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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大清帝國,在中日“甲午戰爭”(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之后,還茍延殘喘了十六年(一八九六~一九一一)。在這十六年中,他老人家再次經歷了山崩地塌的三大危機,和一項轟轟烈烈的救亡運動。這三大危機是:
戊戌變法(一八九八)
庚子拳亂(一九零零~一九零一)
辛亥革命(一九一一~一九一二)
穿插在此三大危機之間,有一項起起伏伏的救亡運動。這項救亡運動,始自公卿大夫、知識分子所推動的“自強運動”和“維新運動”或“變法運動”。到拳亂之后,再次落實為朝野一致認可的“立憲運動”(一九零二~一九一一)。吾友張朋園教授,便是今日專攻這一運動的,海內外第一號大專家。
關于這三大危機,筆者曾自個人零碎的英文講稿回譯改寫,斷斷續續的寫了十余萬字。承紹唐先生不棄,幾乎全部在《傳記文學》中連續刊出。筆者是個中國農村出來的山野村夫,習慣于莊子所說的“曳尾泥中”的任性自由的生活,對廟堂文學沒有興趣。因此試論上述三大危機,則拙著可能與嚴肅朋友們的學報史學,略有出入。但是性相近,習相遠,每個治史者,都有他自己個別的看法。司馬遷所請成一家之言,而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也。對知我罪我者,就一言難盡了。
就說“戊戌變法”吧!我的史學界的朋友們,一般對它都有正面的肯定。我就認為從歷史上看,尤其是悄立于巫山十二峰之巔,俯看滾滾洪流的“歷史三峽”,不論是從宏觀認知,或微觀探索,戊戌變法都是注定要失敗的——只是那時推動變法的英雄們,從光緒皇帝到康、梁,到六君子,人在此山中,看不見罷了。但是史學工作者(且用個時髦名詞),于一百年之后回看全局,就很清楚了。——朋友,一百年來,我們敬愛的政治領袖們:孫、袁、蔣、毛、鄧、江、李(李光耀、李登輝、李鵬),不是夙夜匪懈的都在大搞其“變法改制”嗎?今日李光耀、李登輝,這二李變得最有成效。不幸他二人都只有個“迷你”王朝。——辛亥革命時,江亢虎要搞“社會主義”,孫文大總統對他說,將來把崇明島劃給你,你先到崇明島上,去實驗實驗再說。孫文總統干不成了:江亢虎也就失去他那個“社會主義實驗島”了。后來毛澤東的毛病,便是他應該先到祟明島上去試試他的人民公社。如此則兩千五百萬(一說四千萬到六千萬)貧下中農就不會餓死了。
“二李”現在兩個小島上的實驗,都是“奇跡”似的大為成功!雖然小李還在取笑大李不懂孔孟之道,搞的什么鳥“父權”。——其實光耀、登輝都是老子的好后代、佳子弟。伏龍鳳雛,得一可以安天下!但是要把二李之道推行于此他們統治區要大上一千倍、一萬倍的大陸,不才估計,至少還要四十年始有可能。不搞西安事變,不生意外,到二零四零年,我們歷史上“第二次文化大轉型”,大致就要完成了。歷史走出三峽,國泰民安。我們就可霸霸莊,搞搞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了。
