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長安城中的節度使宅第——中晚唐中央與方鎮關系的一個側面

>>>  探索博大精妙的傳統文明  >>> 簡體     傳統


  〔中圖分類號〕K242. 3;K242. 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6)02-0125-09
  唐朝后期中央與方鎮的關系,除對政治有著深刻的影響,對當時社會的撞擊也非同一般。唐代后期長安社會的某些現象,與此政治背景有著密切的關系。其間涉及政治勢力、經濟、行政體制等因素,這些沉淀在長安城內部社會中,通過具體的空間和人員活動得到反映。具有明顯方鎮色彩的進奏院漸次出現,節度使以及方鎮人員在京城的活動,不止是制度層面的規定和程序問題,亦為唐代后期政治史的一個視角。以往方鎮問題研究多著眼于制度及方鎮與中央權力的消長關系,立足于方鎮對京城社會所帶來的影響并進而考察唐代后期政治的論著,并不多見。而對京城的社會結構、社會階層的分析,雖注意到了貴族、官員、宦官、庶民、商人,卻往往忽略了京城中的地方官員,尤其缺乏對他們在京城具體狀態的探討。他們在京城與任所之間的往來,是中央、地方之間行政運作的需要,也是長安社會流動值得注意的方面。本文正是通過考察唐代節度使在長安城內的宅第、家廟及其活動,探析當時的若干社會現象及其政治意蘊。
  一
  長安城的坊里,分布著王公貴族以及朝廷官員的宅第,其分布折射出當時的政治形勢與社會風氣。唐中后期,節度使的宅第在京城逐漸出現,規模宏大、華麗之極。如果我們從安史之亂后朝廷與方鎮的關系來考慮這一問題,不難察覺這些宅第同方鎮的政治、經濟、軍事實力是緊密相連的。這是安史之亂后,朝廷對方鎮節將不得不姑息、縱容的具體表現。節度使在長安的宅第成為方鎮與王朝關系的一個側面,從中或可透視他們與朝廷間以及他們彼此間的關系。就此意義,京城中的節度使宅第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建筑物體。
  長安城內節度使宅第的分布情況,見下表(表一):
  表一 長安城方鎮節度使的宅第①
編號    姓  名      所任節度使                         居住的坊         出  處 1      楊執一      河西、朔方                          安邑坊    《長安志》卷八,118頁。 2      章仇兼瓊    西川                                安仁坊    《長安志》卷七,110頁。3-1     安祿山      平盧、幽州                          道政坊    《安祿山事跡》卷上,北京,中華書局,                                                                   1983年,6頁。3-2     安祿山      河東、范陽                          親仁坊     同上,6頁。 4      封常清      安西、幽州                           不明     《舊唐書》卷一○四,3209頁。 5      張九皋      嶺南東道                            常樂里    《長安志》卷九,121頁。 6      郭子儀      朔方、邠寧、鄜坊、東畿、河中        親仁坊    《長安志》卷八,116頁。 7      李光弼      河東、幽州、朔方、河中              敦義坊    《長安志》卷一○,126頁。 8      郭英乂      隴右、陜虢、東畿、西川              永崇坊    《唐會要》卷五○,1028頁。 9      李抱玉      陳鄭、澤潞、鳳翔、昭義              修德坊    《唐兩京城坊考》,102—103頁。 10     張獻誠      宣武、東川                          光福坊    《全唐文補遺》第6輯,92-93頁。 11     李勉        東畿、江西、嶺南東道、義成、宣武、  親仁坊     李健超《增訂唐兩京城坊考》,西安,三                    山南西道                                       秦出版社,1996年,53頁。 12     馬璘        邠寧、涇原                          長興坊    《長安志》卷七,111頁。 