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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記

中國古代的小說和畫本里，清麗脫俗的花旦,濃墨重彩的戲子,他們的角色、氣質和性格都

是撲朔迷離的。江湖客棧，人聲鼎沸的茶樓酒肆

賣藝雜耍的鬧市，花旦、青衣、小生、黑臉冷眼的

判官，一聲斷喝,銀錢落地,鑼鼓齊響。人馬散去

之后,卸去濃妝的花旦穿著青布小褂，跟著說書

先生和戲班子穿過米市、鹽鋪，在人群之中那一

朵青菊花般的粉色便消失了。濃妝的花旦,細腔

細調,字字叫絕,然而卸去衣妝,抹去粉黛，日常

生活的柴米油鹽、酸菜魚、醬豆腐、茴香豆、人情

世故、世態炎涼，才是真正的五味瓶。

清代的小說、筆記、畫本中的女子，沒有了前

代的濃厚色彩，札記、評點、序跋，點寫的是女子

簡單、自然、樸實的畫像。中國古代戲曲里的花

日，清代江南農田里的女子,她們的容顏多了些

寫實的色彩。身著青衣的花旦,懷抱琵琶的歌女，

線裝書里墨跡清秀,線條婉媚的繪像，都接近一種現實色彩。花旦要求唱腔清秀美麗，靈敏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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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臉譜,花紋詭異,色彩綺麗。閨門旦、玩笑旦、潑辣旦、刺殺旦,懸念起伏,情節橫生。唱的是京腔,快板激昂,慢板平緩，散白流暢,眼神犀利。她們的容顏是性格化的，每一種色彩都是韻味十足。花旦粉黛濃墨,你可以從她們的容顏上看出世間的百媚千紅。她們濃妝登場，那回首間的眉目與表情，是清代繡像小說的精華。華麗的裝飾,瑰麗的油彩,挺拔的翎羽,生動的臉譜,朱筆描摹上去的色彩,情意都在其中。

宋刊話本講究趣味、懸念和沖突，語言接近口語，曲折離奇

的故事,明白曉暢,通俗易懂。而畫本講究人物繪相生動傳神寫

意，言語與聲色，神態與性格，亦夾雜不同方言的故事情節。宋代

畫本里的俏女子,多是青衣一襲,穿著粗布鞋,背著繡花囊,心靈

手巧，大膽潑辣。她們是民間小說里的主角，有著真情意、烈性

子,這種氣質，構成宋代街頭里巷說書先生講唱的底本。講說前

代書史文傳的藝人，惟妙惟肖的講述，是他們人生經驗里的另一

種酸甜。

古代的畫本講究生動傳神，宮闕、衣冠、人馬、車乘皆可人

題,尤以女子神采最為濃烈鮮艷。古代行走江湖的賣藝女子，行

頭簡潔利索，唱腔高亢,一身淡妝,穿山越嶺,披星戴月,衣襟沾

滿山野的菊花香、流水的清新。山嶺的泰然之氣滋養著那嘹亮的

嗓音，字正腔圓，宛若轉珠。她們的衣裝是青色的，沾染的是深山的雪、竹林的綠、稻田的翠、田野的蒼莽。青衣質樸無瑕，一路的風塵落在肩頭。頭頂是五彩的流云，過竹橋,越籬笆,停在她們的雙鬢。馬兒悠悠地穿過春野的油菜地，擔上的行囊和干糧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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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轉過百里稻田,進京城,鬧市里你可以聽到她們婉轉細膩的

清唱，細絲般地穿越云霄。

漢代的歌女，吟唱彈弄,循規蹈矩,沒有脂粉氣,卻也少了兒

女溫情。然而歌謠極為質樸，表演也是生動傳情。古樸的衣裝，打

著許多補丁，頭巾的色彩已經褪去。亂世三國，俠義和神怪傳說，民間故事記載的女子多是江南女子。她們杏紅色衣衫，青眉低低,衣袖盤盤,捏著紫花布的手絹，在稻花中嬉戲。吳地民歌中會稽山的女子，紹興采蓮的女子,唱腔清新婉轉,節奏明快,出塵脫俗。那種沉浸在稻田、蓮子、青山中的神色是寧靜自然的，那衣飾

是樸素古雅的。她們的用妝，脂粉是淡淡的，色澤是清秀的，畫本

上的人像亦是粉墨輕勾淡染,用筆細致，線條飄逸。漢代吳地的

女子以青山為粉黛,以稻花翠色為衣襟，嫻雅的氣質，明快活潑

的性子，是古代繡像小說中出彩的地方。青青的禾苗,悠閑的漁舟,紅紅的蓮子,新鮮的淡妝,勾勒出漢代女子的神采。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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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顧愷之 女史箴圖(局部)

