓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塵穢。”一面自己點上一支煙抽著,很嬌慵的慢慢的便閉上眼睛。

大家都紛紛的找個座兒坐下,屋里立刻靜了下來。我們的太太仍半臥在大沙發上。詩人拉過一個墊子,便倚坐在沙發旁邊地下,頭發正擦著我們太太的鞋尖。從我們太太的手里,接過那一卷詩稿來,伸開了,抬頭向著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點頭,笑著說:“我便獻丑了,這一首長詩題目是《給——》”于是他念:

給——

我昨夜夢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沒有一盞燈,天上沒有一顆星。

我只覺得身邊有個你——

冰涼的是你的手,跳動的是……

露西忽然睜開眼睛,笑得幾乎連椅子翻了過去,兩手亂搖著說: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來念——‘跳動的是你的心’,‘星,心,輕,親,’你又在湊韻……”這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把這屋里靜寂的空氣完全攪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學者大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露西,說:“秩序!秩序!你這淘氣鬼。”

袁小姐一個人沒有笑,只看著我們的太太。太太坐起來,正要說話,詩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詩稿,從沙發邊爬到露西椅旁,拿紙卷打著露西的頭,說:“你是怎么回事,盡拆我的臺!”露西仍笑著用夾著紙煙的手,扶著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Daisy站在門邊說:“小姐,電話打通了,老姨太請您說話。”太太皺著眉頭說:“叫彬彬去接,我沒有工夫。”一面站起來,走到哲學家面前。哲學家坐著不動,只微笑著抬頭,指著露西的背影,聲音很輕,說:“女人,這不是一個完全的女人么?”我們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學家的旁邊。

彬彬跳了進來,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說:“媽媽,老姨太說包廂定好了,那邊還有人等你吃晚飯。今兒晚上又是楊小樓扮猴子。媽媽,我也去,可以么?”說著便爬登我們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兒,笑著央求。我們的太太也笑著,一面推開彬彬:“你松手,哪用得著這樣兒!你好好的,媽媽就帶你去。”彬彬松手下來要走,又站住笑說:“我忘記了,老姨太還說叫我告訴媽媽,說長春有電報來,說外公在那里很……”我們的太太忽然臉上一紅,站起推著彬彬說:“你該預備預備去了,你還是在家里用過晚飯再走,酒席上的東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應一聲,又歡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著政治學者點頭擠眼一笑。

Daisy在門外說:“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帶進一個客人來,隨手把沙發旁邊的大燈捻亮了。在暮色與燈光之中,進來的一位,三十歲上下,穿著西裝,矮矮胖胖的個子,臉上滿堆著使人信任的笑容。一進門便搓著手,笑著連連點頭鞠躬說:“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來的真巧,又見著這許多人。”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說:“也可說是不巧,你又碰著這許多人,又該罵我不休息盡見客了。”周大夫彎著腰從Daisy手里接過一根煙來,自己點著,連忙笑著說:“哪里!哪里!我的職務總仿佛是妨礙人家交誼似的,其實我也是不得已。若說太太你呢,前天剛剛傷風,論理也該……”詩人笑著走過來,拍著大夫的肩膀,說:“又是這一套老話,坐下,我問你,這兩天生意該好罷,時令傷寒的人多極了,我到處找朋友,差不多個個都在傷風。”周大夫說:“本來么,乍暖還寒時候,最易傷風。”大家都大笑起來。我們的太太笑說:“你還是安分守己當大夫罷,‘乍暖還寒時候’,一加上‘最易傷風’,成個什么話!”大夫對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說:“這是這沙龍里的空氣,庸俗的我,也沾上點詩氣了。”露西正和袁小姐談話,回頭便笑著說:“我們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濕氣’,誰給你治!”大家又笑了起來,這次袁小姐也看著露西笑了。

