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影響和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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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時代由于一個偶然的機緣,我似懂非懂地讀到了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吶喊》,朦朦朧朧地覺得比起剛看過的《水滸》和《三國演義》來,它更能夠引起自己幼稚的頭腦里面,像刮起一陣颶風那樣不住地旋轉。魯迅告訴我的這些故事,似乎跟自己身邊不少人們的蹤影完全一樣,可是只有在經過他淋漓盡致地描繪和揭示之后,才使我異常清晰而又震驚地發現了,為什么在紛擾的世界中間,竟會有這么多人變得如此的麻木和隔膜?為什么有的人作威作福,草菅人命,卻還受到眾人的頂禮膜拜?為什么多少人忍受著欺壓和蹂躪,卻還愚昧和冷漠地不敢吭出一聲來?為什么在人世間竟會有如此的不公?《吶喊》向我打開了認識和思索人生的一扇窗戶,不過我在當時自然還無法說出更多的想法,卻從此永遠記住了魯迅焦灼的呼號,并且憧憬著他圣潔的心靈。正是在自己生命發軔期中這種最初的契機,促使我以后走上了研究魯迅的道路,寫出《魯迅小說論稿》、《魯迅前期思想發展史略》、《魯迅和中國文化》以及《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的魯迅》等論著。
  然而比起理智型和邏輯性的學術研究來,我似乎更喜愛情感型和形象性的文學創作,因此就引起自己在近年來以更多精力投入散文的撰述,已經輯錄了《訪美歸來》、《林非散文選》、《林非游記選》、《令人神往》、《云游隨筆》、《離別集》以及《中外文化名人印象記》等散文集。由于在漫長的幾十年中間都受到魯迅思想的熏陶,又分外喜愛這位文學大師的許多篇章,深感那些不同類型的文學作品,都有著異常絢麗和輝煌的色彩,多么豐盈和廣垠的風格,因此在自己練習寫作的道路上,就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魯迅的種種影響。《20世紀中國文學的魯迅傳統》主編劉福勤先生,準備在這部列入國家社會科學規劃的書籍中間,包括一批中國作家談論自己在創作中所受魯迅傳統的影響。他囑咐我也參加這項很有意義的工作,我確實是非常愿意認認真真地加以完成的,因為這樣既能夠為有關的學者和對此充滿興趣的朋友們提供材料,又可以促使自己進行一番初步的總結,以便在今后更好地往前邁步,這真是何樂而不為的事兒!
  魯迅一貫強調要“正視人生”,“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墳·論睜了眼看》),十分善于嚴謹地發現歷史和現實中間美好抑或是丑陋的現象,深深地蘊含著一種始終憧憬未來的批判精神。他深知只有“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去“正視人生”,才有可能完整而又豐滿地描繪出生活的圖景,深邃而又浩瀚地揭示出人生的意義,從而給予許多讀者應有的啟示,從而有助于提高他們的精神境界,魯迅畢生都是為此而獻身和不懈奮斗的;而如果不是堅持這樣的創作道路,卻像魯迅所批評的那樣,虛假地、膚淺地、膽怯地去對待生活里的矛盾,那肯定就無法寫出社會的真相來,自然也就不可能揭示它深刻的涵義,像這樣在創作上的“瞞和騙”(《墳·論睜了眼看》),確實是無法給予讀者審美與認知的教益,卻有可能將他們引入錯誤認識的歧途。
  對于魯迅這些全面而又深刻的主張,我原來也是理解和認同的,卻因為籠罩在五、六十年代濃郁的“左”傾政治和社會思潮底下,一方面是受到它強烈地沖擊,帶著一種盲目的慣性服從于它;另一方面是曾經有過受到批判和懲罚的經驗教訓,所以不敢違抗它氣勢洶洶的勁頭,這樣當然就無法貫徹魯迅的主張了。只有在經歷了“文革”浩劫結束之后的思想解放運動,受到了不少先行者反思歷史和個人生存狀況的啟示,自己也經歷了一番激烈而又深沉的思考,這才真正地懂得了那種脅迫人們盲從的狀況,實際上是對于整個民族生機的窒息,這樣自然也就無法昂揚大家生動活潑的創造能力,卻只好始終讓他們匍匐在有形或無形的精神枷鎖底下,打發著死氣沉沉和唯唯諾諾的日子;這才真正地懂得了任何一個民族如果想作出轟轟烈烈的建樹,那就必須充分地發揚其中每個成員的創造能力。魯迅所主張的“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去“正視人生”,這正是號召在文學寫作中發揮自己的一切創造才能,通過這種嚴肅和努力的探索,使得廣大的讀者都能夠更好地認識和思考人生,極大地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這樣才有可能推動整個民族向前邁進。
