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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農場也要別了
去農場后,隨著批蘇聯的“九評”陸續發表,左風漸猛,叫人心寒。我開始做 噩夢。1963年12月5日天亮前夢見戰爭爆發,我在荒郊逃命,跑到一院農家,翻墻 跳進去,躲在蓬蒿間,嚇得發抖。只是弄不清楚誰和誰在打仗。醒來遍身冷汗,心 跳怦怦。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夜又夢見進監獄,景象仿佛城隍廟的閻羅十殿:,一 個熟人引我從夾墻中逃出來。這些陰暗的潛意識活動,不能說同左風的威脅沒有關 系。左風刮到農場來的第一個信號便是場長盧德銀叫我不要再讀線裝書了,今后應 該多學政治。“這是機關領導同志的意思!”他說。作為農場場長,他從來不給我 穿小鞋,我得聽從他的勸告。于是我把帶下來的古書全部鎖入抽屜,夜晚不再攻讀。 閑得發慌,便在燈下教火娃下象棋,夜夜不休。火娃陳廷貴,小學畢業生,當時十 四歲,住家在農場大屋背后的坡上。火娃極其聰明,一張瘦猴臉,兩只鬼眨眼,會 抽煙會喝酒會說笑話,三年饑謹餓過飯的,發育不良,體弱多病。從下象棋開始, 火娃和我成了忘年之交。后來我們常常一起去河邊游泳,還多次去趕場。火娃知道 我是個大右派,還是一個(用他的話說)文屁眼兒,但他對我很好,什么話都肯對 我說。每天晚飯后,他就跑來了,在方桌上唏哩嘩啦倒出棋子,鋪開棋盤,擺好, 坐在那里狡黠地微笑著等我。
白天勞動,遇雨學習”九評”。夜晚下棋。這樣過了一個半月,書癮憋不住了, 1964年2月15日晚間,我又打開抽屜,解救了那些無罪的書籍,在燈下擺開我的戰 場,繼續搞我的《字海漫游》。火娃跑來纏我,被我揮走。莫奈何,他便去拉盧德 銀對陣。從此以后,他倆殺得難分難解,夜夜酣戰。我在隔壁變回蠹魚本相,游泳 在線裝的書淵里,好不快活。盧德銀睜只眼閉只限,不想多來管我。迷戀古書,在 他看來,只是服毒罷了,畢竟不是放毒。何況他那里情況不太妙,火娃常設優兵, 多用詭計,往往逼得他馬跳不出,炮打不響,氣得狠敲棋子,哪有閑心管我。我出 去小便,一瞥戰場,總是盧德銀一臉鐵青,火娃搖頭晃腦鬼眨眼,微露笑容。
1964年底,左風升級。11月1日,星期天,我去天回鎮趕場,兼看報紙。惕然 而驚的是邵荃麟竟然也挨批判了,說他的“寫中間人物論”如何如何的壞。整人的 運動又要來了,我敢肯定。心緒一亂,茶館也不想去坐了。歸途遇雨,帽檐滴水, 衣褲盡濕,夜讀之后,憂懼失眠,聽見高空有聲,嘎嘎咯咯,由遠而漸近,又由近 而漸遠,慢慢慢慢地消失。那些隨陽的雁鵝,趕在北國草原上的湖泊封凍之前,成 群結隊,晝夜兼程,飛向南方,飛向溫暖的水草茂盛的江淮流域,躲避嚴酷的大寒 流去了。我能飛向哪里去呢?我是人,莊周所謂的“一受其成形”便只能“不亡以 待盡”的人,我不是鳥,我沒有自由的翅膀。兩天以后,劉星火和黃丹被趕下農場 來了。九天以后,張幅也被趕下來了。他們三位,在省文聯機關內工作得好好的, 又不是右派,也沒有別的什么帽子,本來就沒有問題,或許該這樣說,曾經有過某 些問題,后來弄清楚了,了了,不再成其為問題了,可是左風一升級,“寫中間人 物論”一批判,那些早已不是問題的問題現在又大成問題了。