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一首家喻戶曉的古詩《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首詩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臨終遺囑。詩中表達了一個行將去逝的老人至死都不忘因為外族的入侵而山河破碎的祖國,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祖國光復的那一天,告訴他勝利的消息。從這首詩中,人們可以感覺到一位老詩人在人生的彌留之際強烈的愛國之心。這位老人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人世。他就是南宋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
在南宋中期的幾位著名詩人中,如果說楊萬里和范成大在題材方面各有所重,在風格方面各有所長,那么,陸游作為整個宋代留存作品最多的一位詩人,他的詩以更為廣泛的題材、更為多樣化的風格和更為老練的技巧,取得了更為顯著的成就。尤其是他的詩中始終表現出一種激烈而深沉的民族情感,反映著在那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年代人們的普遍心愿,在當時以及后世,都贏得了廣泛的尊重。
陸游(公元1125一1210年)字務觀,中年自號放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陸游的祖父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當過尚書右丞;父親陸宰,當過京西路轉運副使。在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兵南侵前后,陸宰被免職,帶著家眷南歸故鄉,僥幸地逃過了那一場大劫難。但北宋王朝覆滅的恥辱,卻深深地銘刻在當日每一個懷有民族自尊感的士大夫心中,據陸游《跋傅給事帖》說,紹興初年他剛懂事時,經常看到長輩們“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雖丑裔方張,視之蔑如也”。這樣一個時代、社會與家庭氛圍,使陸游從小就受到了一種民族意識的熏陶。
成年后的陸游,生活道路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從紹興十四年(1144年)到乾道五年(1170年)為第一階段。大約在二十歲時,陸游與表妹唐琬結婚。不久,由于陸游的母親不喜歡這位兒媳,這對感情深厚的夫妻硬被拆散,陸游再娶王氏,唐琬也改嫁他人。但這件事使得陸游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擊,他一生中寫了不少詩追懷唐琬和這一段不幸的婚姻。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陸游到臨安應考,省試第一。然而在第二年的復試中,卻因為陸游名列于權相秦檜的孫子之前,被除了名。直到幾年后秦檜死去,陸游才得到起用,任福州寧德縣主簿,不久調回臨安任職,后來做過樞密院編修,和范成大、周必大等人一起,担任文字方面的工作。
這時,金主完顏亮率數十萬大軍南下,進逼川陜、荊襄與淮揚,宋金夾江對峙,發生大規模的激戰。幸而虞允文采石一戰力挽狂讕,加上金國內部矛盾爆發,完顏亮被殺,宋金又一次達成和議,以淮水為界,南宋王朝才度過了又一次危機。在民族命運面臨危難的關頭,陸游的熱情和理想被充分激發出來,形諸許多詩篇。至宋孝宗即位后,主戰派占了上風,張浚以右丞相兼樞密使主持北伐,他對陸游十分賞識。但很快宋軍符離慘敗,北伐失利,隆興和議簽訂,張浚被解除職務。不久前剛剛調為隆興府通判的陸游也被扣上“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宋史》本傳)的罪名,罷黜歸鄉,一住就是五年,直到四十六歲時出任夔州通判。