13     渾瑊        振武、鄜坊、朔方、河中              大寧坊    《舊唐書》卷一三四,3707—3708頁。 14     崔寧        西川                                升平坊    《唐語林》卷八,283頁。 15     朱泚        幽州、鳳翔、涇原                    晉昌坊    《舊唐書》卷二○○下,5386-5387頁。 16     田神功      宣武                                 未詳     《舊唐書》卷一二四,3533頁。 17     馬燧        河東、魏博                          安邑坊    《殿中少監馬君墓志》,《韓昌黎文集校                                                                   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538頁。 18     李晟        河中、鄜坊、京畿、鳳翔              永崇坊    《舊唐書》卷一二,345頁。 19     程懷直      橫海軍節度觀察使                    安業坊    《舊唐書》卷一四三,3905頁。 20     張茂昭      義武、河中                          務本坊    《張茂昭墓志》,《全唐文》卷五○五,5140                                                                   頁。 21     姚南仲      陜虢、義成                          宣平坊    《贈太子太保姚公神道碑銘并序》,《全                                                                   唐文》卷五○○,5095頁。 22     段祐        涇原                                昭國坊    《酉陽雜俎續集》卷八《支動》,北京,中                                                                   華書局,1981年,276頁。 23     程執恭      橫海、邠寧                          靖安坊    《舊唐書》卷一四三,3905頁。 24     王承宗      成德                                道政坊    《故隴西李氏墓志銘并序》,《匯編》下,                                                                   2129頁。

  續表
編號    姓名        所任節度使                         居住的坊         出  處 25    田弘正       魏博、成德軍                         不明   《資治通鑒》卷二四二,北京,中華書局,                                                                 1956年,7796頁。                                                                《劇談錄》卷下劉相國宅條,《唐五代筆 26    李進賢       振武、朔方(存疑)                    通義坊   記小說大觀》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1479頁。 27    李光顏       忠武、義成、寧、鳳翔、義昌、河東    開化坊  《舊唐書》卷一六一,4222頁。 28    胡證         振武軍、嶺南                        修行坊  《舊唐書》卷一六三,4260頁。 29    李愬         唐隨、山南東道、鳳翔、感化、昭義、  興寧坊  《舊唐書》卷一三三,3681頁。                    魏博 30    韓公武       鄜坊                                宣陽坊  《長安志》卷八,115頁。 31    高霞寓       振武軍、邠寧                        宣平坊  《唐會要》卷六七,1386頁。 