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自由的湘魂 — — 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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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羅漢

文明的養分像蒲公英的種子,隨著人類遷移的風潮星落四方。這上帝的饋贈,在大地生下根來,又牽動萬千世界的演化路徑。如同人類的生老病死,各文明也在演化中走向了各自的命運,春、夏、秋、冬,各文明都有自己的季候,善于守護德性者青春常在,肆意揮霍者瓜果凋零;若要責怪寒冬的凜冽,不要忘記了曾經夏日炙熱的榮光。

戰國時代的東亞大地,三晉名法武斷之速成,恿動黃河流域各邦爭相變法武斗。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文明之夏天的貴族雍容,有節制低烈度戰爭,漸漸被虎狼之秦式的武斷專制、總體戰所代替。宋襄周禮不在,白起坑殺四起。荊楚之地與黃河流域諸邦相交,攻伐進退之間不免墮入北地的殺伐游戲。攻伐中各邦都如窮奢極欲的青年,肆意揮霍正午的能量,仿佛春天漫長的積累可以花銷不盡,且不知秋冬的寒霜以漸漸侵上鬢角眉梢。

土地金箔的戰爭在列邦中競起,文明季候的戰爭在邦國內部硝煙彌漫。是在列邦競爭中以武斷變法、新興專制暴起能量一決雌雄,哪怕在秋冬變態中化為灰燼?還是守護古老自由,保守文明的德性,讓青春常駐?路徑選擇決定生死存亡,路徑積分開啟神裁。文明季候的戰爭在三苗荊湘集中體現在:是從荊楚之政,步黃河流域列邦后塵,用吳起式功利新政,強化新興專制以逐鹿列邦?還是從湘楚之治,守古老三苗巫靈封建自由?文明路徑的斗爭千絲萬縷,政治漩渦中的湖湘民族英雄屈原的一生就是最好詮釋。

屈原平生與歷史命運

據北史學家司馬遷(公元前145⁸⁶)編寫的《史記·屈原列傳》記載,屈原是戰國時代長江流域楚國的一個王室成員,本名屈平,為懷王(公元前? ^296) 三閭大夫、侍臣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其竭盡忠誠,而同僚妒其才能,背地中傷,致使屈原遭到主君懷王的疏遠,故憂愁苦悶,憤世疾俗,乃作詩篇以潔身自表。這就是收入《楚辭》卷首的長詩《離騷》。“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之后,昏庸君主懷王中了圖謀統一天下的暴秦奸計,在外交談判席上被秦國扣押。屈原復又追隨繼懷王位的楚頃襄王(公元前?-263)。但是屈原復其真摯,待國熱忱,他又一次遭政敵讒害失寵,被放逐于楚國邊境。悲嘆之余,來到湘水的支流汨羅江自沉身死。“‘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三閭為司王族屈、景、昭三家之職,“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屈原大概是精心挑選出來掌管宮廷祭祀儀式、統領楚巫的人物。只有楚巫祭司們才能平衡世俗(政治)統治者狹隘的理性主義,延緩原始豐饒的消耗。他們發現傳統,生產意義,解釋神話,守護共同體最寶貴的種子。

而當戰國之世,世俗(政治)統治者的壯大,給原始豐饒造成了重大的打擊。祭司的權力屬于默示和傳統的權力,難以跟富有經驗長老的影響力相區別,因此缺乏明確性和強制性。惟其如此,這種權力最適合原始豐饒的需要。戰爭常態化以后, 政治統治集團開始侵蝕祭司統治集團的權力。方國缺乏穩固和專職的政治統治集團,就會在戰爭造法的時代遭到淘汰。外部面臨生死存亡,內部也面臨路徑決斷。隱形權力能否充分有效地開發約束和支持手段,直接影響自身的前途。所謂“古老自由和新興專制的斗爭”伏脈千里,肇因于此。

戰國末年的“變法維新”意味著國家以雷霆手段粉碎各階級、各種族的枷鎖,在財政上和軍事上將無形態的群眾徹底解放出來,將平等化產生的巨大勢能投入“去禮義化”的總體戰。李悝、吳起、商鞅富國強兵的秘訣不外乎此。 《國語》曾經將“料民”視為踐踏成例的暴政,卻未能阻止三晉率先推行更加嚴密的“上計”制度。 “編戶齊民”不僅要毀滅封建,而且要毀滅氏族部落,將一切資源集中到國家手中。國家之外,只剩下孤立無援的核心家庭。