  在“文革”結束之后的20年中間,由于客觀社會氛圍的漸趨正常與清明,以及在人們主觀思想方面勇于去切實地求真、摒棄虛假的謊話,從而就有可能真正地貫徹魯迅上述的主張了。像《絕對不是描寫愛情的隨筆》,回憶自己參加1949年渡江戰役前后的情景時,既寫出一個有著不少優秀品質的工農干部,不懼生命的危險,去保護自己的戰士,后來卻又拔槍威脅要她嫁給自己,嘲諷了在全國解放初期,有些人事部門尋覓年輕的女性,動員她們遵命與首長結婚的風氣;《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嗎?》則通過另一個女兵坎坷的生活,譴責了一種流傳至今的陳腐的貞操觀念,以及“文革”中間任意凌辱和迫害人們的野蠻行徑,至于她那種自強不息和克服一切艱難險阻的奮斗精神,又是我竭力想贊頌的具有自覺意識的現代人素質。追求在紛繁復雜的生活中間表現出全面的真實來,這正是我自己下定了決心堅持要學習魯迅此種精神所作出的努力。
  《一個難忘的會議》敘述“大躍進”時期的窮鄉僻壤,在當時那種充溢于全國的以吹牛為榮的氣氛中間,也聞風而動地號召制定高產和豐收的計劃,有的基層干部于動員會上紛紛喊出了自己都難于相信的數字:“畝產X萬斤”,然而這比起當時報紙上公開登載的天文數字還要少得多了,盡管如此也在會上受到了嘲諷和抑制,多少還有些現實感卻又怕丟掉“烏紗帽”的縣委書記,只好無可奈何地搖頭,然后就偃旗息鼓和不了了之,從而企圖說明那種自上而下刮起的“左”傾思潮十分有害,并且無法獲得普通人民出自內心的擁護。《我和牛》描寫“文革”中自己在曠野里過著放牧生涯時,思索著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荒謬的情形?《招考博士生小記》敘述自己跟不少年輕學子接觸中間,深深地體察了許多知識分子收入極為菲薄的慘狀,這種所謂“體腦倒掛”的現狀使得好些年輕人都不愿走治學的路,而決心走上這條道路的人們肯定會畢生度過清貧的日子,因此感嘆著這樣怎么能很好地進行中國的文化建設呢?幾乎是全世界充滿良知的作家們,都在考慮著文學創作的使命感問題,這就是表現出生活中間正負兩個方面的狀況,以便通過對前者的贊美而發揚光大,對后者的批評而加以糾正。這兩種情況是缺一不可的,我真愿意盡量在全面和深入地表現生活的真實圖景時完成這個任務。
  魯迅在自己畢生從事文學創作的生涯中,總是思索著怎樣能夠讓所有的人們都“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墳·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這樣就必然會涉及到有關文化學建設的問題。從廣義文化學應有的全部內涵來說,它包括管理經濟生產方式的物質文化,協調社會生活管理的制度文化,以及發揚和升華人們精神境界的思想文化。這三個方面都涉及到整個民族能否“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魯迅側重于從思想文化的視角,考慮如何張揚美好的人性與人情,卻又批判其中丑陋和缺憾的因素,企圖讓他們洗去身上和心中的塵埃,挺直高大的身軀往前邁步,走入自由王國的境界,他自己在文學創作和理論闡述這兩個方面都是做得異常杰出的,永遠會讓后來者從中得到極大的啟示。
  從理論方面來說,魯迅始終堅持著要“致人性于全”(《墳·科學史教篇》),主張“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墳·文化偏至論》)。如果在社會群體中間的每一個成員都全面地發展了自己美好的品質,那么整個人群自然就都會具備崇高的覺悟了。魯迅全部文學創作的最終目的正是為了要震撼讀者的心弦,讓他們在經過感情的激昂和深邃的思索之后,能夠做到凈化自己的靈魂,升華自己的精神,他所有的小說、散文和雜文作品都異常強烈地表現出了這一點。
  我在學習著寫作散文的道路上,總想也追求和發揚這樣的精神,非常注意要使自己的這些篇章思索著什么是合理和健康的生活?《普陀山紀行》在渲染香火繚繞和磕頭跪拜的濃烈氣氛中間,刻劃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心態時,始終思考和嘲諷著盲目崇拜的危害,還想到了為什么整個人類至今還或多或少地籠罩著這種迷信的氛圍?想到了迷信與宗教究竟有什么區別和共同之處?想到了什么才真正算得上是文明人的旅游活動?