32    李聽         夏綏、朔方、河東、義成、魏博、      永寧坊  《長安志》卷八,116頁。                    寧、感化、鳳翔、忠武、河中33-1   史憲誠       魏博、河中                          靖恭坊  《長安志》卷九,121頁。33-2   史憲誠       魏博、河中                          永寧坊  《唐兩京城坊考》卷三王鍔宅,63頁。 34    李寰         晉慈、義昌、夏綏                    昭國坊  《長安志》卷八,117頁。 35    李載義       幽州、山南西道、河東                永寧坊  《宋本冊府元龜》卷一七七《帝王部》姑                                                                 息第二,430頁。 36    王起         陜虢、河中、山南東道、東畿、山南    光福坊  《舊唐書》卷一六四,4281頁。                    西道 37    王鍔         容管、嶺南東道、淮南、河中、河東    永寧坊  《長安志》卷八,116頁。                                                                《史孝章神道碑》,瞿蛻園箋證《劉禹錫 38    史孝章       相衛、鄜坊、義成、邠寧              靖恭坊   集箋證》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101頁。 39    崔琯         東畿、山南西道。                    昭國坊  《長安志》卷八,117頁。 40    史憲忠       涇原、朔方、振武軍                  長興坊  《長安志》卷七,112頁。 41    崔鉉         陜虢、河中、淮南、宣歙、山南東道、  通義坊  《增訂唐兩京城坊考》,170頁。                    荊南 42    鄭光         平盧淄青、鳳翔、河中                興寧坊  《魚君故夫人墓志銘》,《匯編》下,2267頁。 43    張直方       幽州                                永寧坊  《舊唐書》卷二○○下,5394頁。 44    張議潮       歸義軍                              宣陽坊  《張公德政碑》,榮新江《歸義軍史研                                                                 究》,63頁。 45    渾偘         涇原、義昌軍                        大寧坊  《渾公神道碑》,《全唐文》卷七九二,8298                                                                 頁。 46    竇澣         河東                                崇賢坊  《唐兩京城坊考》,110-111頁。 47    竇璟         鄜坊                                崇賢坊   同上,110-111頁。 48    王鐸         宣武、荊南、義成軍、義昌            永寧坊  《長安志》卷八,116頁。 49    王承業       劍南東川                            崇義坊  《長安志》卷七,111頁。 50    李國昌       鄜坊、振武軍、大同軍、代北          親仁坊  《長安志》卷八,116頁。 51    朱玫         邠寧                                善和坊  《舊唐書》卷一七五,4548頁。

  方鎮與朝廷的關系有著不同層次,而非一個平面。這在節度使宅第的來源上也有所體現。安史之亂,使得天下方鎮林立。肅代之后,朝廷為維持表面的統一,采取懷柔、姑息的策略,鼓勵邊將節度使入朝。于是,越來越多的節度使開始在京城擁有甲第。這或是他們自己購置,或是朝廷賞賜的。《唐會要》卷六七《王府官》條記載:
  寶歷三年(827)六月,瓊王府長史裴簡永狀:“請與諸王共置王府一所。伏見諸王府本在宣平坊東南角,摧毀多年,因循不修。至元和十三年七月十三日,莊宅使收管。其年八月二十五日,賣與邠寧節度使高霞寓。”②