小院門外有人聲,一個仆人走到屋門口,Daisy連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說了幾句話。仆人出去,Daisy又轉身進來,先看著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對我們的太太說:“吹笛子的楊先生來了,問小姐今晚上還練習不練習昆曲。我回了他了,說不唱了,客廳里客還未散,周大夫也在這里……”文學教授笑對周大夫說:“你看你多煞風景,否則我們又有耳福了。”周大夫連忙站起,笑說:“我該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來也沒有說什么,我只說過與其學唱還不如學彈,到底不傷氣。她的身子你們也知道……”文學教授斂了笑容,回身對我們的太太說:“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們應該勸您把這些事都撇開,不過我們都是‘人’,有時太自私了,只顧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們的太太微微的笑著,向著文學教授彎了彎腰,正要說話,露西在一邊忽然笑起來,接了下去,說:“別忘了還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來,又似乎覺得不好,趕緊收住,我們的太太斂了笑容,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周大夫從腰袋里拉出表來一看,說:“我真該走了,我本來是出診,路過你們門口,看見有許多車子,順便走進來看看……”我們的太太笑了,說:“是不是?我說你是來檢查。”一面說著,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來說:“天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說著看著文學教授和政治學者,于是大家都紛紛的離座。露西笑對袁小姐說:“你剛才不是答應我,你也參加我們的晚飯么?”袁小姐躊躇著,看著我們的太太。我們的太太扶著椅背,手指按著嘴唇,打了一個呵欠,懶懶的說:“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詩人連忙從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紗巾。

露西對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說:“對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帶走了,我知道你一會兒要去聽戲,中間也要休息休息的。”我們的太太從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沒有言語,便回過頭去。

哲學家從書架上又取下幾本書,同《婦女論》磊在一起,挾在臂里,笑著向我們的太太說:“這幾本書可否借我一讀,遲日我再送來。”我們的太太笑著看了哲學家一眼說:“你先把上次借去的書送回來再說!也沒見我的書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這些書。”哲學家笑說:“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窮人,買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尋衣覓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開著門,兩個仆人垂手站在階邊,大家紛紛的向我們的太太道謝告別。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著點頭,走到小院門口,便站住了。詩人站在太太背后,說:“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后就來。”露西回頭說:“別忘了今晚六國飯店還有西班牙跳舞!”我們的太太看著詩人說:“你也走好了,還等什么?”詩人笑著,沒有答應,只把客人往外送。

詩人進來時,客廳里又已收拾過了,壁爐里燃上松枝。屋里沒有燈,我們的太太抱膝坐在爐火微光之前,懶懶的,聽見詩人進來,頭也不抬。詩人也沒有言語,輕輕的拉過一個墊子,便坐在太太旁邊,輕輕的說:“這微光,這你,這一切,又是一首詩!”太太不答。

屋里靜得只聽見松枝爆裂的聲音,——Daisy輕輕的走到門口,看了一看,又輕輕的退了回去。

詩人輕輕的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叩著籠兒,說:“太靜了,連最活潑的金絲雀也不叫了。”我們的太太這時才看了詩人一眼,歪著頭說:“金絲雀現在不高興!”

詩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撫著太太的肩,說:“美,讓我今晚跟你聽戲去!”我們的太太推著詩人的手,站了起來,說:“這可不能,那邊還有人等我吃飯,而且——而且六國飯店也有人等你吃飯,——還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詩人也站了起來,挨到太太跟前說:“美,你曉得,她是約著大家,我怎好說一個人不去,當時只是含糊答應而已,我不去他們也未必會想到我。還是你帶我去聽戲罷,你娘那邊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過是你那班表姊妹們,我也不是第一次會見。——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遠在你的左右……”

我們的太太不言語,只用纖指托著桌上瓶中的黃壽丹,輕輕的舉到臉上聞著,眉梢漸有笑意。

詩人用手輕輕托住我們太太的臂肘,說:“你還換衣服不?你進去罷,我在這里等你。”說著已輕輕的把我們的太太推到客廳門外,從甬道墻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來,替她披在肩上。我們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頭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詩人退進客廳里,伸了一伸腰,點上一支煙,捻亮了燈,坐在沙發上,隨后拿起一本詩來。正在翻看,聽見門外汽車響,又聽見腳步聲走入內院來,詩人連忙放下書站起。