漢代風塵古樸,女子的朱筆濃彩,寫下的是生命中明快自然

的一部分。在古代的繡像小說中，也并非全是吟唱當戶織錦的小

兒女。明清的畫本有俠義恩仇、性格剛烈的奇女子，有騎馬飛射、

英姿颯爽的風云女子。古代畫本水墨長卷，古樸拙雅的底色，奔

騰壯闊的戰場,逶迤連綿的燕山山脈,箭矢滿地，風云突變，金戈

鐵馬，如從夢中來。清代畫本作者大手筆，展開畫卷，從潮白河谷

到山海關,東西縱橫,戰鼓擂擂,青黑色燕山山脈聳入云嶺。畫本

中間的人像赫然清晰在列,舞刀弄槍,披荊斬棘,征戰青山戈壁。

肩披紫云鳳紋麾，軍旗搖動，五彩繽紛，筆墨淋漓之處，朱顏神色

飛動,氣勢凌人，紫荊盔甲棗紅馬紅菱紋羅繡花袍,乃是花木蘭。

畫本上云煙迷離,飛沙走石,花木蘭一騎絕塵,飛入敵陣,青山被

旌旗遮蔽。古人筆法一變,揮筆點墨,點皴破墨,焦筆涂抹,粉黛

點綴,花木蘭朱顏從容,青衣在肩,草綠袖口,五彩霞帔。古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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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描摹花木蘭筆法簡練,隨類賦彩，宛若游龍飛鳳。然而畫面精微謹細,體韻道舉,風采飄然。一點一拂,動筆皆奇。花木蘭五彩錦云甲,淡墨抹紅妝,流星飛馬穿過燕山山脈，躍出東山，日月為粉黛，蒼山為衣妝，寒翠草木為戰袍,風云變色,朱顏沖冠,北方女子神姿氣概，成為明清女性畫本小說濃墨重彩的一筆。

民間小說世界的南朝女子則富有玄遠、神秘的色彩。她們的容顏總是若隱若現、朦朧不清。古代描繪南朝的女子的繪像體法雅媚,制置才巧，色彩有奢華，也有簡約。魏晉南北朝佛教藝術盛行，即使是民間小說里的女子形象也不乏流光溢彩之作。南朝的繪像，虛加煉飾，輕事雕彩,女子的衣裝多是冷色,如綠色、赤色、寶石藍。她們與世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像是流云,或者那參透塵世的仙子。她們的衣襟在繪像中總是呈現出飛舞的褶皺，輕柔的色彩,淡如云煙的句子，使人讀來會有縹緲人生的感慨。因此

南朝的繪像總有一點虛空，一點破筆用墨，一點皴擦的痕跡，但

不會影響虛若無骨的畫神態美，那線條像是飄著的，吊在佛龕上

的光，一絲一絲的，游離在小說的情節之外的。她們要么有著華

麗的神姿，要么有著虛幻的光影，結構和用墨都是介于有意無意之間，用意綿密,畫體簡細,色彩透亮,閃著金色的光芒,風兒吹著衣袍，仿佛飄出世外。

明朝橫州州判王濟在《君子堂日詢手鏡》中講南方草木、桃李、錢米，那人物的性格與平生是清晰的。但在志怪玄言小說中，是看不清人物的性格的，濃淡不一的用墨,消瘦的面容，衣物色彩和諧淡雅，南朝筆記體軼事小說的神秘形象宛如神話,仙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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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虛無縹緲的，來世或者今生，她們都是無跡可尋的。老學究的讀書人即使窮盡考證、訓詁、辭章，也未必能看到這鏡中的朱顏之色。朗朗天地之間，筆記小說的因果報應、前世今生、明月床前、朝露斜陽，被收錄到后人的小說筆記里面，人世間的癡情不改。畫卷里里外外的故事，生離死別，恩恩怨怨，卿卿我我，仿佛黃粱一夢，使得臨摹畫本的讀書人恍若隔世。她們的姿色依然存

留在夢境中,那個年代的花香依然殘留,筆下的人生柳暗花明，

枯木逢春,又是大好時節。筆記小說世界的仙子容顏迷離,或笑

收藏畫本的人癡，或嘆經營筆墨、輾轉反側的人愚。畫像中的某

某折痕,朱紅的眉批勾畫,朱顏不改,青黛的光色就在指縫間溜

走。夢中或歌,或醉,或唱,或罵,或嘆,或醒,筆記小說世界的病

苦與人情,光陰荏苒中化作相思淚。南朝的女子衣袖遮面，流落

江湖，每一頁故事，每一幅繪像都彌漫著菊花香,草廬炊煙淡淡

升起,來來去去的日子，不忘前世的姻緣。棲隱在古人畫本和筆

記小說中的女子低眉寫意，青綠色衣袖拂去的是古老的時光。

唐傳奇是指唐代流行的文言短篇小說。唐人紙筆、用墨、構

思、運筆都是大家風范,卷面是春光燦爛,格局開闊。青山綠水，

燕子從嶺頭飛過,女子朱紅的面容迎著陽春的桃花山谷,風兒吹過枝頭。唐人如此畫法,春華秋實,歷歷在目,色調鮮艷。唐代的文言小說和筆記小說則較南朝的畫本、繪像，在色彩和性格上有了更清晰的描摹。唐朝的小說和畫本上的女子，容貌清晰，多是豆蔻年華，有著小家碧玉的頑皮，也有著大時代京城里女孩們活潑的性子。仔細翻閱古人留下的繪像，可以看出她們比漢代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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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的女子在線條的表現上更加流暢，自然在繪像手法表現上最為親切，師心獨見。