從乾道六年(1170年)到淳熙五年(1178年)是第二階段。陸游于乾道六年底到達夔州,一年以后,應四川宣撫使王炎之請,入幕襄理軍務。四川宣撫使駐漢中,是抗金的前線,王炎又是一個干練的統帥,這時陸游感到非常興奮,從此生活與創作都出現了一片新天地。他身穿戎裝,騎馬走遍漢中一帶的軍事要塞,置身金戈鐵馬,面對蕭蕭邊關,耳聽刁斗笳鼓,寫下了不少激昂慷慨的詩詞。但這種快意的生活卻沒有幾個月的時間,隨著王炎調回臨安,陸游也被調至成都担任安撫司參議官的閑職。他似乎感到抗擊女真、收復失地的理想又一次成了泡影,在失望之余,把時光多半消磨在歌兒舞女、酒宴應酬之中,想在這沉醉中壓下心頭的痛苦。
當淳熙二年(1175年),陸游幾經調動再回到成都時,范成大也以四川制置使的身份來到這里,舊友異地相逢,十分親熱,常在一起飲酒酬唱。陸游原本豪放不羈,這時因抗金的抱負與個人的事業都受到挫折,更是借酒澆愁,放浪形骸。因他“不拘禮法”,被一些人譏為“頹放”,并于淳熙三年被罷去知嘉州的官職。陸游索性自號“放翁”,表示對抗和蔑視的態度。但盡管他外表上曠達頹放,飲酒尋樂,內心卻常常充滿了憂患、憤慨和悲哀,我們從他這一年所作的《關山月》可以看到: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在川陜,陸游一共住了九年,由于他親自到了第一線,體驗了戰場氣氛,并經歷欲戰不能、壯志難酬的感情波瀾,所以他在這期間的詩歌創作獲得了以前所沒有的成就;他的全部詩集命名為《劍南詩稿》,正是為了紀念這一段值得留戀的生活。
從淳熙五年到陸游去世是第三階段。五十四歲的陸游于淳熙五年離川東歸后,曾担任過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但不久就被趙汝愚彈劾,罷職回鄉。此后近三十年間,雖幾度出任公職,大部分時間過的是比較清寒的在野生活。在這二十多年賦閑的時間里,他一方面與鄉民親切交往,從而對農村生活有了較深的理解,一方面優游山水,賦詩作詞,在大自然山水中寄托自己的情懷,排遣自己的愁思。但是,他期望抗金北伐的熱情始終不曾減退,常常在夢里都想著打到了北方,收復了失地,平時則看到一幅畫、幾朵花,喝上幾杯酒,聽了一聲雁叫,都會激起他的滿腔心事。正因為這種心情,他才在嘉泰、開禧年間以七十幾歲高齡又一次復出,并為主戰的權臣韓腚行戳艘恍┧萄鏤淖幀>」芎腚械奈聳艿膠芏嗯潰暇乖詒狽タ菇鷲庖壞閔希接斡牒腚惺且恢碌摹
可是理想卻再一次破滅,韓腚鋅狽ナО埽硎滓齏ΑW源酥鋇鉸接穩ナ潰裁揮信蔚獎狽サ氖だ<味ǘ輳1209年)年底(按公歷算已是次年元月),八十五歲的陸游一病不起,在臨終前,他留下了一首《示兒》詩: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一生創作甚富。其《劍南詩稿》八十五卷,收詩九千余首,另有《渭南文集》五十卷,其中包括詞二卷(單獨刻行的名為《放翁詞》)。他的文學成就首先在詩歌方面。陸游主要生活在宋金對峙的年代,南宋王朝北伐成功的可能和失敗的危險同時存在,因此朝野上下主戰主和的爭議如風潮起伏,動蕩不息。而對于一部分民族自尊心尤其強烈的士大夫來說,為國家和民族洗雪恥辱,恢復失去的疆土,解救在金朝統治下的人民,是他們在無論何種情況下都不能放棄的心愿;而宋代文人通常受到抑制的激情,在這種情況下也可以得到比較充分的宣泄。陸游留下的大量詩篇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反映這一種思想情感的作品。
這類作品同時由兩個側面組成:一方面是他渴望萬里從戎、以身報國的豪壯理想,另一方面則是他壯志難酬、無路請纓的悲憤心情。無論是早年的“戰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夜讀兵書》),或是中年的“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還是晚年的“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老馬行》),都始終糾結著上述兩方面的情緒。而且,這兩者相互激揚:愈是悲憤,他對理想愈是執著;對理想愈是執著,他的悲憤也愈是強烈。這使他的詩歌既熱情奔放,又深沉悲愴,如下面這兩首名作: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書憤》)