以上所說是從“宏觀”立論。——我們變法改制,至少要搞一百五十年,才可略見瑞倪。光緒爺“載湉小丑”(吳稚暉語)算老幾?!他要聽康有為的話,畢“百年”之功于“百日”(所謂“百日維新”),豈非荒唐哉,笑話哉?不待智者便知其不可能也。
我們不妨再以“微觀”史學的法則,去探索探索康有為、康老大、康主席,這個“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的通天教主,毛澤東之前的最自信、最夸大、最獨裁的“今文學”死胡同中的“教條主義者”。筆者對康圣人所論已多,下再重復(見拙作《解剖康有為》,及其它相關各篇)。至于我的兩位最好的朋友黃彰健院士(大學同班)和汪榮祖教授(小同鄉),有關康氏的越洋筆戰——考據康有為遺著的章句之爭——我就認為是一種《水經注》之學,是文人行有余力的奢侈品,是非之間與“變法”無直接關系也。
記得一次深夜恭聆胡老師說<爾汝篇>、<吾我篇>及《水經注》中各項考證,就歸而感嘆:國破家亡若此,大才槃槃的思想家胡適,還在草廬之中品琴棋書畫;渺小若余,亦不忍為之。作詩自律因有“不共胡郎辨爾吾”之句。
總之,吾讀康圣人之書,宏觀上他必然失敗,固無論矣;在微觀上他也非管(仲)、蕭(何)、諸葛之流,康是斯大林、毛澤東一流的英雄人物。康子如得志,中國近代史上至多就多出了一個“毛主席”而已。誤盡蒼生則有余,其它就不足多論矣。
在他的變法運動已至最緊張階段,眼看西后即將回宮,廢立便在目前,光緒自覺“朕位不保”之時,據大陸最近發現之史料及康氏自述,他們的確是擬有計劃。要搞宮廷政變;囚殺西后,擁光緒獨裁,變法改制。但是這幾位縛雞無力的知識分子,如何能搞“苦撻打”呢?(用句今日臺灣俚語)他就卯上袁世凱了。——須知變法者,和平政改也。如今和平政改不成,而改采軍事政變,苦撻打、宏大,那就化“變法”為“革命”了。如此則康有為就不是康有為了;康有為就是孫文了。
不搞“和平變法”,改搞“軍事革命”;把“戊戌”改成“辛亥”何傷哉?——可是辛亥革命是先有個“武昌起義”。既起義矣,那窩小革命騎虎難下,不得已才找個“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但卻在英國留過學的清軍協統黎元洪來當頭頭,領導造反。
讀者知否?造反在滿清刑法中,犯的是大辟,大辟是十惡之首,犯者誅三族,本身凌遲處死(紅衛兵小將叫做“一身剮”)。——這個大辟之罪呀。在蔣、毛二公時代,都叫做“反革命”。從汪壽華(一九二七年上海工運領袖)、鄧演達開始到王實味、高崗、饒漱石、劉少奇、林彪,國共兩黨所殺的“反革命”加起來,至少一千萬人!不是危言聳聽吧!現在“反革命罪”改叫“頤覆政府罪”——恩高德厚,“一身剮”、“寸磔”不搞了。但是犯了“顛覆政府罪”,日子還是不好受呢!
黎元洪這個“黎菩薩”(元洪的諢號),在甲午戰爭時泅水逃生,幾乎為國捐軀。現在長得胖嘟嘟,官運看好,他原不要“顛覆政府”嘛!不幸如今落入造反派之手。哼,你如來帶頭造反,大家同生共死。成則為王,敗則流亡。失敗了,也不會搞個“一身剮”。你要不答應呀!哼。人頭落地再說。——元洪思前想后,據說長吁短嘆,淚流滿面,最后凄然同意(不是“欣然同意”),才參加革命的。
