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明:從尤奈斯庫到《魔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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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課堂上問:“說到‘現代’這個詞,你們第一個想到的是什么?”二、三年級的本科生,七嘴八舌:“手機!”“磁懸浮”!“互聯網!”“3D電影!”…… 我知道,他們實際所指的,并非只是手機和磁懸浮,而是被這手機組織起來的人際交往,和被高速火車不斷擴大的活動范圍。但是,他們脫口而出的,都是技術及其制品的名稱,你就不由得不感慨:技術對人生的干預,確是厲害!
這感慨也是老生常談,誰不知道呢。但是,泛泛地知道技術改變人生,是一回事,面對具體的狀況,能不能記得技術的厲害,又是另一回事了。比如,都知道十年來網絡游戲風靡天下,再偏僻的小鎮,只要有網吧,附近的十五六歲的少年,就很少沒有玩過《魔獸世界》之類、被其深深吸引的。可是,當我們談論未來——不用很遙遠,十年以后吧——的文化、未來的戲劇電影文學等等的時候,有多少人是認真將網絡游戲算作一項重要的影響參數的?譬如我,要不是被一位老朋友點醒,大概至今也不會意識到,“網游”和——比如說——文學有什么大關系。
老朋友是小說家,北美名校的比較文學博士,人雖長居紐約,視線卻不離中國小說,差不多二十年了,只要聽說大陸有哪個年輕人寫得有意思,他就會找他的作品來讀。去年,在電話里,他忽然說:“有些新的小說,我真讀不懂了,這么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所謂“不懂”,并非指這些小說的字面意思,而是指它們背后的樣板。
小說不是孫悟空,憑空從石頭縫里蹦出來,再天馬行空的作家,真寫起來,也是有所依憑、有所本根的,只不過他自己經常不覺得。越是結構嚴密的現代社會,藝術創作者——不只是文學家——的所依和所本,越容易受社會的支配性文化的影響。家庭氛圍、學校教育、人際交往、傳媒熏染…… 幾乎所有這些層面,荒莽之地都消失了,一切都被納入結構,雖然不見得都放妥帖了,但也難有在結構的大網之外獨自生長的空間。你可以激憤地沖撞這網,但你全身肌肉的緊張,依然暴露出與它的密切關系。甚至你深層的心理和生理組織,都刻著這密網的烙印,而你幾乎全部的反抗之心,正是從這些組織中迸發。這就是為什么,當閱讀1980年代中期的那些字面上撲朔迷離的“先鋒”小說的時候,我們并不真地看不懂。我們知道,是哪些作家——尤奈斯庫、博爾赫斯,等等——站在這些作品的后面充當樣板,我們也知道,是怎樣的社會政治和文化教育,特別將這些作家送上了樣板的位置。
因此,當老朋友說自己真的看不懂的時候,他其實是說,在這些小說背后,有一些新的樣板,和造就它們的更深層次的新的社會和文化結構,一同出現了。
是不是說得太夸張了?當今世界,大凡有一點記性的,都會強烈感覺到生活它的停滯和陳腐。許多重大的事情,比如,總是有一部分人壓迫更多的人,這事情就從過去一直延續到現在,而且好像還要再延續很多年。由此引發的許多人生難題,也就一代接一代地壓在人們心頭。比如,歷史究竟是聽權勢者的,老百姓只要擠進跟班的隊伍,跟著走就行了?還是果真由“人民”創造,我們雖然人微言輕,只要盡力參與,就也能一起決定大伙兒的命運?150年前龔自珍們在京郊寺廟里酒酣耳熱辯論的,和今天白領們在寫字樓里暗自嘀咕的,不都有一部分,是繼續這個難題嗎?
