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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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不敢相信,眼前的僧人竟是法智大師,他趕緊還禮。原來,這位法智大師又名破門和尚,乃明朝進士,學識廣博,尤其善于書法,但性格耿直,難為官場所容,后遁入空門。夫之曾在方廣寺中得見,甚為傾慕,多次想去討教,但他并非方廣寺的僧人,而是隱居在祝融峰下,具體在什么地方,卻不得而知,三番五次打聽未果,不料今日竟能在此相見。

夫之道:“大師,您隱居何處,竟讓夫之尋得好苦!"

"世上哪有這么多大師?破門隱居多年,早已不問世事,尋之何為?”破門笑道。他目光炯炯,臉色紅潤,聲若洪鐘。對于夫之和整個王家,破門早就有所耳聞,至于夫之和性翰、悟一等人關系,破門也都知悉。但破門是個散淡之人,一切隨緣,能見則見,不見也罷。夫之知道破門個性,道:“大師學富五車,夫之有心討教。”

破門哈哈大笑,搖搖頭,道:“真正稱得上學富五車的是武夷先生,吾輩甚為敬慕。敢問武夷先生還好吧?"

夫之見破門間及父親,不覺有些感動,道:“家父一切尚好,只是年歲已高,身體不如從前。"

破門連聲諾諾,眼見夫之一臉菜色,一副落魄之態,遂問道:“夫之先生真是為我而來?”

夫之連忙點頭,從實道:“原無目標。看見大師后,明白目標就在眼前。”

破門哈哈大笑,道:“武夷先生有福矣!不僅自己學識了得,三位公子個個不同凡響。夫之先生尤為奪目。”言畢,看了夫之一眼,昂首向前行走。

夫之跟著破門,穿過一片樹叢和竹林后,眼界豁然開闊,但見一尊巨石映入眼簾,蒼翠遮蔽處,正有一座別致的小院,中間立著兩棟茅屋,外面一圈木籬笆,籬笆里伸出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路,入口處有一木牌,上面寫著“石浪庵”,筆法遒勁有力,必是破門親筆書寫。

院子里清清爽爽,擺設整齊有序。院落一邊,長著一棵陳年桂樹,樹下種了一地青菜。房子里甚為干凈,雖說是茅屋,采光也還好,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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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清新素雅。剛從正屋出來,破門又帶著夫之進了側旁的茅屋。一進門,夫之感覺到濃濃的暖意和撲鼻的墨香:這棟茅屋有兩間大小,是破門的書的,

外面看著不打眼,里面卻是別有洞天,十分雅致。

生活在衡州城內,夫之早就聽聞破門和尚的大名,如今,同為隱居、看著破門的住所,與自己簡直天壤之別,詫異之余,他也相當羨蔡。夫之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破門已將一桌食物擺上來,有豆陶、青瓜、蘿卜、蔬菜、熱湯,當然還有一碗白米飯。破門坐下,道:“清門野地,只有這些粗食淡飯,夫之先生請便吧。”夫之沒有客氣,也顧不上斯文,心想,自己的這番模樣,再推辭、清高壓根逃不過破門的法眼,毫無意義。夫之狼吞虎咽,將一桌食物風卷殘云,食畢,嘴巴一抹,道:“大師,夫之腸胃大飽,請賜茶。”

“好,好!貧僧喜歡直性子。”破門呵呵一笑,道,“稍等片刻。”不一會兒的工夫,破門提著水壺,重新坐到茶幾旁,他給夫之斟茶。夫之看著那些小布袋,道:“都有些什么茶?”

“全是南岳毛尖。早年在官場得過一些龍井、貢茶、黑茶。但都比不上南岳毛尖。”

“有何門道?愿聞其詳。”夫之問。

“這南岳毛尖是貧僧命名的。”破門道,“此茶乃貧僧一葉一葉從茶樹上采摘、揉搓、晾曬、清炒。每年春季,這石浪庵后山頂上有一片上好的茶園,常年云霧繚繞,常人難以上去。貧僧不怕,精挑細摘,多有收獲。閑時無聊亦去茶園走走,感覺心靈更接地底,每有妙悟,或吟或歌,自得其樂也。”

“原來如此!”夫之道,“大師豐衣足食,夫之自嘆弗如。”

破門不緊不慢地沖洗茶具,熱水在茶幾上冒著暖意。“每年谷雨前我開始上山采茶。每次一芽一葉,帶著露珠,楚楚動人。有時,我感覺它們在水杯里是有生命的。你看,這些外形細、圓、光、直、多白毫的家伙,沖在開水里,活蹦亂跳,幾番沉淀,色澤始為翠綠,寂靜無聲,品之,卻滋味濃醇,回甘生津。”言及此,破門突然話鋒一轉,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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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亦如此嗎?"

