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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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之水

在讀書閑暇的時候我曾經翻閱過關于中國水利史和西方水利工程的圖冊。厚厚的用粗糙的麻繩扎成一札,圖片和英文字母,還有繁體的漢

字捆綁在一起。零散地輯錄了中國古代幾大經典

水利工程和西方水利技術史。極專業的術語,繁

雜的高階詞匯,嚴密的體系,我只有對照插圖靠

零敲碎打做一些簡單的瀏覽。然而在這樣的圖紙上仍然可能確認南國的地理位置。

長久以來南國以她的神秘、熱烈和詭譎的歷史引誘著我。十九歲的時候我的寫作過度依賴經驗,也就是想象、語言游戲。這應該和隱士君子們縱酒的態度一樣。在混濁荒涼的內心里增加一些自信和盲目,不足以克服內心的焦慮。與此相關,卻是在江南長途的旅行讓人倍感艱辛的同時也得到了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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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隱在煙雨清冷的古徽州枯木一樣的秋色里,一路飄搖到江南。流水中逝去的黑白歷史,讓我漸漸被一種閱讀經驗所困惑。清水色的屋脊,墨跡淋滴的原木、梁椽、屏風雕刻擋不住窗扇的玲瓏秀氣和石雕畫欄古舊的情懷。水泊之洲,土木院落,尺軌方寸,迷霧中烏黑的磚瓦沉在浮塵灰與裊裊的炊煙之中,世事如棋,南國的底蘊就雜陳在這粉墻依瓦和清冷的牌坊之間。寒秋空氣潮濕,田園荒蕪,四野荒葬的草海波瀾不驚,人的心氣與多雨的天氣黯然生出悠然的情愫。

有時候你猛然清醒過來,停止理想主義的抒情,會發現自己原來是生存在知識的陰影里,這些知識隱藏在一個人的宿命觀里,使他能認識自己是這些知識的奴役的對象,而不是一個自由的抒情者。能意識到壓迫的力量不僅僅來自筆墨,更多的來自勞動的損耗、貧困的折磨和世故的刁鉆。僵死的蠹蟲,這樣的文字只能被拋棄或變成文字無聊的游戲。

村落的存在,猶如黑夜里閱讀所帶來的誘惑一樣致命,引領

著我對這個自然界的愛和恨。秋葉散落在庭院的水池里,古代的文字和癲狂的筆法竟然擁有如此堅韌的生命力,如今它已經滲

入我手中的家譜。我懷疑那是陽光的痕跡,從遙遠的天際,越過

千山萬水,散落在這秋天瘦弱的河道。在這里你至少可以領會在如此眾多的譫妄之語中有幾分人情世故,幾分奸猾刁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釆擷,此物最相思。

甚至在令人心儀神往的南國,如今這樣的情感已經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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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對于博物館里展覽的那些古老的地圖和古老情歌的簡牘,我曾經有一種固執的偏見。在文字和竹簡都被粉碎,風沙埋葬一切幻象和激情,不允許奇跡的生存。地圖、書簽和簡牘都是黃沙一樣的土色,清白文字逐漸模糊,縱使本色不改,然而野蠻的力量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墻和最堅強的心。繁華和腐生的雜草瞬間崩潰解體,化為塵埃。

從安徽南部的黟縣到山墻林立的歙縣,群山相連,書的虛妄與飲酒的寂寞在文字里肆意蔓延。溫潤的氣候,晦暗的山光和清

淡的水色,花鳥與水性的刺繡一同制造著我對語言的感覺。水木

接天,鄉關何處。青色的山體,河澤起起落落,錯落的馬頭墻,粉

白的風火墻,浸潤著草木的腐朽味道與丹青意境,沒有驚世駭俗

的欲望和心境。現實的準則和神秘的局勢圍繞著心的私欲與身

的體格展開質疑。這是一種癥結,文字從心里郁結了傷痕,江湖

味道的字詞從粉墨知識的迷宮中沾染了病態的氣質。那是一種

特殊的匪氣,浸漬著教條和世故,文字的盲目與圓熟成了最大的障礙。

讀過古代類似《左傳》、《周易》之類的書籍的人,內心對于黃土之上的蒼天都有一個形而上的概念和理解。敬畏的心態和神秘的暗示,讓人看不清楚知識和習慣的勢力,連篇累牘,竹簡已經腐爛,清音已經消散,典故、地圖、樂譜、條律注疏和文雅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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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這青天之下埋入泥土,墜落到虛空的時間中去,然而人心中卻有一種極端的情緒在這高原的民風強悍的地域上層層沉積凝聚,青春的意義被消解了,漸漸渙散了。治史、作文和恣意妄為的清談,從此埋下了隱憂。人從有所思開始就追究天的終極意義。在時間的沙海和汗牛充棟的典籍中皓首窮經。