好了,戊戌變法時,譚嗣同一伙搞不下去了。他們卯上了袁世凱,也叫袁世凱做辛亥時的黎元洪,來領導搞軍事政變。把頑固的葉赫那拉老太婆抓起來,甚或殺掉。最近史料顯示,他們是預備把老太婆殺掉的……。詳情筆者曾有深入的記述,此處不必再提了。
總之,當譚嗣同于九月十六日夜訪袁世凱,把這項政變密謀向袁泄露時,袁氏后來回憶說,他那時傾聽之下,直被嚇得“魂飛天外”。——我想這“魂飛天外”,可能是事實。不特袁也,那時朝中任何大臣,在此一情況之下,都會“魂飛天外”的。
袁世凱在突然間的“魂飛天外”的精神反應之后,這位現代曹操的理智的抉擇又如何呢?歷史家不是他“肚里的蛔蟲”,不應亂猜。但是客觀形勢卻明顯的擺在那地方,不容置疑。上節所談,從宏觀史學著眼,戊戌變法斷無成功之可能。這一點,袁世凱看不到。那是百年后歷史家的結論。當年袁是“身在此山中”,識不及此。可是袁是位務實派的官僚,他所見的是近在眼前的政治現實——他要根據這個鐵的現實,來決定他的政治行為。——y袁是老謀深算的張作霖;不是那躁急沖動的張學良。
那時的鐵的現實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則是西太后要把光緒皇帝囚起來,只需動動嘴,一句話。
光緒皇帝和他幾位“近臣”——四個年輕的“四品章京”(魏京生、王丹、吾爾開希、柴玲),和那志大言夸,沒有一天行政經驗的教條主義者的康圣人(五品小官),想勾通一個師長,到頤和園去搞個西安事變,絕無此可能!這一鐵的事實,那是這位目光如電的袁師長,看得清清楚楚的(袁世凱那時的實際官銜是直隸按察使,從二品)。
毋煩師長操心,我們搞歷史的越俎代庖,來替他扳扳手指。——袁有精兵七千人,駐于天津塘沽之間的小站。他如接受光緒的“衣帶詔”(并不存在),起兵勤王,他首先就要在天津搞個“西安事變”,把頂頭上司榮祿殺掉。榮祿是好殺的?這一點袁世凱就做不到。
縱使做到了,袁還要發個<討武瞾(則天)檄>,帶兵打向北京。北京又是好打的?那時統率武街前軍的聶士成、武衛后軍的董福祥都是悍將,打洋人不足;打內戰有余。袁世凱有把握能消滅他們?縱使能消減他們,也保不了光緒。光緒爺如人頭落地,還有啥“王”可以勤的呢?——這些都是鐵的事實,毋煩一百年前的“袁學良”,和一百年后的歷史家代為分析也。可嘆的是譚嗣同,這位愛國如救火的譚王丹,病急亂求醫,饑不擇食地,去找一個素昧平生的袁世凱去做張學良,哪能做得到呢?
后世史家為此曾痛罵老袁。罵他背叛變法,破壞變法,罵得牙癢癢的。其實老袁只是兵練得好,被維新派改革家“卯”上了,而愛莫能助罷了。——從頭到尾,他是被動的,是被卷進去的。這話沒什么不公道吧!
以上還是從“帝黨”方面看。我們不妨再略窺“后黨”。
在近百余年來我國的“政制轉型史”中,我們經歷過四大獨裁領袖,一女三男。功過是不易說的,因為治史者對這個抽象問題,難免各有所偏。抽象問題是拿不出標準的。可是若論統治技巧和政治藝術等具體的表現,恕我斗膽一評,實在是三男(袁世凱、蔣中正、毛澤東)不如一女(慈禧太后葉赫那拉氏)。