唐代小說語言多為散體，多四字句，句法較整齊，沿襲了六朝志怪小說的傳統。女子繪像線條如流水紋、彩云絲，更多的是情韻連綿,風趣巧撥。這是一卷大時代的風俗畫的卷軸，奔流肆意的色彩，波瀾浩蕩的運筆，脂粉氣已經不再屬于唐代女子的氣質形象。宮女坐愁紅顏老，只是唐代畫卷中的一個褶皺。大紅燈籠高掛的富家宅邸，車水馬龍的長安,云霞蒸騰的畫本,女子們的姿色與神采是鮮活的，那光澤也是明媚的。無論是小說中勾勒

的人物形象，還是畫本中描摹的京洛女子、豪門貴族，抑或是待

字閨中的平民女子，都可以看到異彩紛呈的唐代女子形象。這些

畫本用墨講究，色彩勻稱，講究布局，體法雅媚，女子們置身于京

洛繁華的都城，或者棲身于山間草木茂盛的世界，穿著繡花絹錦

袍、黃繡花袍,不用脂粉,不穿絲綢。腳下是一灘青石,一淙流水。

一山杜鵑,燦爛芬芳的花粉氣能透過紙卷，使讀小說的人感受到

春天的氣息。古舊的供收藏家珍藏的畫卷,一草一木都是古代的

精神氣息。流云般的筆法,順水行舟的唐傳奇愛情故事敘事法。

匠心獨具的色彩點染法，唐代的女子的性格與品格都凸顯了出來。

畫本上的唐朝女子用線條勾描，繪制精細，有著豐腴的神姿、灑脫不羈的性格，亦有穩重的一面。唐傳奇的小說故事更是精彩紛呈，以史傳筆法寫奇聞軼事，畫像也隨之注重生活細節的描寫和人物的精神心理的展現。唐代的女子繪像用筆圓勁細秀，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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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生活在京洛城郊的綠色田野,穿著淡淡的粉色衣裝，戴著斗笠,在山嶺下編織著十八年的夢，醞釀著醉人的美酒。春雨從卷軸的上方灑落下來,筆墨和色彩一并展開,她們的容顏煥發出光澤。這色彩與光澤只有那千里沃野的平原上的刺繡才能繪制。古代的女子身著藍布衣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野耕作，在秀色滿衣的茶園漫步。頭插碧玉簪,身佩丁香玉,膚色光滑,眉目清秀，衣帶當風,漫山遍野的花香浸透了唐朝姑娘的彩云妝。她們

春風滿面,在耕作的時節遙望茶園,斑斕一片,海棠紅,翡翠綠,

菊花黃，卷軸上的唐代女子容顏之美,已經和整個自然界融為一體。

宋元的戲曲，女子唱吟，流落江湖，格調不如唐朝，但是畫像

姿色亦是別致。宋朝的話本小說在街頭鬧市里爭相傳誦，人物形

象亦是多姿多彩。她們從神話小說的世界里走出來，是十里揚州

采茶的女子，是叫賣茉莉花茶的小兒女，是看似弱不禁風但朱顏

色不改的女子。茉莉花的幽香,白色羽衣的清雅,藍紫色土布棉

衣的大方自然、樸素格致，亦有農家女子勤勞善良、性格伶俐的

氣質。

古代女子的繪像之美是筆記小說和畫本中的神秘色彩;畫

卷上的宋代女子圖像，多是善于傳寫，不閑其思。明傳奇故事里

的女子亦多是性格剛直，或憨厚，或明智,或大義,或癡情。俳優、

藝人，在畫本、評書里的形象是繪聲繪色。繪像里的宋代女子有妖艷,有樸素,有清麗。衣襟色如胭脂紅釉瓷,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連同走江湖賣唱女子的行頭都表現得十分生動。田間的女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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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身后是山間的竹林，赤霞色的云朵在頭頂上唱歌，伊水河畔，江浙水澤,黃泥的墻,烏黑的瓦,金黃的油菜花,潔白的梔子花，掩映著女子的身影。稻米魚糧，砍柴，磨磨，賣豆腐，吃酸菜，釀美酒，日常生活的繪畫，田野泥土的清香，素面朝天的宋代女子，一襲黑發,一身青綠色，畫卷上的形象超然物外。她們的草鞋，手絹沾滿泥土，青草的氣息，在說書人的世界里，她們手持百寶箱，做

得針線活，重名節，薄利祿。山野的流水洗濯面容上的塵土，森

林、草木的光澤都是她們生命的本色。朱顏不改，朱顏之美不在

鏡中粉黛。彩筆濃墨,寫不盡一江春水。

楊柳春風,朱顏只能在回首一瞬間。

2022-12-08 18:5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