「死有餘智」的投機家吳起

荊楚王廷作為三苗世俗權力策源地,不僅熱衷于北上爭霸,更激進的引入了北地三晉的殘酷游戲,破壞三苗古老自由,引入自發秩序破壞者流氓游士吳起,“ 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斗之士。要在強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荊楚圖一時之功利,鞭笞文明急盛而衰之進程,勢必引發三苗古老自由傳統勢力之反制,故立有三苗貴族集團手刃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尸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縱身死而無畏,三苗憲制斗爭拉鋸綿延。

楚人信巫鬼,重祭祀

屈原作為掌管宮廷祭祀儀式、統領楚巫的人物,是肩負著楚巫命運的人。如何以祭司的默示和傳統的權力,規訓、平衡政治統治的權力擴展、武斷之治,如何守護三苗古老自由,延緩原始豐饒的消耗,是楚巫代表人屈原(們)不得不面對的歷史命運。北史記載中的讒言猜忌的橋段,和后世的費拉大君腐敗宮廷政治同出一范,視一切政治參與者如武斷王權寄生者,讒言、諂媚、權術、君心向背恩寵是一切游戲內容,無視歷史中人的榮譽、自由與傳統。將三苗“古老自由和新興專制的斗爭”,比附為岳飛秦檜趙構的忠奸SM活劇,不得不說是缺乏歷史理解力的一廂情愿。

作為傳統權力代表的屈原(們),在新興專制暴起之世,與國家主義傾向的政治勢力之間,可能有短暫的合作,但不可能有永久的和平。沒有暴力組織支持的祭祀集團,不是如黃河流域走向“體制內”的巫史天官,就只有被清洗流放的命運了。屈原數次被流放,浪跡于三湘七澤之中,不得不說是他注定的歷史命運。但屈原終歸于湘楚大地,也不能不說是他的美好歸宿。畢竟作為三苗原始豐饒最樹大根深的湖湘,大祭司們的“彭咸之所居”,始終和三苗的豐饒自由守護者屈原(們)站在一邊,也為這兩千多年前的歷史決斷輸送了無數的靈感,為三苗自由的歷史時刻留下了燦若星辰的楚辭華章。

楚辭,湖湘古老自由華章

南方的歌謠在上古時代的東亞大陸,就是指長江中游三苗文明地區的歌謠。在這里流行著與黃河流域歌謠不同的歌,通常稱之為“辭”。“辭”與“詩”的不同,首先在它們的形式。與詩的四言形式相對,辭的各句中字數是不齊的。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句式,在同一首詩中雜出的情況很多。據認為,這是因為三苗的音樂具有與中原地方音樂不同的旋律。

音樂的差異,在當時便意味著文明的差異。事實上,三苗之地的文化自古以來在各個點上都與中原文化不同,而被中原諸國污蔑為未開化的野蠻國度。但正是這樣,它保持了發展獨自的文化的力量。其中的核心差別在三苗濃厚的重巫風氣,其歌謠也是同這種以巫為中心的祭祀儀式相聯系的。當然,三苗的歌謠不全是祭祀的歌,必然也有單純的民謠,但那些廣泛傳唱、被人們記住的“辭”,多半與巫具有一定關系。而三苗之巫并非如所謂現代科學所描述的是什么非理性之荒誕,而是人類古老社群的組織核心,是祭司們生產意義,解釋神話,守護共同體最寶貴的種子的活動。三苗之重巫,毋寧說是三苗秩序豐饒、武斷政治被平衡的表現。如暴秦之武斷政治發達,祭司集團傀儡化,自然不會有巫風濃厚之說。

三苗歌謠的核心精華就是楚辭。而《楚辭》卷首的長詩《離騷》即今天認為的屈原大作。那么《離騷》是一篇什么樣的詩呢?