我們的先生在太太客廳門口出現了。大異于我們的想象,他不是一個圓頭大腹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癯的紳士,大衣敞開著,拿著帽子在手里,看見詩人,便點頭說:“你在這里。美呢?她好了罷?我今早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說著放下帽子,脫下大衣掛在墻上,走了進來坐下。

詩人也坐下,說:“美好了,下午還有茶客,她一會兒還聽戲去。”

這時我們的太太已拉著彬彬的手過來。身上已換了黑色灑花絲絨的長衣,肩臂之間,隱約的露著玉肌,腳底下是肉色絲襪子,青緞高跟鞋。重施脂粉,也點上口紅,顯得容光煥發。彬彬是大紅綢子衣服,乳色的領袖,白絲襪,黑漆皮鞋。進門看見我們的先生,便跳了過去,抱住笑道:“爸爸,媽媽帶我聽戲去。”我們的先生沒有說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撫著。

我們的太太仍舊站著,手扶著椅背,有意無意的問我們的先生:“娘叫我去聽楊小樓,也在那邊吃晚飯,你和我們一塊兒去罷?”我們的先生看著詩人,躊躇的說:“我想我不去了,你們去罷。我今天有點倦,銀行里開會整開了一下午;剛才孫經理還請我和他到六國飯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辭了他,我想著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沒有……”

我們的太太聽著,忽然看了詩人一眼,一回身便側坐在先生的身旁,扶著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說:“我本來也不一定要去,因為娘那邊已約下了人,只好去應酬一下,你既然犧牲了西班牙跳舞來陪我,我也愿意犧牲楊小樓來陪你。我也倦,我們只在家里守著爐火坐坐也好!”

我們的先生愕然了,從來未曾受過這樣的溫存!他受寵若驚的正要說話,我們的太太趕緊說:“你不用勸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著我!”說著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淚光。

詩人默然站起來,把煙頭扔在爐里。我們的先生也默然,只輕輕的拍著太太的肩背。彬彬本來只坐在父親膝上,睜著大眼,很懸心的聽著他們說話,至此便溜了下來,走到我們太太跟前,說:“媽媽,你不去了,我呢?”我們的先生抬頭看著詩人說:“美倦了不去,由她罷,你帶彬彬去,怎么樣?”詩人還不及回答,我們的太太已連忙坐了起來,說:“別煩他了!人家還有飯局呢!”先生說:“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門口,臂上帶著太太和彬彬的大衣。聽到這里便微笑著進來,俯了下去,在彬彬耳邊,輕輕的說了幾句話。彬彬忍著淚,低頭向父親和母親說了聲“明天見”,便牽著Daisy的手出去。

我們的太太隔窗喚著Daisy,說:“你再打電話告訴老姨太太,說我又覺得不大舒服,不能來了。也吩咐廚房里把我們的飯開到這里來罷,這里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應著便走了。

詩人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對我們的太太說:“那么我走了,明天見罷。我還要回去寫幾封信,我也太懶,晚上屋子里又冷,總不想拿筆,總挨朋友們的罵。”我們的先生站了起來,說:“你不是有飯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寫信?若如此,就在我們這里用了晚飯再走。”詩人凝神看著爐火,回頭笑說:“不用晚飯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慣了冷屋子,正是‘慚慣了單寒羈旅’!”他一面笑著吟哦著,往外就走。我們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詩人,詩人有我們的先生送著,已走出小院門口了。

門外是暮色逼人,詩人叫來了拱腰縮頸站在墻隅的車夫,一步跨上車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噓了一口氣,說:“走,六國飯店!”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注① 英語:“太太還沒有起,我能不能給您帶個話?”——作者原注。

(本篇最初發表于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1933年9月27日第2期至第10期,后收入小說集《冬兒姑娘》,北新書局1935年5月初版。)


鳳凰讀書 冰心 2015-08-23 08:5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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