  這些宅第從一個側面反映唐代后期節度使地位的尊崇。節度使擁有財富為不爭之事實,其財富、豪宅以及奢侈的生活亦引人注目。《劇談錄》卷下《劉相國宅》條云:
  通義坊劉相國宅,本文宗朝朔方節度使李進賢舊第。進賢起自戎旅,而倜儻瑰瑋,累居藩翰,富于財寶。雖豪侈奉身,雅好賓客。有中朝宿德,常話在名場日,失意邊游,進賢接納甚至。其后京華相遇,時亦造其門。屬牡丹盛開,因以賞花為名,及期而往。廳事備陳飲饌,宴席之間,已非尋常。舉杯數巡,復引眾賓歸內,室宇華麗,楹柱皆設錦繡;列筵甚廣,器用悉是黃金。階前有花數叢,覆以錦幄。妓妾俱服紈綺,執絲簧善歌舞者至多。客之左右,皆有女仆雙鬟者二人,所須無不必至,承接之意,常日指使者不如。芳酒綺肴,窮極水陸。至于仆乘供給,靡不豐盈。自午迄于明晨,不睹杯盤狼藉。朝士云:“邇后歷觀豪貴之屬,筵席臻此者甚稀。”厥后進賢徙居長興,其宅互為他人所有③。
  《資治通鑒》卷二四二穆宗長慶元年(821)記載:
  〔田〕弘正厚于骨肉,兄弟子侄在兩都者數十人,競為侈靡,日費約二十萬,弘正輦魏、鎮之貨以供之,相屬于道④。
  地方節度使在方鎮斂聚了很多錢財,他們向京城的流動也使得這些地方財富向長安流動。《舊唐書》卷一六三《胡證傳》云:
  廣州有海舶之利,貨貝狎至。〔胡〕證善蓄積,務華侈,厚自奉養,童奴數百,于京城修行里起第,連亙閭巷。嶺表奇貨,道途不絕,京邑推為富家。證素與溵餗善,及李訓事敗,禁軍利其財,稱證子溵匿餗,乃破其家。一日之內,家財并盡。軍人執溵入左軍,仇士良命斬之以徇⑤。
  節度使聚斂的財富及其家人在京的奢華生活,與地方財富由此匯聚向京城,于此可見一斑。故史書稱“京師區肆所積,皆方鎮錢”。他們也憑借這樣的財富與權勢,在京城以各種手段為己謀取多方利益。這些地方節度使在京城的錢財,除了自己廣置田產、修造豪宅之外,再就是用于結交朝中權貴重臣。朝廷許多權貴亦來攀附他們,二者互相利用以鞏固地位。西川節度使崔寧就讓其弟崔寬留在京師,利用地方斂聚的財富賄賂元載以謀求官職,終遂其逞。《舊唐書》卷一一七《崔寧傳》記載道:
  大歷二年(767),〔杜〕鴻漸歸朝,遂授〔崔〕寧西川節度使。恃地險人富,乃厚斂財貨,結權貴,令弟寬留京師。元載及諸子有所欲,寬恣與之,故寬驟歷御史知雜事、御史中丞。寬兄審亦任郎中、諫議大夫、給事中。寧……累加尚書左仆射⑥。
  更有甚者,比較強悍的方鎮節度多年割據,雖不曾對朝廷履行應盡的義務和維持正當的君臣關系,竟然也能靠財富在京城四處活動,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政治資本。《唐語林》卷三記載:
  文宗時,昭義軍節度使劉從諫襲父帥潞,少年明俊,自謂河朔近無倫比。公卿輻輳其門,廣納金帛于權幸,名譽甚著。求帶平章事,人多許之。而憚宰相李固言,欲觀其意。遇休K22Q403.jpg,謁于私第,遂言其情。固言曰:“仆射先君以天平功書于簡冊,及鎮上黨,近二十年,但聚斂貨財,雄壯軍旅,不發一卒戍邊,未嘗修朝覲之禮。及即世后,仆射從三軍之情,擅領戎務,坐邀爵秩。朝廷以仆射先君勛績,不絕賞延。當領偏師,輸忠滄景,遂不行典憲,將何以上報國恩?既不能效田承嗣、張茂昭、王承元,攜家赴闕,永保祿位,則請邊陲一鎮,拓境復疆,朝廷豈不以袞職命賞?區區求之,一何容易!”從諫矍然失色,再拜趨出。從諫厚結幸臣,竟加同平章事。宰相餞于郵亭,李公曰:“相公少年,勉報國恩,幸保家,勿殃后嗣。”從諫以笏叩額下淚,至鎮,謂將校曰:“昨者朝覲,遍觀德望,唯李公峻直貞明,凜凜可懼,真社稷之臣也!”⑦
  劉從諫在京城多納錢財結交權臣,以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盡管他遇到宰相李固言有理有據的訓斥。節度使擁有眾多財富,在天子腳下不憚張揚,他們在唐代后期政治中的權勢于此尤得彰顯。
  在京城置辦第宅也是他們經營產業,聚斂錢財的一種手段。節度使利用斂自地方的錢財,于京城購買第宅并且出租盈利。《舊唐書》卷四八《食貨志》上記載:
  時(元和十三年)京師里閭區肆所積,多方鎮錢,王鱷、韓弘、李惟簡,少者不下五十萬貫。于是競買第屋以變其錢,多者竟里巷傭僦以歸其直⑧。
  這是節度使在京城的一種投資,也顯示出方鎮節度使雄厚的經濟實力。同時,也說明了地方節度使作為京城社會的一股勢力,他們除了設法在京城的政治關系中滲入自己的勢力外,也對京城的經濟、社會產生了影響,甚至沖擊。
  節度使在京城營建的宅第既是財富的體現,又是勢力、身份的象征。依照唐令,在京城長安建造宅第,并非擁有財富即可的。在京城廣置宅第的背后,是唐代某些方鎮勢力膨脹的體現。荊南節度使王鍔,累居大鎮,得以厚殖財貨,所營第宅十分奢侈,還請京兆府籍坊以廣亭榭。他在作嶺南節度使時候,家財富于公藏。其子王稷留在京師,“以家財奉權要,視官高下以進賂,不待白其父而行之。廣治第宅,嘗奏請藉坊以益之,作復垣洞穴,實金錢于其中。貴官清品,溺其賞宴而游,不憚清議”⑨。節度使憑借地方斂聚的財富,加之朝廷對方鎮也多以姑息撫慰為主,故他們在京城置辦富麗第宅,行事多無忌憚之心。宅第由此而超越單純的建筑形態,成為唐代方鎮與中央紛繁蕪雜的政治關系的一個表現。