這首詩全篇都是獨白,是為一定的行家里手吟詠而作的韻體詩。只要不帶任何偏見來讀,就會發現詩的主人公決不是一個象《史記》所記述的屈原那樣有現實生活氣息的人。他是一個半神半人的精靈 — — 巫師。當正月里報歲星投宿到自己的位置時,他從天上下凡來到了人間。上帝給了他兩個名字,本名正則和別名靈均。他有天賦的美,為了保持自身的美,身上帶著各種香草,專心致志于修養。然而,他所傾心的邦家君主卻反而聽信結黨作惡的一批侯臣的讒言,無端地打擊自己。屈原為面臨的不幸遭遇而悲嘆,同時又引證古今歷史的教訓反復力陳自己的正確。這些內容在《離騷》的前半部分寫得音調激昂而彩霞繽紛。在《離騷》的后半部分中,主人公對凡間無人理解自己的美而感到失望,于是遍游天上尋求新的知音者,結果,天上也沒有理解自己的人。因此,他決心拋棄一切,永留仙界,告別故國,乘龍車奔往西方的皇齋山。這就是《離騷》構思的梗概。

據《史記·屈原列傳》的說明,“離騷”二字是身陷憂患的意思,但是,只要從作品的內容來判斷,認為該詩是楚國重臣、世俗歷史人物屈原一手所作的,并不合適。只要從《離騷》的正文來判斷,就可得出這樣的結論:與其說《離騷》是一篇由屈原這個特定人物為表達個人心情而創作的作品,倒不如說是經過古代眾多作者之手,一點一點地加工而流傳下來的一種三苗民族歌謠,很可能是三苗祭祀集團的集大成之作。即使與其他各民族的歌謠掃較,也不例外。

Vergil’s Eclogues

例如,《離騷》歌頌義士受難的整個主題及其主人公超越世俗的執拗態度,與公元前五世紀至三世紀古以色列的引日約》中的《約伯記》(The Book of Job)及古代東方以所謂神義論為主題的民族歌謠中所見到的一樣。短歌重疊式的《離騷》詩體,與云南洱源縣白族的長篇敘事詩《打歌》及世界各民族的許多長篇歌謠的體裁同出一轍,《離騷》集香草為題材和混淆男女風習的比喻,在公元前一世紀羅馬詩人維吉爾(Vergil,公元前70^-19)的《田園詩》(Bucolics)和公元前二千年末期巴比倫的司祭在新年祭祀時向男女諸神吟誦的歌謠中也能見到;并且在《離騷》中似乎留有痕跡的意又雙關的詼諧語(Equivocation),在十七世紀初莎士比亞的喜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及世界各民族的歌謠中也是常常使用的。

英國人類學家杰恩·哈里遜(Jane E, Harrison, 1850~1928)和詹姆斯·佛臘澤爾(Sir James G , Frazer, 1854~ 1941)指出,這種民族歌謠與古代社會的宗教咒術儀式有密切聯系,它起源于古代民族為祈求農作物豐收在季節性祭祀時舉行模仿神仙死亡一復活的儀式。由《離騷》開始的《楚辭》各篇中,這種古代宗教習俗的痕跡比比皆是。《離騷》后半部分主人公遍游仙界的情形,不僅使人聯想到婆羅州南部達亞克族(Dyak或Dayak)在葬禮上由女司祭扮演死者的靈魂下幽界的途程;中充滿著苦難的情景,而且與公元前三干年太期埃及《金字塔經卷》描繪死者的靈魂在天上復活的情景很相似。這一切都暗示著,《離騷》與古代的咒術迎春儀式有聯系,是表現正義之士的靈魂遍游幽明兩界時的苦難。

此外,在《楚辭》中還有歌頌葬禮風俗、招喚傍徨于冥土的不幸靈魂回到現世的《招魂》篇;有不幸的主人公述說自己靈魂的《昔誦》篇,吟誦“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還有唱出“愿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的《抽思》篇。這些詩篇都證明《離騷》是一篇詠誦主人公面臨死亡時其靈魂苦難的作品。

總之,根據上面的分析,似乎可以斷定,《離騷》是一篇來自三苗古代宗教儀式的民族歌謠,是一篇歌頌一位名叫正則(寓意名)的主人公,因其堅持古老正義而面臨死亡,魂魄離散的作品。以《離騷》為首篇的《楚辭》諸詩篇,和《約伯記》及古代東方的神義論一樣,是一種用所謂“智慧文學”(Wisdom Literature)的名稱來稱呼才合適的作品,是三苗荊湘巫靈文化的集大成者,是總結發揮三苗祭祀文化,堅守祭司規訓政治權力,守護文明火種的偉大杰作。創造出象《楚辭》這樣的民族文學的功績不全屬于屈原這樣的個人,而應歸于沅湘高廟以來源遠流長的三苗宗教巫靈文化積累,歸于堅守三苗古老自由的祭司集團的時代抗爭,楚辭的屈原、三苗二重性交織一體,精神合一。