不久以后,又一位問 題人物牟康華被趕下來。他的問題出在為人過于老實,合該倒霉。大約兩個月前, 看見黨報上面登了一則很嚴肅的廣告,說是凡是持有重慶民生輪船公司舊股票者, 請到某某銀行,憑舊股票辦理退還股金手續,他便信以為真,如法照辦。結果非常 滑稽,退還給他的不是什么股金,而是一頂資產階級帽子,隨即被趕下農場來。左 風貫徹之速,恰似孟軻所說“速于置郵”,一年以后林彪所說“立竿見影”也是這 個意思。他們四位問題人物,加上一個早已不是問題待解而是鐵案難翻的我,混在 一起。蒙他們的照看,倒也不分軒輊,都能平等待我。每日田間勞動,五人大講笑 話,葷的素的都來,雖然大家各懷鬼胎,都在憂慮著自己的問題。中午常常包水餃 吃,一邊吃一邊笑,真能吃出暖融融的輕松氣氛。古人有言:“唯食可以忘憂。” 說得不錯。 升了級的“左”風刮來一個可怕的傳說,說五類分子即地主分子、富農分子、 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凡是住在大城市的,將被遣送外地或遣返原籍, 好好看管起來。這在我無異于致命一擊,回故鄉去勞動,這我不怕。怕的是上有老 母,住在老家,下有妹妹弟弟,都在故鄉工作。七年前我惹下彌天大禍以后,害得 他們吃苦,已摘帽的母親重新戴上,妹妹弟弟工作的被排擠,上學的被開除,待業 的不予安排,都已經夠慘了,我如果戴著帽子被弄回去,肯定會使他們的處境更加 難堪!但愿這永遠是一個傳說,不要兌現才好。殊不知人家已經動手了。12月6日 二妹來看我,我才知悉省文聯已經派人到我的故鄉四川金堂縣去聯系過了。據二妹 說,縣上不愿意要我。母親聽見這個消息,驚恐萬分,叫二妹來轉告我,人世間哪 里都去得,千萬不要回老家來。
這一棒真把人打瓜了。一連多少天,做什么事都恍兮惚兮的。常常聽不懂別人 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要求復述一遍。夜晚讀書,讀不進去。下象棋,老是輸。12月 24日天亮前又做噩夢,夢見敵機空襲。那一天的日記摘錄如下:
……夜空中飛來一群亮點,數目上百,盤旋往來,速度極大,噪聲震 耳,顯然是超音速噴氣式轟炸機。惜乎看不清飛機的形狀,但見亮點作火 花狀,色紅。投炸彈共四次。第一次俯沖掠過頭頂上空,予在田間與多人 在一起,皆逃難者。田間莊稼已收割了,一片空曠,無處藏身。予臥一高 埂下,但聞砰砰爆炸之聲。第二次俯沖掠過頭頂上空,予已轉移到一段土 墻下,蜷伏不動。一陣爆炸聲后,見土墻由遠而近地一路倒塌過來,壓死 多人。土墻將倒塌至予處,予急爬開。第三次俯沖掠過,予已躲入一座大 屋(仿佛北京東安市場),投彈爆炸,屋瓦屋梁紛紛亂墮,一片濃煙大火。 第四次,予已在農場的曬壩上,見亮點遠飛到磨盤山的那一邊盤旋去了。 估計是正在炸四川化工廠,予大恐。彼廠距予老家甚近,不知母親及弟妹 罹難否,憂心如焚。朦朧半醒之時,猶聞轟轟砰砰之聲震耳。既醒,乃農 場前面公路上之汽車聲也。看手表,近7點。天已明,心尚跳,氣尚喘, 命尚存,頗覺幸運。
枕上細想,想起昨夜入睡前讀過近期的《科學大眾》,見上面有原 子彈爆炸之照像圖片二幀:一幀是一團火球,一幀是一柱沖天的蘑菇煙 云。當時凝視許久,感到可怕,隨即遺忘。夢中景象或與此有關耶?