若論統治的時間之長,版圖之廣,憂患之多,一女都勝過三男。西后統治中國先后四十八年(一八六一~一九零八),疆土包括外蒙古和唐努烏粱海。她所敉平的內憂有長毛、捻軍、回亂,和數不盡的地方騷亂。她所抵御的外族入侵多至十一個帝國主義。首都兩度陷敵,瓜分迫于眉睫。她所統治的年代也正是東西帝國主義對殖民地掠奪的巔峰。這都是其后三位男獨裁者所不可比擬的。
可是盡管如此,西后的中心領導地位,一直篤篤定定,末動搖絲毫。她的統治是真正的五族一統。四海之內,莫非后土;率土之濱。莫非后民。她沒有黨派;不搞特務。在全國臣屬之中,量材器使,向不搞(蔣、毛二公最擅長的)“拉一派、打一派”。她沒個什么政校、干校和人民大學,而中央、地方人才鼎盛(所謂中興名臣),實為國、共二黨所未嘗有,而治下巨工,不論賢愚和不同族群,對她都鞠躬盡瘁,唯命是聽。吾人須知,所謂“湘軍”、“淮軍”,實質皆是地方軍閥的胚子。然歷西后四十年之統治,未聞割據自雄,稱王稱霸也。她毋需楊永泰來為其“削藩”,更沒個林彪要飛往溫都爾汗。若論私生活,較之前朝的“臟唐臭漢”,西后算是宮闈中的修女了。比諸后朝,亦不像毛公之欲蓋彌彰也。——當然慈禧也是個心際狹小,生活侈靡,而個性狠毒,睚眥必報的潑辣女人。她具備著一般大獨裁者和小后妃好虐善妒的一切短處。因此她對她自身安全與權力之掌握可以說纖介不遺;對她兩個兒皇帝(同治、光緒)之管制,也是徹底的高壓。光緒自四歲入宮始,每聆太后訓誨,輒至跪地戰栗。宮廷生活三十年,身邊直無一個貼身太監。太后要囚禁皇帝,一句話足矣;毋煩二話也。在此情況下,若說光緒有弒母密謀,實是笑話。譚、康諸氏縱有刺太后之心,是蚍蜉撼樹,不知彼不知己也。
話說回頭。袁世凱對這情況,卻了如指掌,他怎能糊涂到與譚嗣同作一夕之談,就參加他們的幻想政變呢?他改變不了當時那個鐵定的局面,而這一局面發展到六君子被殺、變法流產。若要把這出悲劇怪到老袁頭上去,縱以春秋之筆,責備賢者,亦稍嫌過分也。
袁世凱既以此支新軍被卷入“戊戌變法”;又因此支新軍再被卷入另一危機的“義和團之亂”,那就更是順理成章的了。
關于“義和團與八國聯軍的是是非非”,筆者曾以近十萬言的長篇,才略述梗概。今再試述袁世凱被卷入這場是非,更是一言難盡。義和拳這個邪門宗教,若說它復雜,則無法說得完。若說它簡單,那就再簡單不過——它是全人類共有的現象。在平時它只是個燒香拜神,求財求子的邪門宗教而已。在亂世,那它就是作亂者的淵藪——顛覆政府的大本營,反革命或革命起義的老巢(看你各取所需的不同解釋)。我國史上赤眉、黃巾、白蓮教、拜上帝會、一貫道、紅槍會、同善社……,都是這一類的邪門宗教。高度科學化的美國,近年幾乎每年都有,嚴重的弄到“人民廟”內,八百老幼集體自殺。今年(一九九六)還有個“自由人”(freemen)在鬧事。克林頓總統怕他們又要集體自殺,只好圍而不剿,軟圍三個月。在筆者這次訪臺前夕。閱報始知那最后一個自由小爺,總算投降了。朋友你說古怪嗎,據說克林頓的老婆希拉里也“通靈”呢!她要生在我們的義和團時代,她也是“刀槍不入”的女“拳民”呢!有啥奇怪。
這個土生土長的義和拳的“拳民”呀,在清朝末年就往往與那些洋傳教士所組織的“教民”,發生沖突。洋教士出頭保護教民,拳民不服,恨屋及烏,揍了洋人,甚或殺了洋人,那就變成不得了的“教案”了。教案鬧人中國官府,中國官不敢開罪洋人,就拿捆殺拳民來消洋災。拳民不敢抗官,益發拿仇殺洋人來報復,這一來,教案就沒完沒了了。而教案又以出“響馬”出名的山東為最;而山東又有個新帝國主義的德國正在找碴兒,以便借口占領膠州灣,火上加油,山東就全省大亂了。
