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武俠片里根本沒有英雄 鳳凰副刊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電影《精武門》(1972)劇照


晚會本質和潑皮賤相


大眾娛樂時代的一個特征是,宣傳替代理論。有宣傳語是“每一個導演都有一個武俠夢”、“作為一個中國導演,最終要以一部武俠片來檢驗”。


似乎有理,武俠片是中國唯一的類型片嘛。但一個中國的作家不會因為沒寫過武俠小說,就不是作家,大多數作家也沒有武俠夢,比如王朔認為喜歡舞槍弄棒是自卑的表現。


追溯武俠電影的歷史,可發現很長一段時間,武俠電影是國力不足的心理補償。李小龍一度是華人圈最大的明星,因為他“弘揚了民族自尊心”,很難想象,這種話會用在美國影帝蓋博或法國影帝讓·迦本身上,他倆的魅力來自他倆對美國和法國的冷嘲。


武俠電影的銀幕英雄,最有名的是霍元甲、陳真、黃飛鴻、葉問,他們在歷史上、在銀幕上都很可疑。


影視作品里,霍元甲被日本醫生毒死,但一個仇視日本人的人為何要聘日本醫生?這是《精武門》系列作品的軟肋。上海有錢人聘請日本醫生,以轎車接送,來彰顯身份,霍元甲隨俗了。


平江不肖生寫霍元甲成名,是在庚子之亂時,挺身而出,保護了洋人和教民,殺了義和團首領,美名響徹租界,轉至海外,贏得歐美報紙頌揚。霍元甲不是民族英雄,是個國際友人。


陳真是個虛構人物,李連杰和甄子丹扮演的陳真都跟日本女人談戀愛,日本武士有自律風度、有精神信仰,但突然就發神經地犯壞,以供合理宰殺。拍這種電影根據的不是故事原則,而是報復快感。這種快感需求延續到李小龍師父葉問身上,看過了,會有個疑問,我們為什么總要在電影里打洋人?我們到底打過了誰?


歷史上的葉問沒打過日本人和白種人,甚至一輩子沒有查之有據的比武記錄。這樣的一個人成為民族英雄,說明我們太缺乏民族英雄。


香港有“潑皮賤相的審美”,喜歡混小子,大多數黃飛鴻都是嬉皮笑臉,像六七歲小孩一樣自己嬌慣自己,沉迷在占哥們兒口頭便宜、占女人手頭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愛。



《黃飛鴻醉打八金剛》(1968年)宣傳海報。“外國有占士邦,中國有黃飛鴻;占士邦好女色,黃飛鴻喜濟貧。”


當然他們后來會突然成長,一臉正氣,比武時懂得“手下留情”,被擊倒的對手會感激地喊一聲“黃飛鴻!”——這是一個名號的誕生,一個狠人的確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么?


黃飛鴻的起點是潑皮素質,終點是一個給人留面子的狠人,目的是維護一個家庭或一個招牌。起點太低,終點不高,難以稱俠。我們的武俠片,幾乎沒有俠,葉問是為個人生存,和討薪民工性質相同,“洋人不給錢”是兩部《葉問》擂臺大戰的導火索。


英雄們有太多私仇,國恨是個外包裝。而幫助不相干的人才能稱俠,座頭市出手,可都是為了路上偶遇的人。


縱觀武俠片歷史,沒能塑造起英雄人物,各路英雄多鄙俗、幼稚、沒文化,以“民族大義”藏拙,以“對外宣戰”給觀眾以廉價興奮。他們沒有明確的愛情觀、價值觀、生死觀,只靠“逼急了,拼了”應付一切。


——這話絕對了,并非盡數如此,但也大體如此。


武俠片歷史上的大多數影片的性質和現今大片一樣,不是敘事電影,是晚會。晚會沒有價值觀,只有口號,“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和“給您拜年了”性質一樣。一個故事的核心是辨析價值觀,一個晚會的核心是湊場面和湊名角。“武俠片是中國唯一的類型片”——這是宣傳語,不實之言。類型片首先要確立一種特立的價值觀,而不是類型元素,不能說有路有車,就是公路片,有馬有戈壁,就是西部片。


武俠片還沒發展到類型片的程度,武俠片不是一個影視傳統,是一個晚會傳統,如春節聯歡晚會一樣,是個以影視媒介表現的晚會。但大眾喝彩了,電影賺錢了,所以一臺臺晚會就這么辦下來了,有時會悲哀地想,我們的歷史,只是一堆熱鬧。


“串一堆熱鬧”是清朝小說的思維,如同清朝的建筑花飾,繁復無聊。清朝小說整體不好,都是場面,對人對事無態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算什么態度?寫得好,是文筆好,只是才子,而非小說家。讀者也是看熱鬧,三百年的敘事傳統,味道惡極。


惡味延續到影視,大眾沒有反胃,仍樂此不疲。人類發明的最邪惡的東西是資本主義和官僚主義,因為讓人變得邪惡;人類發明的最無聊的東西是“文字獄”,因為讓人變得無聊。多爾袞把文字獄一起,一個民族的心態就扭曲了,不講是非,只求混日子了。


混日子的主要方式之一是看熱鬧。八國聯軍屠北京的時候,好些北京人高興壞了,四處看殺人的熱鬧,其中一人寫了《王大點日記》,記錄了大伙的興致勃勃。可悲在于,這類人不是漢奸,他們是普通人。


價值觀混亂的時候,人們只剩下看熱鬧。《丑陋的日本人》一書寫美國大兵在街頭強奸日本婦女時日本民眾看熱鬧的情況,竟然說日本人的群體特性是沒有命令不行動,只要有一個日本人喊“兄弟們上”,街頭民眾就會一擁而上,將美國兵干掉——作者不愿意談日本戰后的精神空虛,日本電影《人證》講的就是“喊了白喊”的情況,人們沒動,價值觀混亂的人只會呆呆地看熱鬧。


我們之所以不能在電影里講一個好故事,不是不聰明,不是沒學問,是我們對價值觀不感興趣。看《故事》一書,可知不能混事,故事的本質是辨是非,無結論的故事不是沒是非,而是將不同價值觀并列給觀眾看,讓觀眾去辨。


一個故事的最激動人心處,是價值觀的沖突。歷史上許多武俠片的價值觀是不值一辨的,如“別人欺負你,要不要還手?沒本事報復,難道發發火,也不行么?”陳真只為爭取一個發火的權利,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樣的英雄人物在故事原則上是不成立的,但在宣傳語上成了“不可超越的經典”。


被評為武俠片大師的胡金銓有史學素養,有極高的繪畫審美力,能拍出詩情畫意,但他的巔峰之作《空山靈雨》展露了諸多禪宗典故,甚至拍了以女色修禪的宏大場面,一堆和尚看一堆女人洗澡,但結局竟然把紛爭禍端——書法燒了,解決人貪念的方法,不是點化人心,而是毀可貴之物,高僧是個“怕事”、“圖省事”的市井小人。


可以玩女人,不能留墨寶,“眼不見為凈”算什么價值觀?


才子是“可以成名句,不能成名篇”。只愛看熱鬧的人,是拍不出好電影的。大多數武俠片是不良心態的宣泄,難見到令人尊敬的人品,難見到值得思考的人格,與傳統文化中的優質部分相隔遙遠。


《刀與星辰》/徐皓峰/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6


鳳凰讀書 徐皓峰 2015-08-23 08:56:07

[新一篇] 《百年一瞬》一半陽光,一半陰影的小巷

[舊一篇] 格格不入:薩義德回憶錄 一日一書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