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爺爺――杜審言,是一個有趣的人。這個老頭,是詩人中的頑童,學者中的狂儒,官員中的另類。在一次人事招錄工作結束后,他出來便大嚷,這回蘇味道必死無疑!別人大驚,問是什么原因。他笑著說,我和蘇味道一起撰寫評語,他讀了我寫的東西,一定會羞愧而死。
聽聽,活脫脫的一個狂人。言下之意,蘇味道的文章與他杜審言相比,一天一地,差之千里。而且,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好到極致。這種一點也不謙虛的玩笑話語,把蘇味道狠狠地涮了一把,估計蘇大人也很沒面子。好在人家蘇味道后來做了宰相,寬宏大量,并沒有記這筆帳,還是當作很好的朋友相處,倒也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
文人爭名,商人斗富,歷來多有故事。初唐時有一個文人崔信明,也是自比文章天下第一,海內士望全都不放在眼里,認為即使是當時的詩歌宿老李百藥也比不上他。結果碰到一個更狂的鄭世翼。有一次,鄭世翼向崔信明討教寫作,崔便把自己的寶貝文章毫無保留地拿了出來顯擺,結果鄭世翼略翻一翻,便不屑一顧地說,所見不如所聞,言罷揮動手臂,當場把人家的詩全都扔到江里去了。然后,在崔才子驚恐萬狀的眼神中,就像沒事一樣,揚長而去。
唐代多狂人,賀知章自比“四明狂客”,杜審言的疏狂也是出了名的。杜審言看起來不但喜歡開玩笑,而且也擅長吹牛,他與蘇味道、崔融、李嶠當時齊名,合稱“文章四友”。這四個人,一起在宮廷寫文章,混飯吃,都是那時響當當的大筆桿子,合稱“崔、李、蘇、杜”,老杜排第最末。后來混得都還不錯,蘇味道和李嶠都做到了宰相一級,崔融也是深得皇室賞識。這四個人中,性情最不穩定,個性最為張揚的,也就是杜審言。他喜歡開玩笑,有時不分場合,不問對象,一定要弄出個什么驚人之言來才行:
嘗語人曰:“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唐才子傳》
口氣老大不小,自詡文章書法獨步于天下,而且找出了最高的參考標準:大詩人屈原和宋平的水平雖高,但論起寫文章,也只能做我的下手;我的書法嘛,就連大書法家王羲之也得臣服。這不能不使人發笑。
杜審言是一個標準的狂儒,不過狂人多少得有些值得炫耀的資本。他的疏狂,除了飽讀詩書的自信而外,確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為支撐。清代才子金圣嘆為兒子講唐代律詩,講了六百首,集成《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在這本書中,第一個批的便是杜審言,只選評了兩首,卻用了“異樣才思”、“大筆大墨”、“未出其右”、“豈不偉哉”等贊頌之語,評價極高,而且堅定地認為,他的孫子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有緣于此。看來吹牛也還需要有點底子才行。最近在網上看到一個觀點說,古人狂的是自滿,今人狂的是放蕩。你隨便翻翻報刊博客就能看出,現在每天產出多少狂人!不過像杜審言那樣留得狂名的,也還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杜審言雖然夸夸其談,比起腹中無貨的狂人,倒是強了若干。
疏狂亦應有度。性格缺陷往往帶來的是命運悲劇。想必平日出言不慎,玩笑隨便,容易得罪人,禍事說來就來了。
杜審言雅善五言,尤工書翰,恃才謇傲,為時輩所嫉。自洛陽丞貶吉州司戶,又與群寮不葉。司馬周季重與員外司戶郭若訥共構之,審言系獄,將因事殺之。審言子并,年十三,伺季重等酬宴,密懷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亦見害。季重臨死,嘆曰:“吾不知杜審言有孝子,郭若訥誤我至此!”審言由是免官歸東都,自為祭文以祭并。――《大唐新語》
有才氣的人如果不剔除傲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官場不比文場,兩名官員因為忌恨他,陷罪欲殺,置之于死地。如果不是他十多歲的小兒子杜并挺身而出,手刃惡官,杜審言早已一命嗚呼。這場風波使得他痛失愛子,杜審言也為疏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孝子救父的事情卻感動了武則天,親自召見了這位不一般的父親,“甚加嘆異”,準備提拔使用,問,“卿歡喜否?”可憐的杜審言激動得一塌糊涂,“蹈舞謝恩”,還作了一首《歡喜詩》。可是,杜審言的內心里,不知怎么高興得起來的?