大亂如何得了,清政府乃于一八九九年(光緒二十五年),把個以殺人出名的大屠夫旗人毓賢升任山東巡撫。毓賢以前作曹州知府時,有一任三個月,殺死一千五百人的驚人紀錄。如今升任巡撫,那就更可大開殺戒。但是山東老鄉有腦袋二千五百萬顆,哪里砍得完呢?砍多了,巡撫大人也多少心有不平。毓秀才做官是從知縣知府做起的親民之官嘛!他深知教民拳民相互仇殺之間,拳民也是“皇民”嘛,犯了教案,為了安撫洋人,為何專殺拳民呢,依附洋人的教民,“吃教飯”(洋人叫Rice Christians)為非作歹的多著呢!他這念頭一轉,新花樣就出現了。他決定對義和拳的政策,改殺為撫。索性把一“團”一“團”的拳民,編成“民團”。因而他乃通令把義和“拳”,改為義和“團”,并發下“毓”字大旗,把全省地上地下的黑白社會,通統編成由政府認可的“義和團”。——毓巡撫這一決定雖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卻弄得全省哄然。他自己也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朝廷得報也認為他是個“治世之能臣”,慰勉有加。這一來,毓大人一不做二不休,乃通令全省,以后凡洋人有所要求,“一概當作『耳邊風』!”“團民”得令,自然更是搖旗吶喊,在毓大人領導之下,正式叫出“扶清滅洋”的口號。一呼百應,全省鼎沸。
【附注】 這在我們搞“行為科學”的范疇之內,便叫做“意念決定行為”。毓賢巡撫這一意念,就決定了他治理山東省的政治行為和政策了。
但是洋人又豈是好惹的呢,想當年道光爺、咸豐爺,最初不也是“耳邊風”他一下,等到圓明園著了火,驕傲的小皇帝帶著小老婆懿貴妃(慈禧),抱頭鼠竄而去之時,才叫小六子(恭親王奕欣)不惜一切代價聽從洋人。筆者曾撰有專書論之,此處便不能詳談了。
總之,毓賢這個土秀才,不知大清帝國此時已在瓜分邊緣(洋人叫做Cutting the chinese melon),列強對華正作分贓競賽(battle of concessions),中國佬只能“拉一派、打一派”,以夷制夷,哪能把所有洋人一鍋煮,小不忍而亂大謀呢?果然洋人在山東無奈他何,一紙抗議到北京,毓大人就丟官了。——毓賢被調往山西,他的山東遺缺就由袁世凱遞補了。
袁世凱于一八九九年冬率領了他那支已超過萬人的武衛右軍,前往濟南接事。——這時山東遍地都是義和團,袁世凱來此怎么辦?朝廷給他的訓令,為著應付洋人,顯然是“陽剿陰撫”。但是根據大陸近年在山東各縣所搜集的地方檔案文獻,袁的政策卻是個相反的“陽撫陰剿”。他顯然指使他的胞兄營官袁世敦和部將張勛(就是后來搞“復辟”的那個張勛,此時對袁自稱“標下勛”),把山東各地的“假義和團”,殺得血腥遍地,人頭亂滾。——真義和團敵他不過,乃紛紛北竄直隸(今河北省),最后被領入北京,鬧起紅衛兵來,就不可收拾了。筆者曾草有數萬言長文詳敘之。讀者亮明,尚懇不另麈教也。
袁世凱為什么要和義和團過不去呢?
