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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別了布后街2號
1960年7月我從北郊鳳凰山麓的農場回到成都布后街2號。這里是四川省文聯機 關所在地。我是被叫回來治療水腫病的,住在進大門倒右拐入小院的一間客房里, 日日讀明清兩代的野史筆乘。坐著不想動,動了餓得快。治療水腫病,一點也不難。 特效藥是一種白色的丸劑,呈卵條形,長約半厘米,加水煮熟,每日三服,每服三 碗,多服療效更佳。治療八個月后,我的病就好了,被叫到東風路省文聯已下馬的 建筑工地去,裁紅苕,栽南瓜,栽菜,促使大城市街頭風景田園化,增加美觀。夜 夜坐守通宵,捉拿那些偷摘我們栽的觀賞植物的人,其數上百。1962年5月我被叫 到省文聯圖書資料室協助工作。飯吃飽了,里比多(libido)過剩,想做學問。好 像發了瘋,有鬼在祟我,拼命去攻許慎《說文解字》。這一部輝煌的文字科學著作, 每一頁內都有一個奇妙的世界,任我邀游其中,沾沾竊喜自己的后半生找到了一個 寄托。難怪從前有人說《說文解字》是中國七大奇書之一(其余六大是《易》《詩》 《楚辭》《史記》《水滸》《紅樓夢》)。圍繞著這一部奇書,我又旁攻了殷商甲 骨文和兩周金文以及《倉頡篇》《班馬字類》《玉篇》等等十多部能找到的著作, 眼界大開。每有心得,見古人之所未見,又驚又喜,奈何無處發表,便躲入公家藏 書室,也是我不付房租的寢室,關了門窗,假設東漢的許慎坐在我面前,聽我滔滔 抗辯。還記得有一回我的辯詞如下:
叔重先生,你說臣字像屈服之形。你的意思,照我理解,是說在國君 面前,臣必須屈服,屈,屈體,服,服務,就是佝著背,彎著腰,老老實 實做牛做馬,不許亂動。如果他要亂動,挺起胸膛,站直,便是亂臣賊子, 人人得而誅之。(語調輕柔)是這個意思吧,叔重先生?(微露笑容)好。 好。謝謝你的首肯。你是個老實人,能對晚生的我,說老實話。難得,難 得,你能公開承認,你是個堅定的君權主義者。(收斂笑容)你腦袋里有 了這個臣必須屈服的想法,再去看篆文的臣字,便覺得那真像一個人的形 狀,佝著背,彎著腰,正在那里服務,所以你說:“臣,牽也,事君也。 像屈服之形。”唉,先生,叫我怎么說呢。你讀過殷商的甲骨文嗎?(點 頭微笑)我知道,你當然沒讀過。你老仙逝一千七百年后,甲骨文才被發 現。那玩藝兒比你讀過的西周古文還要古老。你問在哪里發現的嗎?殷墟。 “洹水上之殷墟”——司馬遷在《項羽本紀》里這樣寫過呢。你去翻《史 記》吧。(語調高亢)甲骨文的臣字根本不像什么屈服之形,倒很像一個 橫置的目字,只不過眼球凸到眼眶外面來了。臣字的眼球外凸,目字的眼 球不外凸,差別在此。我認為臣字就是你解釋為“張目也”的那個瞋字的 古寫。臣就是瞋,張大眼睛。替主子辦事情,不可瞇目瞎弄,必須張目明 察、所以臣字后來變義為君臣的臣。做工作總要長眼睛,所以職官有什么 什么監什么什么督,監字里面有個臣,督字里面有個目,都是眼睛。做工 作總要長眼睛,所以辦公又叫視事。(語調回歸輕柔)請你原諒我的狂妄, 叔重先生,我不敢贊同你的解釋,更不敢贊同你的君權主義。你老綽號 “五經無雙”,這我知道。你的《說文解字》給我許多快樂,這我感激。 可是“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