這種悲憤忠烈的感情一直在陸游心靈中激蕩,使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在夢中也常常夢到“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無恙”(《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遣使招降諸城,覺而有作》),在秋聲中也常常想到“草罷捷書重上馬,卻從鑾駕下遼東”(《秋聲》),在夜間獨坐也依稀覺得“三更騎報河冰合,鐵馬何人從我行”(《夜寒》),在雪天也突然熱血沸騰,想象“群胡束手仗天亡,棄甲縱橫滿戰場”(《雪中忽起從戎之興戲作》),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詩中,他寫道: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貫穿陸游一生的理想,也是他觀察和評價一切的價值標準。從這一標準出發,他激烈地抨擊那些茍且偷安之輩和朝廷的妥協求和政策,因為這使得民族的恥辱永遠難以洗清,使他的理想一次又一次地破滅。“諸公尚守和親策,志士虛捐少壯年”(《感憤》),這種現狀令陸游不由得仰天長嘆“報國欲死無戰場”(《隴頭水》)。與此同時,陸游雖然沒有到過北方,卻常以自己的心情去想象去推測北方人民的心情,并不斷以他們的名義向南方的權勢者提出責問。在《關山月》中,他以“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追問沉醉于歌舞的將領們的良心與責任;《夜讀范至能〈攬轡錄〉……》則把北方父老的殷切期待和南宋統治階層對主戰人士的壓制加以尖銳的對照,對朝廷的用人政策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對朝廷是否真有收復失地的決心表示了根本的懷疑:“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遺老不應知此恨,亦逢漢節解沾衣。”
而《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正是從兩面來落筆:
迢迢天漢西南落,喔喔鄰雞一再鳴。壯志病來消欲盡,出門搔首愴平生。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在陸游的上述詩作中,固然有傳統的忠君意識,但主要的,它是與那個特定歷史階段中的民族情緒融為一體的,是當時人們普遍的共同心聲。建立在理智上的清醒的政治見解和感情上的愛憎好惡融匯在一起,形成了陸游這一類詩歌的宏亮的聲調和闊大的氣勢。
如果說以表現民族意識為主要內容、以豪放悲壯為感情基調的一類作品構成了陸游詩歌的主旋律,那么,還應該注意到他也有不少詩歌是以細膩沖淡的筆法、閑適恬和的情調,寫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它們構成了另一種旋律。而只有把兩者合起來,才能看到陸游的完整的人格精神和他的詩歌的完整的藝術風格。
后一類作品并不意味著陸游忘卻了北方那象征著恥辱的土地,而常常是他在報國無門的情況下一種無奈的寄托。特別是他后期的二三十年,大部分時間閑居在鄉,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隔在現實與理想之間,他只能在山水田園中尋求一時的解脫。不過,應該說陸游對自然山水和鄉村的日常生活確實是非常熱愛的,常常能細心地體會出山水景物的生機和情趣,咀嚼出日常生活里的深長的滋味,所以有不少詩都寫得很有情致。如果說他的抒發報國激情的詩作多是以強烈的感情和奔放的氣勢來沖擊讀者的心靈,那么這一類詩作則多以平和樸素的韻味和深永秀逸的意境感染讀者,使之在細細的品味涵詠中感受到詩人的人生情趣、審美情趣。像《游山西村》和《臨安春雨初霽》: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柱杖無時夜叩門。 (《游山西村》)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臨安春雨初霽》)