  節度使的宅第除了自己營建、購買以外,一部分來自皇帝的賜予。皇帝賜宅亦有其政治策略,自暗藏著一些刻意的安排,譬如宅第的地點。安史之亂前,京城的節度使宅第,最為引人注意的便是玄宗為安祿山建造的了。天寶九載(750),安祿山獻俘入朝⑩。十載,玄宗命有司為他于親仁坊治第,不限財力,極為壯麗(11),據稱是“堂皇三重,皆象宮中小殿,房廊窈窕,綺疏詰屈,無不窮極精妙”(12)。祿山原有宅第在京城道政坊(13),此坊恰好臨玄宗聽政和活動的興慶宮頗近,時安祿山實力已逐漸強大,天寶六載時,便派心腹在京城探聽消息。《資治通鑒》卷二一五天寶六載(747)記云:“〔安祿山〕常令其將劉駱谷留京師诇朝廷指趣,動靜皆報之;或應有箋表者,駱谷即為代作通之。”(14) 在朝見時,每經過龍尾道,他經常“南北睥睨,久而方進,即兇逆之萌,常在心矣”(15)。以玄宗之明,對此必有洞察,故不欲祿山宅第在其經常活動的興慶宮附近,便另于親仁坊擇寬敞、爽塏之地,故意盛加修飾以示恩寵,實不欲予安祿山打探內廷之便利,恐非安祿山道政坊宅第陋隘。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對其宅第進行處置。至德元年(756)正月,建立回元觀,并置鐘樓。根據“《春秋》之義,有鐘鼓曰伐,言聲其罪以責之也”(16),以此寓意責懲安史之亂。
  朝覲之禮本屬君臣之常情,但唐后期,跋扈方鎮無視中央,早不遵循。也根本不會在京城置辦第宅。因此,一定程度上,節度使在京城有無宅第,也能透視出節度使與朝廷關系的程度。故不修朝覲之禮的方鎮,偶有節度使恢復之,便備受朝廷禮遇,賞賜不菲。賜宅于京城坊內,便是一種,規模自是不凡。大歷九年朱泚入朝,皇帝便賜其甲第,便為明證(17)。至建中四年,涇原兵叛,迎留在京師晉昌里第的朱泚,試圖取代李唐王朝,自號其宅為“潛龍宮”。這自是唐朝統治者始料未及的。貞元二十年十月,義武軍節度使張茂昭入朝陳河北及西北邊事,德宗賜宴于麟德殿,并賜良馬、甲第、器用、珍幣甚厚。元和二年,張茂昭又請求入覲,得到憲宗的許可,是年冬十月,來到京師,滯留數月,詔令歸鎮。茂昭要求奉朝請于闕下,未得到許可(18)。元和十五年九月,以李愬檢校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潞州大都督府長史、昭義節度使,賜興寧里第。李愬“行已有常,儉不違禮。雖弟兄席父勛寵,率以仆馬第宅相矜,唯愬六遷大鎮,所處先人舊宅一院而已”(19)。由此可見,朝廷賜予方鎮節帥的宅第,多為豪宅,這是對他們忠順于朝廷的一種表現。盡管有的節度使重修朝覲也是迫于時勢,權宜之計。但朝廷為了重樹朝廷權威,必然大肆頌揚。
  朝廷的賜宅,多為甲第,這一般是節度使具有大功勛,或者朝廷欲姑息之時而行的賞賜,這背后有著權力的制衡。節度使的朝覲,說明了君臣之禮的維持,在京城擁有宅第,一定程度上也成為他們與朝廷關系的一個標示,有“以家歸國”的意向。就這個意義而言,也可以說是朝廷維持自己統治的手段之一。
  唐后期,方鎮將校驅帥之事時有發生,情勢危急之下,節度使亦會選擇赴闕避難,請求庇護。入京后,朝廷均會賜予宅第安頓他們,以示優容。貞元時期,橫海軍節度使程懷直被逐,無奈之下,入京朝覲,朝廷“賜安業里甲第”,采取了撫恤的態度(20)。又大和五年李載義被楊志誠所逐,要求赴闕,文宗便賜予永寧里宅第一區以示安撫,并就第賜予甚多(21)。當時,唐朝中央權力式微,對方鎮多務求姑息和遷就。故賜宅接納被逐出方鎮的節度使也是懷柔手段之一。
  無論朝廷賞賜,還是節度使自己購買,均從不同角度體現了方鎮的地位。唐代官員的宅第規模是有限制的,可至后期,節度使宅第往往規模宏大,布置豪華,顯示了其財富和勢力。由此可窺他們擴張的勢力及驕橫難抑的心態,同時透射出非常的財富與膨脹的權力,其中以馬璘尤為突出。《舊唐書》本傳云:
  〔馬〕璘久將邊軍,屬西蕃寇擾,國家倚為屏翰。前后賜與無算,積聚家財,不知紀極。在京師治第舍,尤為宏侈。天寶中,貴戚勛家,己務奢靡,而垣屋猶存制度。然衛公李靖家廟已為嬖臣楊氏馬廄矣。及安、史大亂之后,法度隳弛,內臣戎帥,競務奢豪,亭館第舍,力窮乃止,時謂“木妖”。璘之第,經始中堂,費錢二十萬貫,他室降等無幾。及璘卒于軍,子弟護喪歸京師,士庶觀其中堂,或假稱故吏,爭往赴吊者數十百人。德宗在東宮,宿聞其事,及踐祚,條舉格令,第舍不得踰制,仍詔毀璘中堂及內官劉忠翼之第,璘之家園,進屬官司。自后公卿賜宴,多于璘之山池。子弟無行,家財尋盡(22)。
  又《長安志》卷七“長興坊”條下引《代宗實錄》曰:
  大歷十三年七月,以涇原節度使馬璘宅作乾元觀,道士四十九人。其地在皇城南長興里,初創是宅,重價募天下巧工營繕,屋宇宏麗,冠絕當時,璘臨終獻之。代宗以其當王城形勝之地,墻宇新潔,遂命為觀,以追遠之福,上資肅宗,加乾元觀之名(23)。
  馬璘的宅第如此華麗逾制,其生前并未見朝廷有所懲戒。這種縱容和無奈恐與朝廷對其倚重和忌憚有關,故只能在馬璘身歿后,將其宅第改作他用,以示懲戒。這一做法并不顯山露水,表面看起來是如此的正常。
  天寶以后,京城除了王公貴族的宅第之外,豪華壯觀的節度使宅第也成為引人注目的風景。節度使與朝廷的微妙關系,使得雖為私人空間的宅第,卻呈現著政治秩序與政治關系。如節度使到京師入覲,若尚未朝謁覲見,便不能先入私第(24)。總的說來,就政治意義而言,節度使在京師設宅第,體現了唐代后期節度使的勢力和財富,是他們順命于朝廷或與朝廷保持一定的政治關系的表示。他們的宅第在形式上的逾越,不僅代表方鎮勢力之膨脹,無疑也是公開對朝廷的炫耀。朝廷對此也只能采取姑息、遷就的態度,亦是當時中央與方鎮政治關系一側面。
  二
  研究節度使宅第,不得不提及節度使家廟。兩者相輔相成,結合探究,利于進一步了解唐代后期地方節度使與中央以及與長安社會的關系。
  家廟和宅第的關系是密切的,家廟的地點一般與家庭生活地點相配合(25)。對地方官員而言,立家廟于兩京為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象征。唐禮規定,五品以上官員方可立廟。立廟京師,說明累世高位,尤其象征著官員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在家族中的延續。世人亦視立廟京師為身份的象征,故咸通中,顏標才會在鄭熏問及廟院時,說:“寒素,京國無廟院”(26)。
  方鎮節度使在京城擁有宅第,官品已達標準,依照禮制應在京師建立家廟。另一方面,假如允許節度使等地方官員將家廟建立在其任職之地,不易樹立王朝的權威。“古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廟在其國。圣朝以官品制室數,侯伯理外,而廟在京師。其或覲于明庭,入為孤卿,則吉蠲愨信,展敬受福,居常則冢介子姓。薦其常事,悠然肅然,追養繼孝之義重焉”(27)。這明確表示唐代以官品為立廟標準,并設廟在京師。對官員本人而言,這是身份的體現;對朝廷而言,立廟京師也能確立朝廷權威,當是維持王朝統一權力的方式。故薛蘋出任浙江西道都團練觀察使、潤州刺史時,仍立廟于京師。其中的“或覲于明庭,入為孤卿,則吉蠲愨信,展敬受福”,恰表明了立廟京師與朝覲制度的關系,以及在京師設立家廟的意義。實際上,亦跟節度使在京城設置宅第相關聯,由此使得他們的宅第具有實質意義。故,為表明自己對朝廷的忠貞不貳,有的節度使在官品達到建立家廟的標準后,便會申請立廟京師,一是在于展孝思,以奉常祀,二是由于宗廟為“家”的象征,方鎮節帥立宗廟于京師,才是真正意義上率家歸國,意在表明自己忠順朝廷。也因他們只是國家官僚系統中的一員,他們所領方鎮盡管有的實質上已經屬于他們的專地,但名義上仍為唐朝廷的地方行政單位。所以,節度使也須作為官僚系統的一員以官品立廟京師。
  建功立業不僅是個人的業績,更是家族幾代的榮耀。宅第等賜予只是對節度使本身功勛的肯定和獎賞,而在京城設立家廟,則又具有榮耀祖先、弘揚家門的作用。節度使申請并得以立廟于京師,說明他們對朝廷效忠,并在維護朝廷的權威方面做出貢獻,朝廷以此示以崇嘉、籠絡。田弘正一改魏博舊習,向心帝室,立廟京師,故憲宗皇帝特寵嘉之,并命韓愈為銘(28)。可見,立廟京師,對朝廷和節度使來說,都具有現實的意義。
  文獻可稽的節度使家廟如下表(表二):
  表二 長安城節度使家廟一覽表:
編號      節度使家廟                 立廟時間      地點                史料出處 a     河東節度使韋湊家廟             開元中      立政坊  《唐會要》卷一九《百官家廟》條,452頁。 b     忠武軍節度使曲環家廟                       蘭陵坊  《長安志》卷七,110頁。 c     成德軍節度使、兼中書令王武俊   貞元年間    道德坊  《長安志》卷九,123頁。       家廟                                                          《寶刻叢編》卷七引《京兆金石錄》,叢書集成       中書令王武俊家廟                                    初編,長沙,商務印書館,1937年,1602冊,                                                           208頁。 