一個人在藏書室內踱來鍍去,自言自語,自得其樂。1957年后,我被徹底孤立, 在機關內,大家都不同我對話,有的人是不屑于,有的人是怕。我自己又傲性難改, 不肯脅肩諂笑,曲意逢迎。這樣孤立下去,長久不說話,影響胃液分泌,神經得不 到必要的興奮,恐怕會生病的。出于生理需要,我找古人同我對話。常規的對話方 式是埋頭攻書,抬頭凝目窗外,微動嘴唇默語,蜀人謂之“說鬼話”。特殊的對話 方式便是躲在公家藏書室內,作大學教授狀,踱來踱去,高談闊論,時而娓娓,時 而滔滔,輔之以手勢、配之以笑容,就像我們四川的名伶王永梭潰他自編的獨角諧 劇那樣。前面引的同許慎的對話只是一例而已,被我拉入室內做了靶子的論敵多得 很,不及備載,只不過許先生挨打次數最多,挨得最慘罷了。這些不幸的論敵,既 然都是死人,同我陰陽隔路,當然有口難辯,沒法反駁,所以每一次對話的結局, 在我,總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非常過癮。這不僅是生理需要,也是心理需要—— 可以改善自我感覺,認識自己確實不是飯桶,從而加固人生信念,去攻更多的書, 去好好地我行我素,照舊(而不是重新)做人。
在圖書資料室工作一年零四個月,日日早起,掃地抹桌,協助清理藏書,自己 裝訂報紙,替別人跑腿啦借書啦查資料啦,兼替伙食團拉煤拉米,勤勤懇懇,克盡 厥職,對得起每月三十元的生活費。工作余暇,拼命讀書而外,還偷偷地寫了兩部 稿子,夢想將來摘掉帽子之后,能夠公開發表。“人還在,心不死!”這話倒是真 的。
第一部稿子是長詩《曹雪芹》,脫稿于1962年秋(1963年是曹雪芹逝世二百周 年)。這首長詩共五百行,寫了三十多個夜晚,自己覺得挺不錯的。如果當時給我 摘掉帽子,肯定我要寄出去的。如果寄出去,肯定能夠發表的。如果發表了,不超 出三年,肯定會被一群棍子打成毒草的。如果打成毒草,肯定我不會有好下場的。 多虧那頂摘不掉的鐵帽子,是它救了我的螻蟻賤命。稿成四年之后,文革爆發,風 聞要抄家了,我還舍不得燒掉。何潔也不贊成燒掉,她帶著稿本回成都去,交給右 派分子難友邱原保管。邱原用層板做一只方凳,稿本夾藏在方凳的坐面內。不久, 風聲緊了,怕不安全,何潔去邱原家取出稿本,送到雙流縣鄉下親戚家中,埋藏在 灶門前的灰槽里。又不久,那里也不安全了,親戚家人便把稿本燒掉。我知道《曹 雪芹》被火葬,不但不難受,倒很快活,仿佛頭頂上移走了一柄懸刀。
第二部稿子是挺有趣的科普讀物《字海漫游》,尚未脫稿。我拿一只矩形木匣, 一尺二寸長,八寸寬,原來是放置在機關內走廊邊當作公共痰盂用的,倒掉石灰, 洗掉穢跡,釘一副合葉鎖扣,改造成一只小箱,將這一部未完工的稿子藏在箱中, 鎖好,放在枕邊,好做美夢。不用說,這一切我都是悄悄干的。如果你要苛察嚴責, 這當然是盜竊社會主義公共財物的行為,是右派分子的反改造的破壞活動。當時我 是這樣想的:“與其用來裝大家的毒,不如用來裝我一個人的毒!”
我在工作余暇拚命讀書。1963年夏,為了方便,干脆在圖書資料室的長沙發上 夜宿,不回公家藏書室去睡覺。那里又悶又熱,蚊子又多,又有舊書散發的霉臭。 圖書資料室很寬敞,前有大窗,后有高窗,空氣對流,十分涼爽,利于暑夜攻讀。 我這個人又不擇床,哪里都能酣睡。睡長沙發,一不用席子,二不用枕頭,只需一 張破破爛爛的毛巾被子便行了。這樣就觸發了一些人的革命義憤。他們認為右派分 子只宜勞動,不宜讀書,愈讀愈壞,便要求省文聯領導上趕我回農場去。還有人提 醒大家說:“同志們要注意,流沙河在同我們搞臥薪嘗膽!”
