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簡史 第九章 道家第二階段: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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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道家第二階段:老子

  傳統的說法是,老子是楚國(今河南省南部)人,與孔子同時代而比孔子年長,孔子曾問禮于老子,很稱贊老子。以“老子”為名的書,后來也叫做《道德經》,因而也被當做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哲學著作。現代的學術研究,使我們改變了這個看法,認為《老子》的年代晚于孔子很久。

            老子其人和《老子》其書

  在這方面有兩個問題。一個是老子其人的年代問題,另一個是《老子》其書的年代問題。兩者并沒有必然聯系,因為完全有可能是,的確有個名叫“老聃”的人年長于孔子,但《老子》這部書卻成書在后。這也就是我所持的看法,這個看法就沒有必要否定傳統的說法,因為傳統的說法并沒有說老子這個人確實寫過《老子》這部書。所以我愿意接受傳統的對老子其人的說法,同時把《老子》一書放在較晚的年代。事實上,我現在相信這部書比我寫《中國哲學史》時假定的年代還要晚些。我現在相信,這部書寫在(或編在)惠施、公孫龍之后,而不是在他們之前。在《中國哲學史》里我是假定它在惠施、公孫龍之前。這個改變,是因為《老子》里有許多關于“無名”的討論,而要討論“無名”,就得先要討論過“名”,所以它出現于惠施、公孫龍這些名家之后。

  這種立場,并不需要我堅持說老子其人與《老子》其書絕對沒有聯系,因為這部書里的確有一些老子的原話。我所要堅持的,只是說,整個地看來,這部書的思想體系不可能是孔子以前或同時的產物。可是為了避免學究氣,往下我寧愿用“老子如何如何說”,而不用“《老子》一書如何如何說”,正如今天我們還是說“日出”、“日落”,雖然我們完全知道日既不出又不落。

               道,無名

  在前一章里,我們已經知道,名家的哲學家通過對于名的研究,在發現“超乎形象”的世界方面,獲得成功。可是絕大多數人的思想。都限于“形象之內”、即限于實際世界。他們見到了實際,要都限于“形象之內”,即限于實際世界。他們見到了實際,要表達它也并不困難;他們雖然使用名來指實,可是并不自覺它們是名。所以到了名家的哲學家開始思索名的本身,這種思想就標志著前進一大步。思索名,就是思索思想。它是對于思想的思想,所以是更高層次的思想。“形象之內”的一切事物,都有名;或者至少是有可能有名。它們都是“有名”。但是老子講到與“有名”相對的“無名”。并不是“超乎形象”的一切事物,都是“無名”。例如,共相是超乎形象的,但是并非“無名”。不過另一方面,無名者都一定超乎形象。道家的“道”就是這種“無名”的概念。《老子》第一章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第三十二章說:“通常無名,樸。……始制有名。”第四十一章說:“道隱無名。”在道家體系里,有“有”與“無”、“有名”與“無名”的區別。這兩個區別實際上只是一個,因為“有”、“無”就是“有名”、“無名”的省略。天地、萬物都是有名。因為天有天之名,地有地之名,每一類事物有此類之名。有了天、地和萬物,接著就有天、地和萬物之名,這就是老子說的“始制有名”。但是道是無名;同時一切有名都是由無名而來,所以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因為道無名,所以不可言說。但是我們還是希望對于道有所言說,只好勉強給它某種代號。所以是我們稱它為道,其實道根本不是名。也就是說,我們稱道為道,不同于稱桌子為桌子。我們稱桌子為桌子,意思是說,它有某些屬性,由于有這些屬性。它就能夠名為桌子。但是我們稱道為道,意思并不是說,它有任何這樣的有名的屬性。它純粹是一個代號,用中國哲學常用的話說,道是無名之名。《老子》第二十一章說:“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任何事物和每個事物都是由道而生。永遠有萬物,所以道永遠不去,道的名也永遠不去。它是萬始之始,所以它見過萬物之始(“以[已]閱眾甫[萬物之始]”)。永遠不去的名是常名,這樣的名其實根本不是名。所以說:“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這個命題只是一個形式的命題,不是一個積極的命題。就是說,它對于實際沒有任何肯定。道家的人這樣想:既然有萬物,必有萬物之所從生者。這個“者”,他們起個代號叫做“道”,“道”其實不是名。“道”的概念,也是一個形式的概念,不是一個積極的概念。就是說,這個概念,對于萬物之所從生者是什么,什么也沒有說。能夠說的只有一點,就是,既然“道”是萬物之所從生者,它必然不是萬物中之一物。因為它若是萬物中之一物,它就不能同時是萬物之所從生者。每類物都有一名,但是“道”本身不是一物,所以它是“無名,樸”。