但愿今生不要醒著看見夢中景象,作太平犬,以終天年。
夢中的恐懼感、現在分析,可能來自害怕被弄回老家去。敵機空襲,乃是夢 的偽裝。夢是會偽裝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從“所思”到“所夢”,這是一 個反映過程,既有直接反映型的,也有間接反映型的。偽裝了的夢好比象征派的 詩,屬于間接反映型的。做噩夢的翌日,12月25日下午,我和別人正在河邊撈沙 (改土用的),司機曾紹華跑到農場來,通知我務必在明晨10點以前到達機關, 有要緊事。到底是什么事,他又不說。要掩飾自己的恐懼感,我也不好多問。估 計是快要遣返我回原籍去了。一夜怔忡,不能安枕。第二天早早起,煮飯開飯都 提前了(我兼做炊事員)。事畢,騎車奔向機關。路上精神恍惚,險些在駟馬橋 變成汽車輪下之鬼,留在橋頭看司馬相如高車駟馬衣錦榮歸,眼紅他苦盡甘來, 做了漢武帝的御用文豪。我提前到達機關大門口。司機曾紹華湊上來,顯得很神 秘,小聲說:“就在這里等著。我進去通知。有人要找你。”然后用左手遮住嘴, 用右手指一指禮堂,抿嘴一笑,補上一句耳語:“正在審十八子!”我這才望見 禮堂內坐滿了人,似乎有人正在慷慨激昂地發言批判曾紹華所說的“十八子”, 機關內姓李的至少有七八個,不知是哪一個又合該倒霉了。我忽然有所悟,心想: “該不是已經在搞運動了?批判寫中間人物?”反正與我無關。我是快要爬了的 人,時候一到,一腿踢出相府,管得人家牛打死馬,馬打死牛。我連做牛馬的資 格都沒有!于是我掉開臉,背向禮堂,站在二門旁邊,懷著鬼胎:“有人要找我, 誰?”
席向走出來,向我招招手,我便跟在他的后面,不是走向禮堂,而是倒左拐, 穿小門而入,走向音協從前的辦公室。
一個陌生人坐在那里等我。看那模樣,挺嚴厲的。
“這是省委的同志,找你談談。”席向說。他連陌生人的姓名也不肯向我介 紹,便退到旁邊去坐下,準備記錄。
“你坐下吧。”陌生人說。
在他對面,隔一張辦公桌,我坐下來,忐忑不安,因為這是審案的格局。
陌生人兇狠地盯著我,說:“我是省委工作組的,要你老老實實談談情況。” 他也不肯介紹自己的尊姓大名。犯人是沒有必要知道法官的姓名的,歷來如此。
我從上午10點談到下午4點,對自己1957年前后的言行作了細致的回顧,表示 認罪求饒,狀甚可鄙。陌生人兩肘靠在桌沿上,二目圓瞪,逼視我的面部。后來他 的顏肌漸漸松弛,革命的警惕性慢慢緩解,微露溫和的人性。思索他的插問,我很 快弄明白,他感興趣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別的兩位負責同志。現在要整垮這兩位負 責同志了,批判他們的“右”。他們也“右”?我只覺得這是滑稽胡鬧而已。
跨入1965年春,月月噩夢至少一次。夢見我被槍斃。夢見別人殺我如殺豬一般。 最可怪的是2月13日夜間夢見別人手待菜刀要剖我的胸腹,而我倒很愿意。我說: “恐怕我要掙扎,你可以先捆我在長凳上。”還主動協助那人捆好我的手足,然后 閉緊眼睛,感覺到刀刃在胸腹上一推一拉地剖開一條長口,又感覺到那人伸手探入 胸中,摘取我的心臟。我好像略微有些悲哀,覺得這一生便這樣了了。這個奇怪的 夢,現在分析,可能是震懾于遣返原籍,潛意識渴望著徹底改造,愿意主動向黨交 心(摘取心臟)的曲折的反映。在此以前,盧德銀借給我一大疊《紅旗》,要我好 好學習政治。他很誠懇他說:“人一輩子能有幾個三十三歲啊!好好干吧,我愿意 幫助你明年摘掉帽子。這農場哪能是混一輩子的地方啊!摘掉帽子,安個家吧!” 這次我聽從了他的勸告,不再編寫《字海漫游》,當然也不再讀線裝書了。可是那 一大疊《紅旗》讀起來實在乏味,左調尤其可厭。為了對得起人,我仍然把它們讀 完了。
整整有十個月,我在夜晚只讀自然科學,要不就同火娃下棋。他的棋藝已經猛 晉,超過我了。
1965年底,極左派大班頭姚文元批《海瑞罷官》的文章發表了,左風隨之再升 級。我終于第二次受到他的教益(第一次是1957年他有專文打我),認識到自己不 宜再做摘帽子的蠢夢,便又把線裝書搬出來,同時停止棋戰,抓緊時間攻讀,務必 在災禍臨頭之前,寫完我的《字海漫游》。何況農場已經在11月8日宣布結束,只 留我一個人守在這里,沒有什么勞動要做,正好晝夜兼程趕寫。1966年2月下旬, 《字海漫游》脫稿,約十萬字,分成十二帙裝訂,恰好放滿那只痰盂改造成的小箱, 我終于搶到了災禍的前頭,我很快活!