后來,中宗李顯復位,國號復唐,因為媚附武則天的面首張易之兄弟,杜審言被貶逐出京,下放邊遠地區。這是一次較大規模的政治貶逐,整個文學集團昔日的種種表現,被新政權視為不諧之音。包括蘇味道、崔融、李嶠、沈縉凇⒀殖紉淮蟀鏤難Ь閿惺耍患逑路牛噸鶿脊
這一次大規模的文人貶逐,是一次宮廷與民間關于詩歌、文學的交流,宮廷中一流的大筆桿子都被放逐民間,杜審言等人開始了一次較長時間的文化苦旅: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侯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萍。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這首詩,明代的胡應麟認為是唐人五言律第一,給了杜審言最高的褒揚。正是在被貶途中,杜審言觸眼生情,寫下了諸如“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故鄉逾萬里,客思倍從來”,“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等大量的優秀詩句。相比之下,杜審言的貶逐詩比他的宮廷詩更加耐讀,更加感人。中國歷代優秀作品,多來自民間,來自命運重壓下的沉重呼吸和切膚的疼痛文字。中國被貶文人的懷歸情結,在他的筆下,得到了濃重的體現,這些可憐的文化人,在被皇室拋棄之后,惆悵北望,日日盼歸,仍然希望盡快地回歸到金鑾殿前,為新政權效力。他們在在壓抑的寂寥旅途里,在懷歸的悲傷基調里,平靜下來,冷靜反思,以文字為依托,尋找精神歸屬。
狂人入世,白發悲心。細細看下來,其實杜審言的狂,都是口頭上的輕狂而已。他奉命寫的應制詩里,卻是一口一個“小臣”,顯得畢恭畢敬,中規中矩,絲毫不敢馬虎。面對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權,老夫子還是收斂的。陳子昂對他推崇不已,“重名于天下,獨秀于朝端”,宋代的陳振孫也曾經評價他,“詩雖不多,句律極嚴,無一失粘者”,律詩到他手中,始有度,杜審言對于中國文學作出的貢獻不可謂不大。他的應制詩里,我最喜歡吟七夕的一首:“一年銜別怨,七夕始言歸。斂淚開星靨,微步動云衣。天迥兔欲落,河曠鵲停飛。那堪盡此夜,復往弄殘機。”即便是平日里他總是取笑的蘇味道,在給老蘇的贈詩里,也是情深意重,看不出有半點調謔之情。
說歸說,寫歸寫,杜審言的筆下,也還是一個嚴肅澄明的詩歌世界。即使今天,重讀杜審言,仍然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花雜芳園鳥,風和綠野煙”,“馬銜邊地雪,衣染異方塵”,“日氣含殘雨,云陰送晚雷”……這些準確的切入與描摹,為唐詩開掘了鮮亮的散文化的詩學空間。難怪杜甫在后來回憶起他的爺爺來也說,詩是吾家事,吾祖詩冠古。這種準確的切入與生動活潑的描摹意境,被杜甫得之精髓,輔以當時的個人、社會生活實踐,他后來成為下筆有神、名垂千古的詩圣,不能不說受了濃厚的家學熏陶,尤其是與他祖父杜審言的影響不可分割。
杜審言的晚景尚好,被貶不久,在京的一幫好友從中周旋,又舉薦入京,官授國子監主簿,又被任為修文館直學士。
杜審言的有趣,還在于他的誓將疏狂進行到底。臨終之季,宋之問、武平一等人到榻前探望,他強撐病體,也不忘記幽默調侃,說了一通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話。大意是,命運造化小兒害得我好苦,然而我在世之日,一直壓著你們,如今我死了,你們總算有出頭之日了,但恨沒有接替我的人。這是一個令人噴飯的笑談。行將就木之人,仍然和當初一樣,和朋友之間亂開玩笑。不知道當時有病榻前的宋之問等人,是何反應。這則軼事,說明了兩個問題:第一,杜審言確有狂癥,而且終生狂傲,最終也沒有醫好狂疾。第二,杜審言總體是個樂觀、幽默的人,可惜這種幽默感,很多人因為生活的重壓,慢慢化為烏有,而他卻能以頑童之心堅持到最后,也實在難能可貴。
其實,杜審言應該感到欣慰,死后兩年,他的孫子――詩圣杜甫便橫空出世了。自己有了一個以身救父的孝子杜并,也有了一個詩歌壓重的賢孫,孝子賢孫,美文美名,兩者都得了,還有什么遺憾的?
“文章四友”中的崔融因為寫作導致腦溢血驟死,杜審言為之“服緦”,披麻送終。論起來,崔融的年紀比杜審言還要小幾歲。在葬禮上,年過花甲、白發蒼蒼的杜審言為老朋友掛孝哀悼,泣不成聲。誰能想到,這個狂得連屈原和王羲之也不放在眼里的人,會做得這么率真。真真一個可敬可愛的老夫子!
網載 2013-09-10 21:2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