  一物生,是一有;萬物生,是萬有。萬有生,涵蘊著首先是“有”。“首先”二字在這里不是指時間上的“先”,而是指邏輯上的“先”。舉例來說,我們說“先有某種動物,然后才有人”,這個“先”是時間上的先。但是我們說“是人,一定先要是動物”,這個“先”是邏輯上的先。對于“物種起源”的論斷,是對實際的肯定,需要查理·達爾文多年觀察、研究,才能夠作出。但是上面我們說的第二句話對實際無所肯定。它只是說,人的存在邏輯上涵蘊動物的存在。用同樣的道理可以得出:萬物的存在涵蘊“有”的存在。老子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第四十章),就是這個意思。

  老子這句話,不是說,曾經有個時候只有“無”,后來有個時候“有”生于“無”。它只是說,我們若分析物的存在,就會看出,在能夠是任何物之前,必須先是“有”。“道”是“無名”,是“無”,是萬物之所從生者。所以在是“有”之前必須是“無”,由“無”生“有”。這里所說的屬于本體論,不屬于宇宙發生論。它與時間,與實際,沒有關系。因為在時間中,在實際中,沒有“有”,只有萬有。

  雖然有萬有,但是只有一個“有”。《老子》第四十二章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里所說的“一”是指“有”。說“道生一”等于說“有”生于“無”。至于“二”、“三”,有許多解釋。但是,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可能只是等于說萬物生于“有”。“有”是“一”,二和三是“多”的開始。

              自然的不變規律

  《莊子》的《天下》篇說,老子的主要觀念是“太一”、“有”、“無”、“常”。“太一”就是“道”。道生一,所以道本身是“太一”。“常”就是不變。雖然萬物都永遠可變,在變,可是萬物變化所遵循的規律本身不變。所以《老子》里的“常”字表示永遠不變的東西,或是可以認為是定規的東西。老子說:“取天下常以無事。”(第四十八章)又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第七十九章)

  萬物變化所遵循的規律中最根本的是“物極必反”。這不是老子的原話,而是中國的成語,它的思想無疑是來自老子。老子的原話是“反者道之動”(第四十章),和“逝曰遠,遠曰反”(第二十五章)。意思是說,任何事物的某些性質如果向極端發展,這些性質一定轉變成它們的反面。

  這構成一條自然規律。所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五十八章),“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第二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第四十三章),“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第四十二章)。所有這些矛盾的說法,只要理解了自然的基本規律,就再也不是矛盾的了。但是在那些不懂這條規律的一般人看來,它們確實是矛盾的,非常可笑的,所以老子說;“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第四十一章)

  或可問:假定有一物,到了極端,走向反面,“極端”一詞是什么意思?任何事物的發展,是不是有一個絕對的界限,超過了它就是到了極端?在《老子》中沒有問這樣的問題,因而也沒有作出回答。但是如果真要問這樣的問題,我想老子會回答說,劃不出這樣的絕對界限,可以適合一切事物,一切情況。就人類活動而論,一個人前進的極限是相對于他的主觀感覺和客觀環境而存在的。以艾薩克·牛頓為例,他感覺到,他對于宇宙的知識與整個宇宙相比,簡直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小孩所有的對于海的知識。牛頓有這樣的感覺,所以盡管他在物理學中已經取得偉大的成就,他的學問距離前進的極限仍然很遠。可是,如果有一個學生,剛剛學完物理教科書,就感覺到凡是科學要知道的他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學問就一定不會有所前進,而且一定要反而反退。老子告訴我們:“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第九章)驕,是人前進到了極端界限的標志。驕,是人應該避免的第一件事。

  一定的活動也相對于客觀環境而有其極限。一個人吃得太多,他就要害病。吃得太多,本來對身體有益的東西也變成有害的東西。一個人應當只吃適量的食物。這個適量,要接此人的年齡、健康以及所吃的食物的質量來定。

  這都是事物變化所遵循的規律。老子把它們叫做“常”。他說:“知常曰明。”(第十六章)又說:“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同前)

               處世的方法

  老子警告我們:“不知常,妄作,兇。”(同前)我們應該知道自然規律,根據它們來指導個人行動。老子把這叫做“襲明”。人“襲明”的通則是,想要得些東西,就要從其反面開始;想要保持什么東西,就要在其中容納一些與它相反的東西。誰若想變強,就必須從感到他弱開始;誰若想保持資本主義,就必須在其中容納一些社會主義成分。

  所以老子告訴我們:“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第七章)還告訴我們:“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衿,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這些話說明了通則的第一點。

  老子還說:“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第四十五章)又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這說明了通則的第二點。

  用這樣的方法,一個謹慎的人就能夠在世上安居,并能夠達到他的目的。道家的中心問題本來是全生避害,躲開人世的危險。老子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和解決,就是如此。謹慎地活著的人,必須柔弱、謙虛、知足。柔弱是保存力量因而成為剛強的方法。謙虛與驕傲正好相反,所以,如果說驕傲是前進到了極限的標志,謙虛則相反,是極限遠遠沒有達到的標志。知足使人不會過分,因而也不會走向極端。老子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第四十四章)又說:“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