從一種知識到另一種學問的人門,人在寂寞的民俗語言和無聊的市井語調中衰老、成熟,像鵝卵石一樣目睹流水的時光。我時常在古諺中焦黑的文字里發覺出這些建筑布局的要義。這些坍塌的骨架和精整的木料竟然就是如此的不務時興,篤守古制,蠹蟲絲帛,一卷在握,休養生息,自以為掌握了漂流世事的手段,質樸的磚瓦,繁冗拖沓的課本、講義,家族式的生活就這樣消耗著,僵持著。

從庭院里可以看到屋宇翼角蜿蜒,輕巧的技術和四平八穩的教條統治著人的身心,文字與建筑黑白相間,一個人的閱世經驗也就自然包含在這基本的哲理中去了。深重的木具和陳舊的空間毫無美感,少年意氣游走在時間的邊緣,一切都已經皈依這南國的水沙,慢慢下墜。我明白我的文字不能陷進迷宮式的村落,僅僅是一種文化常識秉承吉祥健康的俗世文字還遠遠不夠。秋風瑟瑟,文字傷神,我安靜地寫著文字,寵辱不驚,粗茶淡飯,滾滾紅塵從筆端墜落。緊張的空氣里我不能脫身,筆跡紛亂,窗外春江之水一如蘇醒之后的文字,一種洶涌的喻世名言。在這個漩渦里,手腳就和文字一樣被禁錮。文字和士子一樣薄命,帶著

辛酸和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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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陳卓石城圖

在僻靜古樸的書院、祠堂、閣樓這些公共建筑中間還有一種

特殊的生存姿態。那就是敬畏自然的心態,身與言、行文與用筆、

雕琢與封閉都是這種心態極端的呈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油

漆與木屑層層剝離哺育它的母體,質地與心地完全暴露在陽光

下。門樓、磚雕與藻井,還有精巧的雀替、刀法與心智,把人的身

心同時推向了遠離煙火的方向。鋪開紙張,裁紙,研墨,暗香浮

動,逆鋒而就。還有院堂四水歸一的技術設置,這樣的思考隱含了與世無爭的哲學觀念和價值觀。一如回歸漢語言原始的場景,

巨大的水墨畫楚楚可愛,動人心神,處處類似浮雕的筆墨渲染著

詭譎的詞義。我以為筆墨一生、云水生涯不過就是這一冊書的厚度。濃艷的山色和四壁頹敗的字幅隨秋色凋落,聲如裂帛。目睹這樣的秋色,我膽戰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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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是一種心的絕美之境。在現代和古老的民風之間,人陷入歷史的夾縫,呼吸倍加艱難。

人的語言與他的身心的健康是聯系在一起的,那些古老的甲骨從土層里被發掘出來的時候,寫作的意義就復蘇了。

語言的歷史盤根錯節,語系、地域的差異和種族的異端,讓人難以理清其中奧妙。人的語言可貴之處在于可以被用來表達他遭受的傷害、不公正、侮辱和挑釁。這個時候語言是正義的。當語言被用來表述一種被強制、奴役、壓迫的憤怒時,語言就復活了它唯美高貴的天性。人有權力和責任質疑,拒絕謊言,直面真

實的慘痛。通過語言,每個人都有實現自己權利本身的權力。在

權威和小集團面前,語言拒絕遺忘,拒絕下跪,拒絕媚俗。語言作

為生存的困境中求生的方式,不懼怕卑劣者的威脅和利誘。

仍然可以記得,在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學術爭鳴,那是

一次極有水準的交鋒。言論自由固然要受到王權的壓制和脅迫,

但是她總能頑強抗爭,爭取生存的權利。語言與自由表達的權利就是這樣從專制的勢力手中被奪回,盡管代價極其慘重。

多讀古書,這是對歷史抱有幻覺的人一種特有的迂腐。翻閱《山海經》,我曾經懷疑這些知識的真實和用途。禹、啟時代的地圖大量佚散之后,只留下單薄的文字,寫作的意義就是這樣脆弱,甚至容易喪失一個自以為堅實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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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古代思想發展史上,稷下學派一向為人所稱道。有幸歷史記載了這些有名的爭論。它讓我相信漢語是一種美的語言在殺戮和瘋狂蹂躪下她存活了下來。用她的血液滋養著的文人雅士卻用粗鄙的價值論傷害了這種情感,我們不能原諒,也不能寬容隨著尋根熱潮和憶苦思甜被當成炒作的噱頭。如果過分強調漢語在民間的處境的優越,這是過于樂觀的結論。

人類從叢林中學會使用火和攻擊性武器的時候,我們把他們磨制的石器、木棒、編織的漁網稱為這個時代的真理,適者生存,代表私利的語言就此出現。這是一個與強勢世俗勢力爭奪權利的過程。殷墟甲骨、肩胛骨、竹簡,還有鼎與陶缽,這些充當了知識和人生寄寓的神圣物品,它們使語言獲得了不朽。