回農場去,沒有什么不好。賤軀只害怕饑餓性水腫(1960年嘗過這滋味),不 怕勞動,尤其不怕丟人現眼的苦役。白天勞動,腦子得到休息,入夜攻書,神思倍 加猛銳,斬獲特多。何況機關內左風又乍起,三年饑饉結束了,肚子又飽了,現在 要“念念不忘階級斗爭”了,我還賴在那里,于人于己,諸多不便。謝天謝地, 1963年9月26日我走出了成都布后街2號的后門。下面是那一天的日記:
秋分已過。
今日上午收拾行李以及零星雜物。要回農場去了。中午肉食。飯后酣 睡如常。大好晴天,頗熱。
下午4點悵然離去。背背被蓋卷,手提竹籃,肩掛小書包,自后門悄悄 出,走到五世同堂街口,乘車到隆盛街,轉車到梁家巷,再轉車到大灣, 下。蹣跚負重走到農場,5點過了。
鋪床,掛帳,6點過收拾完。
晚飯后,天涼好個秋。弦月如弓,夏歷已是八月初丸,中秋近矣。
日落許久,西天猶見紅亮的光錐,疑是天文學所說的黃道光,每年春 分前后秋分前后常見者也。
夜看報,擬早睡。讀書暫停一夜。
室內蚊子仍猛,四野秋蟲鳴聲盈耳。
此次下農場來,帶著這一些書:《說文解字段玉裁注》《玉篇》《說 文稽古編》《說文釋例》《字學蒙求》〈神農本草》《黃帝內經素問》 《古謠諺》等。未完工的《字海漫游》初稿五帙也帶下來,要繼續搞。
當時想得太天真了,總以為只要我不再惹禍,老實聽話,拚命勞動,終久必將 感動上帝,摘掉我的右派帽子,給我一枝之棲,讓我去潛心研究古文字,做一個學 術專家,也不枉自圓顱方趾,吃飯穿衣。如果有了成就,還可以說:“我為國家做 了貢獻。”以安慰我一顆共青團員的良心,雖然已被開除團籍,什么都不是了。天 真的幻想,加上已經改造六年,愈改造愈變厚的臉皮,構成一副龜甲,武裝了我, 任踩任踢,都能忍受。我是一塊石頭,已經落沉海底,還能再把我怎樣呢,還有什 么熬不過的呢。似乎山己窮了,水已盡了,前面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只須再走 很短一段路程,桃花源就到了。做夢也想不到前面的路愈走愈險,天色愈來愈暗, 而且黑暗長達十年之久。想不到,這也好。如果那時候已經知道了前面竟有那么多 的侮辱、劬勞、饑寒、疾病在等待我、我不嚇死,也會愁死。多虧我滿腦袋天真的 幻想,再加上文革前已獲得九年勞動的訓練、九年羞辱的訓練、九年寂寞的訓練, 足以對付來日的奇災大禍,終于走了過來,看見燦爛陽光,并在這陽光下動筆寫回 憶錄式的《鋸齒嚙痕錄》,讓年輕的讀者從一條狹窄的縫隙中看看我們的國家發生 過怎樣的奇災大禍,從中汲取一些教訓,務使災禍永遠消泯,不再重演。
1963年9月26日我走出布后街2號的后門,同平常出門去辦事情一樣,一點也沒 想到從此就別了四川省文聯機關。當時認為去農場嘛至多勞動一年,早遲還得回圖 書資料室工作,所以毫無感情波斕,也不回頭多看一眼后門之上的過街樓。那一天 的日記寫得從容不迫,風平浪靜,讀了令人失望。早知道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我 真該裝模做樣地抒他媽的許多情在里面,絕不會寫一些哪里乘車啦哪里轉車啦鋪床 掛帳啦在里面。可是,唉,誰能預料到未來呢!
流沙河 2013-08-22 1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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