  所有這些學說,都可以從“反者道之動”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著名的道家學說“無為”,也可以從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無為”的意義,實際上并不是完全無所作為,它只是要為得少一些,不要違反自然地任意地為。

  為,也像別的許多事物一樣。一個人若是為得太多,就變得有害無益。況且為的目的,是把某件事情做好。如果為得過多,這件事情就做得過火了,其結果比完全沒有做可能還要壞。中國有個有名的“畫蛇添足”的故事,說的是兩人比賽畫蛇,誰先畫成就贏了。一個人已經畫成了,一看另一個人還遠遠落后,就決定把他畫的蛇加以潤飾,添上了幾只腳。于是另一個人說;“你已經輸了,因為蛇沒有腳。”這個故事說明,做過了頭就適得其反。《老子》里說:“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這里的“無事”,就是“無為”,它的意思實際上是不要為得過度。

  人為、任意,都與自然、自發相反。老子認為,道生萬物。在這個生的過程中,每個個別事物都從普遍的道獲得一些東西,這就是“德”。“德”意指power(力)或virue(德)。“德”可以是道德的。也可以是非道德的,一物自然地是什么,就是它的德。老子說:“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第五十一章)這是因為,道是萬物之所從生者,德是萬物之所以是萬物者。

  按照“無為”的學說,一個人應該把他的作為嚴格限制在必要的、自然的范圍以內。“必要的”是指對于達到一定的目的是必要的,決不可以過度。“自然的”是指順乎個人的德而行,不作人為的努力。這樣做的時候,應當以“樸”作為生活的指導原則。“樸”(simplicity)是老子和道家的一個重要觀念。“道”就是“璞”(“Uncarved Block”,未鑿的石料),“璞”本身就是“樸”。沒有比無名的“道”更“樸”的東西。其次最“樸”的是“德”,順“德”而行的人應當過著盡可能“樸”的生活。

  順德而行的生活,超越了善惡的區別。老子告訴我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第二章)所以老子鄙棄儒家的仁、義,以為這些德性都是“道”、“德”的墮落。因此他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第三十八章)由此可見道家與儒家的直接沖突。

  人們喪失了原有的“德”,是因為他們欲望太多,知識太多。人們要滿足欲望,是為了尋求快樂。但是他們力求滿足的欲望太多,就得到相反的結果。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第十二章)所以,“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第四十六章)為什么老子強調寡欲,道理就在此。

  老子又同樣強調棄智。知識本身也是欲望的對象。它也使人能夠對于欲望的對象知道得多些,以此作為手段去取得這些對象。它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奴仆。隨著知識的增加,人們就不再安于知足、知止的地位了。所以《老子》中說:“智慧出,有大偽。”(第十八章)

               政治學說

  由以上學說,老子演繹出他的政治學說。道家同意儒家的說法:理想的國家是有圣人為元首的國家。只有圣人能夠治國,應該治國。可是兩家也有不同,照儒家說,圣人一旦為王,他應當為人民做許多事情;而照道家說,圣王的職責是不做事,應當完全無為。道家的理由是,天下大亂,不是因為有許多事情還沒有做,而是因為已經做的事情太多了。《老子》中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第五十七章)

  于是圣王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廢除這一切。老子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第十九章)又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第三章)

  圣王首先要消除亂天下的一切根源。然后,他就無為而治。無為,而無不為。《老子》中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第五十七章)“無為,而無不為”。這是道家的又一個貌似矛盾的說法。《老子》中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第三十七章)道是萬物之所以生者。道本身不是一物,所以它不能像萬物那樣“為”。可是萬物都生出來了。所以道無為而無不為。道,讓每物做它自己能做的事。照道家說,國君自己應該效法道。他也應該無為,應該讓人民自己做他們能做的事。這里有“無為”的另一種含義,后來經過一定的修改,成為法家的重要學說之一。

  孩子只有有限的知識和欲望。他們距離原有的“德”還不遠。他們的淳樸和

天真,是每個人都應當盡可能保持的特性。老子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第二十八章)又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五十五章)由于孩子的生活接近于理想的生活,所以圣王喜歡他的人民都像小孩子。老子說:“圣人皆孩之。”(第四十九章)他“非以明民,將以愚之。”(第六十五章)“愚”在這里的意思是淳樸和天真。圣人不只希望他的人民愚,而且希望他自己也愚。老子說:“我愚人之心也哉!”(第二十章)道家說的“愚”不是一個缺點,而是一個大優點。

  但是圣人的“愚”,果真同孩子的“愚”、普通人的“愚”完全一樣嗎?圣人的愚是一個自覺的修養過程的結果。它比知識更高,比知識更多,而不是更少。中國有一句成語:“大智若愚”。圣人的愚是大智,不是孩子和普通人的愚。后一類的愚是自然的產物,而圣人的愚則是精神的創造。二者有極大的不同。但是道家似乎在有些地方混淆了二者。在討論莊子哲學時,這一點就看得更清楚。


馮友蘭 2013-08-26 15:4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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