當被這樣的感受壓得很難受的時候,遇見有人歡欣鼓舞:“進步真快啊,你看咱的“高鐵”,時速400公里了!”我們的第一反應,大概都是這么粗魯的吧:“你不長眼睛啊……”
但是,這只是世界的一面。當代人生的一大詭異之處,就在于讓你同時經歷兩種強烈的感受:一些絕對重大的事情的出乎意料的穩定,和另一些不能說不重要的狀況的加速度變化。1950年代,丘吉爾說,只要25年,就可以造就完全不同的一代人;今天,這世界的許多地方,大概不用十年,人跟人就能生出“代溝”來。我就聽不止一位的“80后”抱怨:“那些‘90后’啊,看不懂……”套用狄更斯的句式:這是一個不變的時代,也是一個變化越來越快的時代。
在這矛盾現象的底下,是整個社會基礎的分裂。一方面,社會各部分的聯系越來越緊密,世界越來越一體,支配性的社會結構,因此能更細密地掌控全局,不容有一小片化外之地存在;另一方面,正因為結構之網太大太密,強勢力量必不可免地過度膨脹,凡它所欲之物,全力催肥,它沒興趣的,棄之如敝履,人類生活各部分之間長久遺存的平衡和彈性聯系,就勢必被深度破壞,社會的地面,反而愈益傾斜。這就又會激出許多變化,一潭死水中忽然涌起大團泡沫,徑自升騰,也就成了當代的常見景觀。
這一類景象看得多了,你甚至會懷疑:當今世界,“一潭死水”的定義是不是已經改了?它不再只是表現為波紋不起、腐色凝集,而是越來越經常地現身為波瀾迭起、云氣蒸騰?或許,正是靠著泡沫式的速變景象,死水才能繼續穩坐潭中央?
不用說,各種徑自升騰者中,“科技”要算頭一名。在今天,它也許不再能從達·芬奇式的狂想中,汲取大部分的靈感,無數個人胡思亂想、自由探索宇宙奧秘的時代,至少現在看起來是快要結束了。瞧瞧大學就可以知道,如今的“科技”“研發”,越來越聽命于資本的邏輯i,依照市場的節拍踏步。但是,也惟其如此,它反而得到持續的強力推動,能在社會的其他方面都黯淡不堪的情形下,孤身“進步”。
別小看了這“進步”。它絕不只是表現為“3G”或“黑莓”取代前兩代手機那樣的花拳繡腿。雖然廣告上吹噓的大部分商品的“升級換代”,都是近于蒙人,但我們必須看到,今天這樣的“科技”“進步”的根本結果,卻絕非只在忽悠人進商場,而是要從根本上改造人。資本邏輯的最終意圖,是不斷將人改造成更貼切地符合資本增值之需要的勞動力和消費者,因此,“科技”越是被“研發”成資本增值的利器,它就越會對準人的根本處,頻出高招。
如今風靡的網絡游戲,是否就是這高招之一?
網絡游戲本身是一種商品,它催生了一個龐大的產業,許多公司大賺其錢。但是,就像它的中文縮寫——“網游”——的雙重詞性所暗示的,它不僅是名詞,更是動詞,不僅意味著一種新的游戲,更意味著一種玩游戲的方式、一種被這個方式引領著蓬勃展開的網上生活。因此,它的真正的下手處,是年輕和年少——乃至年幼——玩家的心智習慣。去年初夏,在意大利帕多瓦的機場候機樓,我就看到一個最多七八歲的金發小孩,目不轉睛地玩一款單機游戲。登機了,媽媽多次喚他,差不多要發火了,他卻依舊如被釘在游戲機前那樣,繼續目不轉睛——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那座候機樓里會設置這種機器!