  《從乾陵到茂陵》充滿義憤地譴責了封建統治者滅絕人性的殘暴和狠毒,只是為了奪取和鞏固自己的權力,不僅可以血腥地屠殺千百萬無辜的人民,甚至還忍心去掐死自己龍子龍孫的生命。像這樣的喪失了純真的人性,確實是比獸類還要野蠻得多。在唾棄了這種卑鄙的靈魂和恐怖的秩序之后,這篇散文大聲疾呼地呼喚著一種平等和自由的理想。《東京的沉思》卻思考資本主義現代文明社會種種深刻的危機,原來在有條不紊和充滿效率的社會秩序底下,竟潛藏著像奧姆真理教那樣驚人的犯罪案件。更為可怕的是多少人們都喪失了崇高的理想,對追求金錢的物欲底下渾渾噩噩地打發日子,怎么能夠改變這種灰暗和迷茫的精神狀態呢?《東京乘車記聞》則通過敘述許多的人們,在乘坐地下鐵道時所發生的種種交往關系,思考著什么才是合理、健康、善良和高尚的人生,以及如何通過有效的監督機制,更好地管理整個社會機制的運轉?
  《一個中學生的悲劇》,描寫一個用功上進的少年同伴,在被迫輟學和充當商店學徒之后的萬般苦悶中,竟導致自己殺害了老板的兒子,面對著這個陰沉和復雜得令人戰栗的性格,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判斷人性的善惡與美丑?呼吁著讀者朋友也對此引起深沉的思索,而最后卻將憤怒的鋒芒投向國民黨統治時期貪婪和狠毒的縣長大人。比起這個驚心動魄的悲劇來,《游戲的悲哀》卻是帶上了喜劇意味的小小的悲劇,在即將走向21世紀的當今時代里,一個住著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中間,竟有一小半的居民沉溺于方城之戲,把麻將牌打得昏天黑地,卻沒有更為文明的興趣和消遣,于是深深地憂慮著這樣又怎么能很好地提高國民的素質呢?還希望讀者朋友能夠和自己一起去思索,為什么竟會產生這樣令人沮喪的狀況,以及應該如何去改變它。
  我常常思考著人們之間應該正常與和諧地相處,而要去改變長期以來存在的那種緊張得劍拔弩張的人際關系,這除開個人的心態和品性應該有所提高之外,整個社會機制趨于更為合理的改變是尤為重要的。我的有些散文就是從這兩個側面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角度,進行抒寫和思索的。像《小災小難》敘述自己在以前被批斗和毆打的種種遭遇中,苦苦地渴望著能夠出現一種合理的人生。自然它的出現也不會是一帆風順的,而必須通過長期艱苦的奮斗和爭取,因此保持樂觀的精神和堅韌的性格就變得十分重要,而《歡樂的歌》正是想寫出一種超越痛苦之后的堅強和瀟灑。
  在整個社會中不僅存在著人們之間應該善良和寬容地相處這一個側面,而且還存在著跟自然界必須和諧與協調相處的問題,否則就無法“幸福的度日”了。由于許多人出于無知蠻干或貪婪索取的緣故,竟屢屢地去毀滅森林,堵塞湖泊,污染和破壞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因此在深長的憂慮中撰寫了《九寨溝記游》、《噪音》和《車聲隆隆》這些篇章。所謂合理的人生,不僅要使得人性和人情逐漸趨向于高度的善良,還得跟整個社會和宇宙都保持著互助與和睦的關系。這是沿著魯迅的思路所必然得出的結論,我還想這樣練習著寫出自己的散文篇章來。
  魯迅深知散文是一種心態趨于極端自由之后所寫出的文體,他所說的“散文是大可以隨便的”(《華蓋集·怎么寫》),就充分地顯示了這一點。在思想和藝術兩個方面都趨于成熟的前提底下,自由自在和無拘無束地進行揮灑,肯定會有希望寫出讓讀者衷心喜愛的佳構,并且呈現出豐富多采的風格來。值得引起注意的是真正可以說是具有審美價值和藝術風格的作品,總是蘊藏著熱烈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只不過是有時表現得較為明朗,而有時卻表現得相當含蓄而已。