語言是一條文明的河流,沒有這些河流的滋養和哺育人的生存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當語言成為一種權勢用來謀取暴利,反復在固定的小圈子里打轉,這樣的語言和以這種語言作

為母語的人都是沒有出路的。母語不是一種私有財產,她不能忍

受粗鄙的指使。她是自由的,身體的束縛和枷鎖都將被一種平等

的觀念和獨立的意識所凝聚的力量粉碎。

多年來,我一直在固執地尋找回歸家園的道路。古代如異鄉的,在我的地圖上曲折蜿蜒,車馬的影子和落日的蒼茫,草原的孤獨,都使我感到焦躁。我的家鄉在遙遠的西沙河,我在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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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許多年。我曾經試圖對這個世界之外的事物保持絨默,我力圖忘記村莊之外的每一個概念。因為我懷疑語言本身的可靠性,試圖忘記村莊之外的每一個概念。

我懷疑語言本身的可靠性。語言是危險的,它從我內心開始統治我的思考。我是語言游戲圈子里的一個犧牲品,我的語言越成熟我受到的摧毀越猛烈。無從對寫作的價值和技巧進行判斷。一個叛離了家園和經驗的人越過這條河,沒有立即變成純正的知識分子,而是持久的流浪。我之所以還記得這個名詞,是因為我永遠在這個詞語的預言和暗示之中。追求知識就必須為知識付出必要的代價。我是一個詞語,知識的奴隸、寄生蟲。我不擇手段地利用詞語,我也被我的語言殘酷地利用,沒有人替我揭開謎底,我只是強作從容,將我的語言拋棄,只保留沉重的枷鎖,我相信這才是語言的本意。

人的弱點一開始就被那些古老的甲骨文所記載,物欲與情

欲在古老的戒律和苛責的章表文體里被投入烈火焚燒,但是虛

妄之魂靈依然不肯死去。

這只是一種悲痛,古代的知識和思想不能提供這樣的支撐

只有你獨自一人在這個時代的晚上默默傷心、憤怒、心存憂慮。生不過百年之間,但是這傷痛已經折磨了我五百年。烏托邦的虛妄情懷不肯輕易拋棄,沒有直面傷逝而去的情感和風景的能力,這足夠我抱憾終生。引經據典、依托轉述文獻和手工制作了那么多文章,然而它們死了,我感到恐慌。有時候你安靜地閱讀些舊書或者信札,你的心里會有一種莫名的毒火,那你是中毒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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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文字和積習讓你喘口氣都倍加困難。暴烈的文字和你仁慈的臉面看起來怎么都有點可怕,憂從中來,你是徹底地曉得這其中的玄妙和陰謀了。這些文字本身就是一個陰謀、騙局。你真以為人是萬物之靈,你最不應該忘記人的種種弱點、欲望、愚套,這些都是和你寫的文字一樣具有毒性。陰冷寒濕的文字暴露在陽光下,你會驚訝原來你喜歡的句子和語言不過是丑陋的殘骸而已,美遭遇這樣的悲劇,早已折磨殆盡,死在你的筆下。你已經沒有能力寫出有生命氣息的文字,只能原地徘徊,在這地圖中的苦水河以及腐爛的水草中糾纏不休。可笑的是你的手還活著,變成了兇惡不負責任的工具,職業性地揮霍文墨,這是不可原諒的罪過。

人生不滿百,你這份過失恐怕你一輩子也無法償還。如果你了解了這些,你就會了解這些普通人的憂慮和心愁。天的觀念和意識就隱蔽在我們日常的行為中,比如貨幣、管弦、音樂、歷法。黑色的墨汁在青色的硯盒中慢慢沉積,明媚的陽光悠然透過八面玲瓏的窗欞的雕花鏤空。但是在夜晚,這里只有清苦的燈火,還有星空。雪與泥水,筆墨與篝火,這是村落極其樸素的內在儀式。三春的雪水和散發著濕氣的渾濁泥水,還有麥子的清香,嫩綠色竹子制成的筆桿。

應該有這么一種足以令人恐懼的力量,它存在于你的筆墨的最后一滴,你猜測,天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預兆呢?

從落葉鋪滿的山崖遙望清秋的南方,殘損的花葉飄落在黯談的屋脊和瓦層上,俯瞰這山谷下臨水聚居的村舍,仿佛就是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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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烏黑脊背。臨水照屋,人的秉性和流水郁結成苔蘚,茅茨不剪的屋宇幾近在秋風中坍塌。古典翰墨,清幽山水,世間風物,不過殘云似地去了。

一葉障目,時光的水潭悠悠,猶如語言的沼澤,陷人對古代莊周的文本解讀中去。清香的朱墨,柔軟的竹帛,文字和行走的意義已經突圍出曲折的地圖等高線,我才知道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深秋,我從杜甫草堂回到我安靜而落落寡合的村莊。文字孤

寂,然而有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心力,南國的滄浪之水淘盡我身后的寂寞,我不再孤獨。


2022-12-08 18:5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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