想象一下:這個孩子回家之后,如何急切地溜進自己的小房間,關門、開電腦、一頭撲進那個游戲…… 他每天都盡可能擠出時間接著玩;他很快就不滿足單機游戲,開始多人“網游”;他就這樣一年一年長大,越來越習慣于呆在“網游”的世界里;而同時,他大學畢業、搬出父母家、踏進“真實”的社會了;他甚至開始有點不那么迷戀“網游”了。但是,當他端詳眼前這個“真實”社會的時候,他內心的那些在“網游”世界進進出出所養成的習慣——節奏感、空間感、興奮點、注意力、想象力、邏輯意識、情緒傾向,乃至審美情趣、文化認同和善惡觀,卻會一齊順著他的視線進入對象。他越是深入“真實”的現實,可能越分不清什么是虛擬、什么非虛擬。新的感受吸收得越多,過去的記憶就越受刺激、越活躍。老人常說,生活比小說更離奇;他卻可能覺得,跟“魔獸”的世界相比,現實根本不值得興奮……
絕不只是一個金頭發的孩子。全世界各種發色的孩子和非孩子,都正在卷入類似的心理歷程,黑頭發的中國人,也是一樣。這會造成什么后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后果是不是越來越多?今天,已經有不少“網癮”研究者相信:數千萬陷入“網癮”的中國青少年當中,一半是被“網游”推下去的。ii 韓國和美國則都有評論家認為,目前這樣的“網游”的流行,明顯助長了凡事從效率出發的“資本主義工具理性”。iii 當上海一家大型網游公司的代表自豪地宣布,“本土文化”將成為他們設計新游戲的核心素材的時候,他顯然覺得,這是在培養未來中國人的國家認同。而一位跨國企業的高級經理向我笑談那些癡迷“網游”的年輕同事:“總是兩眼直視前方,眼球好像不習慣左右轉動一樣!”玩笑的口氣,掩不住對他們缺乏對周圍人事的熱情的憂慮。……
當然,情況還在發展當中,現在遠不到能看清后果的時候。以目前的粗略觀察和報告,也還難以判斷,網絡游戲的風靡,到底跟資本的邏輯是什么關系。1998年,韓國爆發金融危機,大批青年人上線玩《天堂》,“網游”似乎開出了逃避現實的新路口,讓人更容易忍受壓迫。2010年,一群中國的資深“魔獸玩家”,卻發布視頻長片《網癮戰爭》,辛辣抨擊野蠻的“網癮”治療、網絡管控和“網游”審查制度,掀起了一陣“渴望自由和公正的怒吼”!iv
你也許要說,是被逼得沒路走了,才這么“怒吼”的,如果用“國服”能順暢地玩下去,他們大概會和十年前的韓國玩家一樣,繼續埋頭“宅”著吧?也許是這樣。但也許不。現代的各種物質和精神條件,的確加速度地強化了城市人對于室內空間的依賴,在減弱我們的生理能力——例如望遠的視力——的同時,讓我們誤以為外面的事情不重要,有一間房子,讓我下班以后舒舒服服地呆著,日子就能過了。但是,另一方面,也是這些條件——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明顯降低了不同的室內空間在公共影響力上的懸殊差異。這方面一個最新的例子,就是“維基解密”:瑞典的一個小山洞,竟能在一時間,令白宮都手忙腳亂。當“懦弱”地“宅”在“蝸居”和“蟻居”里的少年和青年人,經由各種網上交往——包括“網游”,體驗到無數“細小聲音”匯合的效應之后,他們對自己和現實之間力量對比的消極感受,會不會改變呢?
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互聯網正在有力地改變中國。但我也聽到許多對網絡世界的激烈的批評,看到有憤而關閉博客者說,博客的世界,其實和現實一樣糟糕,我已經活在這個現實中了,為什么還要開博客?!我在前面提出的那個問題——今天這樣的“網游”的風靡,究竟會給資本的邏輯,也給我們這個社會,帶來什么?是并不容易回答的。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網游”已經改變了許許多多今天的青年甚至中年人,并且正在更深刻地改變未來的更多的青年和中年人。人變了,別的也都會變。即以中國的文學來說,當那些習慣于進網吧、宅電腦的少年人日后成為文學閱讀的主體人群、其中許多更成為未來作家的主體部分的時候,《傳奇》和《魔獸世界》們,勢必要把尤奈斯庫和博爾赫斯們擠到一邊,充任文學感受和小說構思的首席樣板吧?由此強化的那種習慣在室內的方寸之地和仿佛無邊的虛擬世界之間來來回回、并以此組織其他生活感受的心智方式,對于未來的中國文學,也必然有更深遠的影響吧?
這樣的或類似這樣的變化,并非只是將來時,有的已經發生了。拿2010年的中國文學地圖,對比1990年的,誰能說變化小!v
當今社會,資本邏輯的覆蓋面越來越大,但也總有它不能一手遮天的地方,江河湖海,依然會游出大大小小的漏網之魚。所以,面對各種與不變相伴、以其為前提、甚至充任其化身的變化,即便一時看不清其后果,也完全不必悲觀。但這有個前提,就是不能繼續如我這般遲鈍。無論是為了理解和改變世界,還是小而言之,為了讀懂那些很大程度上是依照玩《魔獸世界》時養成的心智習慣寫出來的詩歌和小說,我們都必須直面現實的變化,而且——因為已經遲鈍得太久了——從現在就開始。

2010年1月 屯門


王曉明 2011-08-28 22: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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