這是對農家淳厚簡樸生活的禮贊,在這里詩人的痛苦心靈得到了一種安頓。“從今若許閑乘月”云云,似乎意味著詩人于難以在社會中完成自己的人格理想時,轉而在閑常的生活中追求一種完美的人生境界。因為有這種人生境界的存在,他才不至于從沖動走向絕望,而能夠保持心境的鎮定與恬談,能夠在許多詩篇中,以盎然的興趣,描繪出山水景物與日常生活中美的意味,像《初夏行平水道中》的“市橋壓担莼絲滑,村店堆盤豆莢肥”,《西村》的“茂林風送幽禽語,壞壁苔侵醉墨痕”等等。《劍門道中遇微雨》寫道: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他既是征人,也是詩人。對理想事業的熱情追求和對生活的熱愛,合成了他的完整的靈魂。但這兩者也常在他的心中互相矛盾著,引起痛苦,而使他詩中的自然景象和生活場景有時染上悲涼的色彩,像“山銜落日青橫野,鴉起平沙黑蔽空”(《溪上作》),“寺樓鐘鼓催昏曉,墟落云煙自古今”(《度浮橋至南臺》)等等;而《小園》一詩的末句“行遍天涯千萬里,卻從鄰父學種瓜”,更清楚地表達了他心中深藏的事業理想還是要常常沖出情緒的表面。令他在觀賞自然和體味日常生活時,也并不能總是保持平靜。
不過,對陸游的詩歌需要注意到一點,就是:陸游雖然自號“放翁”,其實正統觀念還是較強的,所以他的詩歌無論表現報國的熱情還是日常生活的情趣,大體上都是相當“純正”而很少出格的地方;換言之,陸游在抒發感情的時候,顯然受到理智的約制。因此,他的詩歌中的情感內容不夠豐富復雜、活躍多變。這一點同也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但性格不那么循規蹈矩而富于豪杰氣概的辛棄疾相比,可以看出明顯的區別。
陸游早年學詩于曾,曾稱贊他的詩像呂本中,他自己也很得意,可見他曾深受江西詩派的影響。少年時代打下了這一烙印,直到他老年也并未完全消除,他不僅始終保持了對詩歌語言精細考究的習慣,而且不時會寫出些生新瘦硬、雕琢藻飾的詩句。不過,中年以后,他的詩風有所變化,這主要是他廣泛學習了前人之長。在陸游的詩文中可以看出,從屈原、陶謝、李杜、高岑、韓孟、元白乃至宋代的梅蘇,都是他借鑒的榜樣:屈原、杜甫、陶淵明詩的情感,李白、杜甫、白居易、梅堯臣等人詩的藝術風格,從不同角度給予他一定的影響。
當然,陸游并不是簡單地模仿古人。他有一句名言:“工夫在詩外。”(《示子y》)什么是詩外工夫呢?他的《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又說:“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這就是說,詩的妙處,來之于豐富的生活經歷和對現實世界的深切感受,而不可能在閉門造車、模擬古人中求得。另一方面,陸游又很重視詩人的自我精神品格的涵養,《次韻和楊伯子主簿見贈》說:
“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誰能養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他把生活經歷和內在涵養看成是寫詩最根本的依據,所以,他雖然善于學習前人的風格、技巧,化用前人的詩意、典故、詞匯、句法,但這些只是他用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和體驗的工具,而不是自我禁錮的圈牢。在這一點上,他同江西詩派強調“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是不一樣的,對有些人陷在古人堆中不能自拔更是給予嚴厲的批評。
由于既廣泛汲取前人之長,又從自身的需要出發靈活運用,各適其宜,陸游詩歌的風格具有多樣化的面貌。大體說來,他的好詩以七言為多,其中七言古體往往寫得熱情奔放,七言絕句或雄快斬截,或輕靈含蘊;他的七言律詩最為人稱道,而由于內容的不同,風格上也有差異:抒發報國之志、悲憤之情的一類,偏向于深沉郁勃;描寫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的一類,則偏向于簡淡古樸。如前面所錄的《感憤》和《游山西村》,可以作為兩種類型的代表來看。
杜甫說“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陸游則說“鍛詩未就且長吟”(《晝臥初起書事》),可見他和杜甫一樣,對詩歌的形式和語言,也是很講究的。特別是他的七律,大都結構嚴整,對于辭句經過反復的推敲。像《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香菱所摘的一聯“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書室明暖……》),感受很細膩,寫得也很精致。