仿講拉了一個長調,夫之還在聊聽他的切多有很錢,他突然一個轉身,讓你回歸當下。夫之喝著茶,連連點頭,同時環視了破門的書鍋。不裝嘖嘖贊嘆道:“大師住處,樣樣俱全。凡有心之人,處處沒有內意

有格調有情趣啊。

破門道:“夫之先生過獎了。”

“句句是實。”夫之道,"想想我那續夢流,除了茅草配境,只剩破床一張,爛瓦兩片。”

“不要強求。咱們雖然均在山上,但目的不一。一為生活,一為

活生。”

夫之驚奇:“此話怎講?”

破門笑道:“貧僧為避世,看破紅塵,居此心安,樂而忘返,是謂生活。而先生為避禍,諸念纏心,前程未定,被動居此,偏于一隅,圖他日飛黃,活著乃為第一要務,此為活生。”

夫之聞此,心中一熱,叫道:“"真是高人!”繼而突覺慚愧不已:“夫之實世俗之徒,大師才為真隱士。”

破門哈哈大笑,道:“先生過謙了!誰人不知先生大名?先生少年得志,義薄云天,心懷天下,圖的是大事。貧憎無法相比。貧僧只是塵世中一微粒或山野間一浮蟲,可有可無,亦就無欲無求,安于彈丸之地,喜粗茶淡飯,自食其力,清心寡欲,苦中有樂,如此而已。”

夫之覺破門說得句句在理,不由得感懷道:“無欲則剛,散淡有詩。大師有大智慧,所以常樂,不若夫之。夫之所思皆所不能,憑空惆悵。

其實,破門和尚來頭不小,本名包爾庚,祖籍松江,也就是上海,號石浪,于是,也就有了石浪庵。包爾庚乃大戶人家出身,他本為崇禎十年(1637)進士,拜官湖廣,豈奈他生性不羈,工于詩文與書法,厭倦官場鉤心斗角。他便隱居南岳,剃度修行,遁入空門。作為夫之前輩,破門年齡比夫之大整整二十歲。破門去過北京,到過南京,游歷過大半個中國,在明朝做過官員,看盡了榮華富貴和世態炎涼。相比之下,夫之的書生之路只有一個開頭,再無下文。越是這樣,夫之越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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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氣傲,心有不甘。他一腔熱血,但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總想出蕩,既然沐浴了明朝的余暉,理所當然心系明王朝的生死存亡。門說他是“活生”,那就“活生”吧。他沒有“生活”,也不能停下。就是他的命運。想到此,夫之道:“慚愧!所念皆無用之物,卻能充身

處山間。”

破門道:“心定,則身定;心不定,則魂不定。先生乃心未定也,心

不在此,萬事皆苦,皆非;心若在此,萬事皆樂,皆空。”

這一說,夫之又悲憤道:“山河國破,百姓流離,怎能心安?誠能復興我中華寸土,夫之萬死而不辭。而今,卻只能無奈悲切。”

破門收起笑容,一臉慈顏,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夫之輕嘆:“若有大師境界,夫之何愁沒有歡顏?"

破門道:“先生有范公憂樂之情懷!然,苦亦無益,何必苦之,又何苦之有?若不嫌棄,可常來敝庵念經論學?”

夫之大喜,這正合心意。他自己也奇怪,從見到破門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沐浴到柔和的光,多日來的苦悶掙扎都消失了。甚至,往昔的生離死別、眼下的世事艱難都變得遙遠,一切讓痛苦都煙消云散了,他整

先生。

個人一點點輕松安靜下來。此刻,夫之已經把破門當成了摯友,亦是

當天,二人相談甚歡,飲茶吃齋,竟聊到日薄西山。

回到續夢庵,夫之好好收拾了一番,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書房臥室,整理得并然有序。又用紙張糊上漏風的門窗,在屋子一角生起一堆小火,燒一壺熱水,泡上一壺熱茶,點上油燈,往書桌前一坐。頓時,他暖和許多,也精神了許多。雖然被迫“活生”,但也盡可能像破門一樣“生活”。想著白天的事情,夫之揮豪寫道:“潛圣峰西攜杖來龍腥猶帶古潭苔。祝融瞞我云千尺,持向吾師索價回。”等他再拜訪破門,便把此詩送上,名曰《石浪庵贈破門》。