  魯迅從來就十分強調“創作須情感,至少總得發點熱”(《而已集·讀書雜談》),主張“創作總根于愛”(《而已集·小雜感》),認為“人在天性上不能沒有憎,而這憎,又或根于更廣大的愛”(《譯文序跋集·〈醫生〉譯者附記》)。缺乏分明的愛憎和強烈的感情,是不可能寫出打動讀者的篇章的,他自己的作品就最好地證明了這一點。確實是應該這樣的,只有在自己深深地感動了以后,才能夠說得上引起讀者的感動。我曾經認認真真地閱讀過好幾遍《魯迅全集》,對此是頗有體會的。大凡是一個正常的人,總會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來,問題是怎樣將它引向善良和正義的境界,并且能夠表現得十分的激動和強烈呢?首先當然是爭取做一個具有正義感的人,并且要不斷地涵養這種浩然之氣。從讀書的角度來說,多讀像魯迅這樣崇高的心靈所寫出的篇章,肯定會極大地提高自己人生的境界。
  經過長期的揣摩和思索之后,我深感這種感情因素在文學創作中的重要性,并且在練習寫作的中間不斷的形成了這樣的體會:含著眼淚撰寫的篇章,或許才會讓讀者也淌下感動的淚水來。像我描寫全家前往機場,送自己兒子去美國留學的《離別》,將二十多年的親子之愛沉浸在機場分手的剎那之間,邊寫邊流淌著眼淚。在發表和被多種選本收錄之后,曾收到過好多封讀者的來信,還有的讀者淌著眼淚,當面跟我敘述自己同樣的感情經歷。類似這樣描述親情的《童年瑣記》、《母親的愛》和《兒子的生日》等,也都灌注著自己難以抑制的情感。還有若干描寫已故著名作家的篇章,如悼念吳伯簫和趙樹理的《一顆燃燒的心》與《零碎的回憶》,以及《懷念方令孺老師》、《我心中的秦牧》、《回憶陳翔鶴》和《荒煤,我心中的豐碑》這些篇章,也都深深地牽動著自己尊敬和愛戴的情懷。
  學習魯迅那種深刻得振聾發聵的風骨,是一個更為重要的目標,而且這比抒發感情肯定更要來得困難,它是長期艱苦地進行思索之后才可能呈現的結晶與升華,我正努力在這方面作出嘗試。像《論瀟灑》鞭撻專制統治者肆意蹂躪人民的暴虐心理;《生與死》、《生存,抑或死亡》和《老人》追求生命的價值等等。我想在今后的寫作中間,進一步地向這方面挺進,深愿盡可能地寫得深刻一點兒。
  至于從文采的華美和峻拔來說,魯迅也是學習的最好榜樣。有時是多么的絢麗,有時又是平淡的白描,卻都閃爍出一種浩瀚的氣魄;而從結構的千變萬化來說,又真可以說是大小由之,文無定法,將敘述、抒情和哲理靈動地融合在一起,實在是永遠可以從中吸取思想與藝術營養的。正是在魯迅的啟發底下,我嘗試著撰寫過在白描中含有譏刺的《平凡和怪誕的一夜》,以及在絢麗的抒寫中追求人生理想的《武夷山九曲溪小記》;又譬如說《向日葵》顯得像散文詩,《男子漢,你好!》則含著不少小說的敘事因素;至于在《我心中的秦牧》和《來不及哭泣》中間,還嘗試著于其中表現出一些意識流的寫法。我正是像這樣力求在多樣化的探索中間,盡量能夠寫出一篇篇的美文來。
  上述這些關于接受魯迅影響的相當粗淺的體會,僅供有關專家學者作為一種研究的參考。至于我練習寫作的篇章,還將恭請更多的批評家不吝指點,以便進一步獲得略為提高的機會。在我撰寫散文的整個過程中間,正是因為認真閱讀和仔細研究了好多批評家指點自己的論文,才得以充滿信心地堅持下來。我剛編完自己的第十二本散文集,回憶往昔和瞻望未來,心里真是翻騰著無窮的感嘆。我想在今后永遠都不計任何的成敗利鈍,繼續努力地向前跋涉。
   1996年10月24日草成,
   1997年1月7日修改于北京
  
  
  
魯迅研究月刊京72-76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林非19971997 作者:魯迅研究月刊京72-76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林非19971997

網載 2013-09-10 21: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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