再有,陸游讀書廣博,知識豐富,又畢竟受過江西詩派的熏陶,所以他也喜歡運用典故,化用前人的詩句,劉克莊《后村詩話》甚至說:“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像《游近村》“乞漿得酒人情好,賣劍買牛農事興”是化用蘇軾《浣溪沙》“賣劍買牛真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小筑》“生來不啜猩猩酒,老去那營燕燕巢”是化用白居易《感興二首》之二“樽前誘得猩猩血,幕上偷安燕燕窠”。不過陸游很注意將它們融化在自己的詩中,并翻陳出新,像著名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據說就是從紹興間詩人強彥文詩句“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見周《清波別志》)化出,但陸游的詩句更自然更有深意。
不過,陸游雖然很講究作詩的技巧,但他最高的藝術追求,卻是歸于自然平淡。他一再說“詩到無人愛處工”(《明日復理夢中意作》),“俗人猶愛未為詩”(《朝饑示子聿》),“詩到令人不愛時”(《山房》),就是說要使詩達到一種大巧若拙的地步,即所謂“好詩如靈丹,不雜膻葷腸”,“大巧謝雕琢,至剛反摧藏”(《夜坐示桑甥十韻》)。所以,他的許多詩能在錘煉之后,顯得溫潤圓熟,雅致而簡樸。
但陸游詩歌的缺陷也很顯著。作為一個大詩人,他善于學習和運用各種不同的風格,但他的獨創性不能算是很強的;他寫得太快太多,不免有粗糙的敗筆,尤其是意境變化較少,詞句自相蹈襲,每每讓人有似曾相識之感。清人朱彝尊說他“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書劍南集后》),不是毫無道理的,趙翼《甌北詩話》就專門舉出過這方面的例子。
至于用典過于堆垛、化用前人詩句而缺乏新味的情況,也有不少,像徐俯《春日》的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陸游的《春日絕句》詩套作“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猶寒”,就學得很笨拙。
除詩歌以外,陸游的詞和散文也有一定成就。
陸游對于詞的態度,有些自相矛盾:在正統的觀念上,他不大看得起這種向來風格內容不夠嚴肅的文體,認為它是從“鄭衛之音”而來且“其變愈薄”的產物,但又對它有相當的興趣,“漁歌菱唱,猶不能止“(《長短句序》),留下的作品也有一百來首。
由于對詞懷有某種偏見,他的一部分詞就寫得相當隨便,像一些寫游宴贈妓、隱逸學道的,藝術上顯得粗糙。但他畢竟有深厚的文學修養,一部分寄寓了心靈深處的真情實感的詞,也會寫得相當出色。如《釵頭鳳》:
紅酥手,黃g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簿,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碰掮浮L一洌諧馗螅矯慫湓冢跏檳淹小D⒛⒛
這首詞有人認為是為唐琬而作的,也有人認為與此無關。后說近是。不管怎樣,其中總是包涵了作者對人生的某種真切體驗,才能把一對被阻隔的有情人的心理,寫得如此感人。而另外有許多抒寫他的抗金報國之志的詞,更是激情洋溢,如《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和同類題材的詩一樣,一種報國無門的悲憤溢于言表,使人深受感動。還有一首《卜算子・詠梅》,是以梅的形象自喻,表現一稱清高孤傲、不肯與俗世合流的情懷,也給人以鮮明的印象。
陸游對蘇軾的詞十分佩服,說它“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跋東坡七夕詞后》),他自己的詞,也較多地受到蘇詞的影響,常有意追求開闊豪放的風格。只是陸游的詞寫得比較凝煉緊湊,而少有蘇軾詞的那種輕靈流動、開合變化。
陸游的散文中,一些短篇的題跋、書后之類,往往寫得精整雄快,很有特色。如《跋李莊簡公家書》,數十字便勾勒出李光的“英偉剛毅之氣”,如在目前。他的《入蜀記》是一部日記體的紀游文,文字頗簡練。尤其過三峽的一部分,多有對自然風光及名勝古跡的描述,讀來饒有趣味。
網載 2013-09-10 21:2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