1966年3月3日早飯后,我熟悉的那一輛美制小型吉普(它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 空車牽引著空空的小拖斗,拖一個空空茫茫未知的命運,低沉嘆息,緩緩駛來,停 在農場的曬壩上。正在伏案溫習清代文字學家王筠《字學蒙求》的我,抬頭一瞥, 看見司機曾紹華下車來,已交差的農場場長盧德銀也跟著下車來。我知道他們是來 拉肥豬回機關的,與我無關,便低頭繼續攻書去。
《字學蒙求》是一本薄薄的啟蒙讀物,很淺,讀初中一年級,我的國文老師講 過,當時覺得非常有趣。中國文字學的種子在那時候,1944年春,就播入我的腦畦 中了,現在重溫此書,如晤故人。我正在思索“于”“平”兩字的形音義,盧德銀 走進來,低聲說:“流沙河,快些收拾行李。回去!”
我怔了一會兒,便把那一頁的角角折疊了,合上書本。我以為將來還能夠從這 一頁接著讀下去,哪知道從此就是永別!
我把行李收拾好后,盧德銀正在忙著把三條肥豬抬上小拖斗。肥豬們橫蹦豎跳, 大聲抗議,拒絕登車。我想想我自己這樣聽話,忍不住苦笑了。
這一生不可能再到這里來生活了。我趕快出去走一圈吧。走到農場南端的水塘 邊,忽然想起1960年夏,我害了饑餓性水腫,臉腫了,腿腫了,整天嗜睡,迷迷糊 糊。有一天正午我從二磚廠拉糞車回農場,倒在這草碧如染、茭荻沙沙搖響的水塘 邊,在炙膚如火燎的陽光下,竟昏昏沉沉地睡去。被一位從機場里出來散步的解放 軍搖醒時,殘陽已快落山了。想起這件事情,我不愿意再向前走了,因為前面還有 更傷心的故事,我不想去觸動它們。
所謂省文聯機關農場,無非十幾畝地,加上一座大屋而已。1960年1月建場, 我是最早的拓荒者之一。這里原是鳳凰山飛機場的東邊緣地區,二次世界大戰時有 美國空軍駐在這飛機場。農場的十幾畝地全是飛機場的跑道和停機坪,后來廢棄了, 變成荒地的。建場初期,省文聯機關每天派人來用鶴嘴鋤挖荒地。一鋤落地,鏗鏗 碰響,下面砌著卵石一層又一層。我在這里做過這些勞務:拉車,挖地,栽菜,栽 油菜,種瓜,種洋芋,種玉米,種棉花,養豬,煮飯,守夜,等等等等。還有,那 一座大屋在修筑時我上屋架去蓋過瓦。
我在農場先后兩次共住三年零一個月。這里是我的大學,歌于斯,哭于斯,胼 手胝腳于斯,櫛風沐雨于斯,勞于斯,病于斯,寂寞于斯,做夢于斯,發憤求學于 斯,而現在我畢業了。對于一個誠實的人說來,上這一家大學絕非浪費生命。我的 所學將有用于對付未來的艱難歲月,使我能夠在逆境中生存下去,堅強地生存下去。 我想起了一句民諺:“再窮不過討口!不死總要出頭!”
吉普車在那一頭鳴喇叭叫我了。我急步跑回大屋,同省科協住在農場的同志道 別。我和他們在同一個屋頂下面同鍋吃飯好幾個月了。我到井邊去挑滿廚房的水缸。 井唇有一叢箭車菊,年年秋季開幾朵黃蕊紫瓣的小花,每天挑水時我都要看她們幾 眼。現在是春季,她們還在夢中。等到秋花開時,她們將看見一個陌生人在那里挑水,而不再是我了。
流沙河 2013-08-22 13: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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