d     浙江西道都團練觀察使、潤州刺   元和五年    永安坊  《薛公先廟碑》,《全唐文》卷四九七,5064頁       史薛蘋家廟                                          —5065頁。 e     山南西道節度使鄭余慶家廟       元和七年    敦義坊  《長安志》卷一○,126頁。 f     河陽軍節度使烏重胤家廟         元和八年    崇化坊  《烏氏廟碑銘》,《韓昌黎文集校注》,395-399                                                           頁。 g     魏博節度使田弘正家廟           元和八年    未詳    《沂國公先廟碑銘》,同上書,402-405頁。 h     荊南節度使袁滋家廟             元和十年    未詳    《袁氏先廟碑》,同上書,414-418頁。       天平軍節度使檢校禮部尚書兼     元和十五年  未詳    《馬公家廟碑》,《文苑英華》卷八八一,北京, i     鄆州刺史馬總家廟                                    中華書局,1966年,4643頁-4644頁。 j     劍南東川節度使王涯家廟         長慶三年    崇業坊  《王涯家廟碑》,《文苑英華》卷八八一,4646                                                           頁。 k     山南西道節度使令狐楚家廟       大和三年    通濟坊  《令狐楚家廟碑》,《文苑英華》卷八八二,4648                                                           頁。 l     天平軍節度使殷侑家廟           大和八年    永平坊  《殷公家廟碑》,《文苑英華》卷八八二《碑》,                                                           4649頁-4650頁。 m     山南東道節度使蔣系家廟                     昌樂坊  《長安志》卷七,113頁。 n     河東節度使馬燧家廟                         未詳    《唐會要》卷一九《百官家廟》,450頁。

  禮為社會規范之一,既然節度使設“家”于京城,便應建家廟享祭,這意味著節度使要按時入京朝覲。如果任由節度使在方鎮置家廟,則于禮制和朝廷的威嚴相沖突。家、廟設于京師,廟須享祭以時,如此節度使除了應按時朝覲外,于禮還需返京享祭家廟如常。而返京須先入朝后方可回京中宅第,這樣就造成了節度使須定期與不定期的朝覲,從而達到家國天下的完美統一。同時,朝廷對節度使家廟是否符合禮制進行監督。如元和二年六月,李師道立私廟,追祔三代祖及其兄李師道,于禮制有背,為禮司奏議而止(29)。但是,節度使往往不能如時朝覲。這樣的話,他們如何保持家廟的如常祭祀?據李宗閔《馬公家廟碑》,貞元十五年夏六月詔天平軍節度馬總建立三廟于京師,當年秋九月,新廟成,冬十月一日,便命令馬總之弟“推攝祭行陸升祔之禮”(30)。另如,王涯長慶三年正鎮劍南東川,命其長男孟堅行祔廟禮(31)。節度使通過家人來保持家廟的如常享祭,朝廷藉此希冀節度使按時入京朝覲的愿望也就難以實現。
  在唐代,不管節度使權力如何,但似乎仍無權立私廟于節鎮。唐末“國步維艱,連帥倔強,率多奏請,欲立家廟于本鎮”。由于蕭頃的上章論奏,才得以禁止(32)。正是由于朝廷的威信已弱,節度使不再謹守朝覲制度,但家廟確是祭祀祖宗之所,只有取得在本地建立的權力,才不用因每年的祭祀而入京,受制于朝廷。但,瀕臨滅亡的王朝對方鎮的控制愈來愈弱,故亦無法阻止節度使立廟于本鎮。《唐會要》卷一九《百官家廟》條:“天佑(祐)三年(906)十月,兩浙節度使錢镠請于本鎮立三代私廟,從之。”(33) 天祐三年,詔許魏博節度使羅紹威于本鎮立三代私廟(34)。
  看來,立廟于京師或本鎮牽涉權力歸屬問題,故京城中節度使的宅第、家廟雖為節度使個人之家事,卻涉乎禮制以及中央與地方勢力等問題,從中我們也能體會出權力與禮制的關系。如果說,節度使的宅第與家廟尚屬于“私”的空間的話,我們卻從中體會到“公”的內蘊。
  注釋:
  ①表一以任官時間順序排列。另《長安志》根據權德輿《鄧國夫人谷氏神道碑銘并序》(《全唐文》卷五○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5102頁—5103頁),以張孝忠夫人卒于安仁坊,故定張孝忠宅第于此(《長安志》卷七,《宋元方志叢刊》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0頁)。但據碑文記載,此宅為“貞元十一年冬,以門承勛績之崇,恩有選尚之貴,方筑外館,聿來上京”,即緣于其子銀青光祿大夫、光祿少卿、駙馬都尉張茂宗尚主而允許在京城筑第,張孝忠卒于貞元七年(《舊唐書》卷一四一《張孝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857-3858頁)。因此,此宅并非張孝忠宅第。
  ②《唐會要》,第1386頁。
  ③《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下冊),第1479頁。
  ④《資治通鑒》卷二四二,長慶元年,第7796頁。
  ⑤《舊唐書》,第4260頁。
  ⑥《舊唐書》,第3400頁。
  ⑦〔宋〕王讜《唐語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6頁。
  ⑧《舊唐書》,第2104頁。
  ⑨《舊唐書》卷一五一《王稷傳》,第4060-4061頁。
  ⑩《資治通鑒》卷二一六,玄宗天寶九載十月,第6900頁。
  (11)《資治通鑒》卷二一六,玄宗天寶十載正月,第6902頁。
  (12)《長安志》卷八“道政坊”下引《譚賓錄》,第115頁。
  (13)《安祿山事跡》卷上,第6頁。
  (14)《資治通鑒》卷二一五,天寶六載正月,第6876頁。
  (15)《安祿山事跡》卷上,第6頁。
  (16)令狐楚《大唐回元觀鐘樓銘》,《全唐文補遺》第1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8頁。
  (17)《舊唐書》卷二○○下《朱泚傳》,第5386-5387、5389頁。
  (18)《舊唐書》卷一四一《張茂昭傳》,第3858頁。
  (19)《舊唐書》卷一三三《李愬傳》,第3681-3682頁。
  (20)《舊唐書》卷一四三《程懷直傳》,第3905頁。
  (21)《宋本冊府元龜》卷一七七《帝王部》姑息第二,第430頁。
  (22)《舊唐書》卷一五二,第4066-4067頁。
  (23)《長安志》,第112頁。
  (24)《新唐書》卷四九下《百官志》四下,第1310頁。
  (25)甘懷真《唐代家廟禮制研究》第七章《家廟的地點》,臺北,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97-114頁。
  (26)〔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52頁。
  (27)權德輿《薛公先廟碑銘并序》,《全唐文》卷四九七,第5064頁。
  (28)韓愈《魏博節度觀察使沂國公先廟碑銘》,《韓昌黎文集校注》,第402-405頁。
  (29)《唐會要》卷一九《百官家廟》,第450頁。
  (30)《文苑英華》卷八八一《碑》,第4643頁。
  (31)牛僧孺《王涯家廟碑》,《文苑英華》卷八八一《碑》,第4646頁。
  (32)《舊五代史》卷五八《蕭頃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787頁。
  (33)《唐會要》卷一九,第454頁。
  (34)《舊唐書》卷二○下《哀帝本紀》,第806頁。

人文雜志西安125~133K22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王靜20062006
長安/節度使宅第/節度使家廟
唐代后期,具有明顯方鎮色彩的進奏院漸次出現。節度使以及方鎮人員在京城的活動,不僅是制度層面的規定和程序問題,同時也是唐代后期政治史的一個視角。其中涉及政治勢力、經濟、行政體制等因素,而這又沉淀在長安城內部社會中,并通過具體的空間和人員活動得到反映。長安城中眾多節度使豪宅的存在,不僅體現了節度使是唐代后期一股強大的勢力,同時也體現了方鎮的勢力和財力,與之相關的問題是節度使的家廟。本文由朝覲制度、節度使宅第、節度使家廟三個方面論述了唐代后期節度使權力的消長以及他們與朝廷的關系對長安社會的影響。
作者:人文雜志西安125~133K22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王靜20062006
長安/節度使宅第/節度使家廟

網載 2013-09-10 20:55:52

[新一篇] 唐王朝滅亡,五代十國開始---朱溫代唐

[舊一篇] 商朝前期為何屢次遷都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