而荊楚王廷作為三苗世俗權力核心,不僅熱衷于北上爭霸,還積極引入國家主義的富國強兵政策,破壞三苗古老自由,顯然已經不能代表三苗偉大的巫靈自由-原始豐饒傳統。而只有作為三苗故地的湖湘,還保守著這沅湘高廟數千年一系的古老自由。專制在荊楚,自由在湘楚。在《離騷》中,你看,那是多么既鮮艷又深沉的想象和情感的繽紛世界啊。美人香草,百畝芝蘭,笠荷芙蓉,芳澤衣裳,望舒飛廉,巫咸夕降,流沙毒水,八龍婉婉……楚辭中的《九歌》、《楚辭》、《九章》、《天問》等篇,都是描繪湘楚的神話體系和信仰,特別是《九歌》一篇,更是湖湘民間風俗信仰的寫照,而《天問》一篇,首先由天地開辟的神話引出對整個傳統神話體系的懷疑。天地開辟神話顯然與長沙帛書所展示的神話體系一致。王逸說:“昔楚國南鄭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因為作《九歌》之曲。”屈原遠荊楚而投身于湘楚的熱土:

令沅湘兮無波,

使江水兮安流。

邅吾道兮洞庭。

望涔陽兮極浦。

遺余佩兮澧浦。

(《湘君》)

洞庭波兮木葉下。

沅有芷兮澧有蘭。

遺余褋兮澧浦。

(《湘夫人》)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

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

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

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

入溆浦余儃佪兮,

迷不知吾之所如。

(《涉江》)

長瀨湍流,沂江潭兮。

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

低佪夷猶,宿北姑兮。

(《抽思》)

浩浩沅湘,紛流汩兮。

(《懷沙》)

指炎神而直馳兮,吾將往乎南疑。

(《遠游》)

三湘四水之間,寄托了屈原無限的情懷,湘楚以其浪漫豐饒感染了屈原(們),雖然被流放,雖然以屈原為代表三苗祭司集團政治失意,但他們不是孤獨的,湖湘的原始豐饒就是他(們)的精神故鄉,湖湘的浪漫淋漓可以完全包容理解他(們)的命運與抱負。荊楚已經漸漸武斷墮落,滿臉秋霜;湘楚依然自由豐饒,青春盎然。湖湘的自由世界就是屈原(們)的精神故園,屈原(們)譜寫的楚辭華章就是湖湘豐饒浪漫世界的見證與升華,楚辭唱出了湖湘偉大的古老自由篇章。

自由決裂的湘魂

屈原自沉于湘水汨羅江而終。我們不認為他的死是如后世北支文人所描述的忠君殉節而自裁。我們以為他的死是如茨威格殉于西方文明的黃金時代,如三島由紀夫殉于大和魂。有時候死亡并不是死亡,而是勇敢的招魂。屈原的自沉是召喚三苗青春自由的壯舉,是呼喚湘楚式古老自由的莊嚴儀式,恰如日本武士的切腹明志。櫻花隨風綻放,湘江水波長流。

七生報國

屈原為什么自殺呢?我們說:這是他的歷史命運。作為湘楚式古老自由代表的屈原,在新興專制暴起之世,與荊楚國家主義傾向的政治勢力之間,并沒有合作愉快一說。一方是揚鞭駕起歷史車輪將三苗帶入殘酷征戰、文明衰老的荊楚王廷政治集團,一方是發揮古老規訓權力,望偉大祖國保持湘楚式古老自由的祭司集團。如果說此時的黃河流域爆發的是西周式封建自由與三晉名法之政的“儒法斗爭”,那么在三苗大地聚焦的則是三苗巫靈-封建自由與三晉國家主義的“巫法斗爭”。雙方的斗爭打開歷史的路徑積分,妥協就是全部死亡。故有屈原決然的路徑堅持與決裂,故在屈原腦中含有兩種矛盾原素:一種是極高偉的理想,一種是極熱烈的感情。他有很高超的見解,但他決不肯耽樂幻想,把現實的人生丟棄。他說: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遠游》)