那年二月初,天又降雪,雪大如席,簇簇無聲,整個衡山籠罩在一片無底的寂靜之中。坐在房子里,仿佛身處一個深深的地窖中,只聽到大雪落下的沙沙聲,偶爾有樹枝折斷的聲音傳來。夫之的目光落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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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那張紙上寫著:"西山晴曬已經句,又破芳非二月春。盡束千眉輸曉色,閑將片影問天鈞。當檐乳雀擦虛白,鎊砂桃花識苦辛,定里莫矜銀地好,天涯彌望長卿貧。默念之后,他的嘴角升起一絲笑意,卷起紙張,背上包裹,走進雪中。出門的瞬間,幾只麻雀從地上飛起,接著,他陷入無邊無際的寂靜

蒼茫大地早已隱沒,仿佛世界只剩下這山野寸地。在崎嶇的雪地里穿行,過了祝融峰,穿過飛來船,在一棵松樹下,夫之遠遠看見了破門。他正盤坐在一條長石上,閉著眼睛,搶著佛珠打坐,身上依舊穿著那件紅黃相間的袈裟,雪花簇簇落下,地上的積雪幾乎沒到了膝蓋,無數的雪沙沙打在破門的身上。出奇的是,他的身上和周遭一尺的地面上卻沒有一絲積雪,此時此刻,他的頭頂正在冒煙,身子也正在冒煙。寂靜之中,夫之不敢驚擾他,也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

良久。破門緩緩站起來,念道:“阿彌陀佛。”

破門進了石浪庵,打開書房的門,端來一盆炭火,放到茶幾旁。夫之把身子湊近,手伸到火上,總算暖和一些。又喝了一杯熱茶,他把寫好的詩詞送到了破門手中。看罷,破門哈哈一笑,嘖嘖贊嘆道:"不愧為夫之先生,好詩,真是好詩。”

夫之問:“大師每日打坐?"

破門笑道:“日日如此,風雨無阻。夫之又問:“風雪交加,不饑不寒?"破門道:“心定,一切皆定。"

夫之道:“所以,大師雪過不留痕。"

破門道:"無心無物,處變不驚,饑寒不可怕,人心方可畏。

夫之把玩著手中的杯盞,感受著熱水傳遞出的暖意,停了一會兒,突然道:“大師,我欲離開南岳,動身前去武岡。

破門沒有說話,只是仔細地泡茶。他知道夫之此番前來,不是為了敘舊。夫之語氣有些急迫,道:“夫之惶惶,不能棄吾國吾皇于不顧。夫之之命在于:或者戰死沙場,或者效命君庭。

“先生之愿令人感佩。先生與貧僧同為讀書之人,但先生不因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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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險而逃避,而是踐行自己的心愿,去努力改變現實。哪怕改變-點,都功德無量。讀書人最大毛病就是想的多,做的少;抱忽的多,"納的少;妄念的多,直行的少。貧僧曾說先生之命是“活生’,貧僧乃生活”。“活生’不為個人,是為難;生活’只是顧我,是為易啊。”言畢,破門長嘆一口氣,道:“貧僧不能與先生同行,只能時時祈福。阿數

陀佛。”

聽了破門這番話,夫之很感激,也很感慨。破門與夫之交往不多,卻能如此理解他,真是緣分不淺啊。夫之道:“感念大師不棄夫之之魯

莽沖動,夫之心意已決,但何時動身,卻久懸不下。”

破門道:“死不怕,生亦不怕,怕在未定,未定則空愁,空愁生久懸,久懸成虛妄。先生心意既定,當斷立斷!"

“當斷立斷!好!”但過了一會兒,夫之又突兀問道,“以大師之見,大明王朝還否有救?”

破門頓時正色道:“有救無救,自有救與不救者。先生一腔熱血自是早有結論。以貧僧之愚見:救與不救,不在王朝本身,而在天心地心人心民心也。”

破門一席話,夫之頓時下定決心,他要去尋堵胤錫,以死報國。臨別,夫之心潮起伏,寫下一首《念奴嬌·南岳懷古》,其中有云:“何人能問,問天塊磊何似。南望虞帝峰前,綠云寄恨,只為多情死。雁字不酬湘竹淚,何況衡陽聲止。”①

就在夫之下山之時,突然有消息傳來:堵胤錫自湖北撤退之后,到了湘西北常德。夫之毫不猶豫,當即決定前往。

臨行,夫之回家中告別父親和母親。

王朝聘道:“生于亂世,我與你母親、二哥自有辦法,放心去吧。”就這樣,夫之出了門。他走過一片竹林,下了一個坡,突然看見前面有兩個人,竟是夏汝弼已經在路口等著了,身后是他十二三歲模樣的① 王夫之《念奴嬌·南岳懷古》,原錄于《鼓棹初集》,摘引于清康和聲著,彭崇偉年版。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35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2022-12-08 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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