他一面作為大祭司很達觀天地的無窮,他自己理想的境界,盡夠受用。他說:

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于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

(《遠游》)

然則他常住這境界翛然自得,豈不好嗎?然而不能。他說: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離騷》)

他對于三苗大地,不是看不開,但是舍不得。屈原看不過祖國的痛苦,所以他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離騷》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離騷》

即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離騷》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而終身。

《涉江》

他想堅守傳統,最初從政治入手。他本是貴族,與國家同休戚;又曾得懷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為。他所以“奔走先后”與聞國事,無非欲他的祖國青春自由常在。他以盡忠之姿謀政,無奈懷王之流終不可能與之相合,他對于這一番經歷,很是痛心,常常感慨。后有諷諫式的辭章遺世,似是君臣獨白,不外柔性規訓:

吾誼先君而后身兮,羌眾人之所仇。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讎。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顛越兮,又眾兆之所咍。

……

《惜誦》

他認定真理正義,和反對勢力不相容,受他們壓迫,乃是當然的。自己最要緊是立定腳跟,寸步不移。他說: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橘頌》

他根據這“獨立不遷”主義,來定自己的立場,所以說: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離騷》

易卜生最喜歡講的一句話:All or nothing。要整個,不然寧可什么也沒有。屈原正是這種見解。“異道相安”,他認為和方圓相周一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北支人愛講調和,湘楚性格的屈原不然,他只有極端:“我決定要打敗他們,不勝我就死。”這是屈原的湘楚決裂人格的立腳點,他說也是如此說,做也是如此做。

儃佪兮,迷不知吾所知。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余,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離騷》

有說凡自殺皆怯懦。依我們看:犯罪的自殺是怯懦,義務的自殺是光榮。匹夫匹婦自經溝瀆的行為,我們誠然不必推獎他。至于“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這有什么見不得人之處?屈原說的“定心廣志何畏懼”,“知死不可讓愿勿愛”,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嗎?

《九歌》中有贊美戰死的武士一篇,說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離騷》

這雖屬侑神之詞,實亦寫他自己的魄力和身分。這堅決與熱忱的映照的汩羅一跳,成就萬劫不磨的生命,永遠和我們相摩相蕩。 啊!“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陵。”啊!屈原不死!啊!自由決裂的湘魂永不凋零。

守護湖湘自由的江忠源

屈原之死,不僅僅是在我們心中永遠光照古今,也激發了歷史的路徑發生,更感召了湖湘子弟的效死景從,前仆后繼用血與生命澆筑出自由決裂的湖湘魂。一如項羽就是屈原這樣的追求三苗古老自由的先賢和那些射殺吳起的貴族留給祖國的最寶貴遺產,正如田橫是五都卿士留給祖國的最寶貴遺產。楚的種子并不系于王室或國家,屈原們汲汲守護的三苗社會仍有自發組織的資源。惟其如此,才能產生“田橫五百士”和“江東八千子弟” 。他們在鹿和濉水踐踏烏合群眾的大軍,應驗了“一頭狼從不在乎對方有多少羊”的諺語。他們為榮譽和愛國主義而戰,對普世軍隊將領求之不得的“大者王小者侯” 不屑一顧。

再如湘豪田強、覃兒健守護鄉土自由,抗擊漢支入侵奴役,純粹光榮的戰死;岳麓書院儒生,抗擊蒙古入侵,守護湖湘自由,全部壯烈戰死,留下了“只緣西楚無堅壁,致使南州總戰場。湘水一川骸骨滿,肯齋千古姓名香。”的千古絕唱;江忠源羅澤南帶領湖湘子弟血戰長毛,守衛鄉邦自由英勇犧牲;陳天華、姚宏業自沉東京灣黃浦江,一如屈原自沉汨羅江,以死為湖湘民族解放招魂,譜寫出:

湘魂一去痛何如

忍令平生付子虛

欲識船山真面目

諸君仔細讀遺書

……

我亦長沙痛哭生

十年奔走事無成

病中幾點憂時淚

和灑相流吊屈平

湖湘魂回來兮,汨羅水波長流,我輩不亡湖湘不亡!我輩縱死亦要高唱:湖湘魂歸來兮!


2023-11-24 09: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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