第一,他是個洋務派官僚,對華洋兩造都知彼知己。他知道洋人在華(包括傳教士),是急則合,緩則分。你要搞以夷制夷,只能分而制之。搞義和團是促使諸洋大聯合,為淵驅魚,搞不得也。
第二,他也是傳統官僚,對草芥小民的黑社會、土迷信,一向也認為是盜賊淵藪,必要時他也未始不可作袁屠夫,一殺了事。連國故學大師曾國藩不都是有名的“曾剃頭”嗎?何況職業軍人袁老四乎?他們那個時期還沒有什么“社會問題”這一概念。他們只知道強盜土匪就是壞人,就該剿滅。偶爾雖可招撫以勸善懲惡,但是像毓賢那樣大規模的招撫,只能更增加麻煩。盜賊土匪很多都是饑寒貧民鋌而走險的,毓大人把他招撫了,并未能解決他們的衣食問題。當了兵還要靠搶劫過活,那就官匪不分了,這在傳統官僚看來成何體統?所以他就力主剿滅了。當然剿滅也解決不了吾人今日才了解的所謂“社會問題”。但是剿滅總是合乎三千年傳統的老香火。——談什么解決社會問題,那就把十九世紀錯當成二十世紀了。
有的歷史家硬把袁之驅逐義和團,說成取媚于帝國主義,那多少也是逞口舌之快了。
總之,袁在山東可說把義和團趕得十分徹底。等到庚子之夏,拳民把北京、天津、涿州、保定鬧得天翻地覆之時,義和團發源地的山東省,反而一片清凈,匕鬯不驚,山東老鄉對袁巡撫倒頗為感戴呢!等到義和團小將挖了鐵路,拆了電線,圍了使館,北京與外界交通完全斷絕,洋公使生死莫卜,倫敦《泰晤士報》已刊出英國駐華公使的“訃文”(obituary)時,袁世凱的濟南府忽然變成世界矚目的交通樞紐了。——原來那時身在軍機處的榮祿,表面上雖在指揮“武衛”各軍,尤其后衛“甘軍”攻打使館,實際他早已里通外國——他一面不斷以軍火、食糧、蔬菜、瓜果接濟在使館被困之洋人和“二毛子”;另一面又利用傳統驛馬的日行“八百里加急”,與濟南府的袁世凱信息不斷。
通過這個交通樞紐,不但使世界列強確知他們駐北京的公使們(除掉德國公使)和夫人們,平安無恙的真消息;也使世界媒體遍傳,中國太后和皇帝“被拳匪劫持”,中國皇帝對世界十一國列強的<宣戰詔書>是“矯詔”,是“偽造”等等的假消息,使洋人信以為真。
它不但傳達了太后懿旨,重任李鴻章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享有對十一國列強議和之全權;它也提供了情報與設施,讓李全權有足夠資本去搞其對十一列強“挑撥離間”之詭計,終使老美一國能與其駐北京公使“密碼通訊”,以美制歐、制日;把大清從“交戰國”變為“受害國”,賠款而不割地。使十二國(包括中國)以國際條約(非“和約”)互制,在中國有“均勢”(balance of power)而免“瓜分”(partition of China)。
筆者在前撰有關庚子聯軍諸篇曾點明,西太后并不那么胡涂。她分明知道中國與列強之一的英、法、日對壘,尚且一敗涂地。庚子之役,她如何胡涂到對十一國列強“同時宣戰”呢?
回答這一問題,不能從心理學出發,說她歇斯底里什么的。——這個老太婆,的確是個潑婦,但是她也頭腦細密,拿得起,放得下。她“放潑”的對象只是滿漢臣工。因為她當國四十年,對兒皇帝和滿漢臣工的掌握,她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你碰了她的脾氣,她就潑你一下,看你怎樣?任憑你是怎樣的齊天大圣,諒你也跳不出老佛爺的手掌心的。
可是這老太婆不通夷務。洋人在圓明園一把火把她嚇慘了。她對操縱洋人毫無把握;對洋人的喜怒哀樂、外交方針、政治行為也毫無所知,因此她最怕洋人,絕不敢對洋人“放潑”。但是她這次為什么忽然對十一國宣戰呢?那也不是在死到臨頭,舍命和洋人一拼;更不是相信義和團的法術可以“扶清滅洋”——她根本不相信那一套。在她對十一國宣戰前夕,她還要勒令解散義和團呢!
但是老太婆為何突然對十一國宣戰呢?
答曰:那是受一樁“假情報”刺激的結果。在一九零零年六月十六日,西后在一項討論和戰大計的六部、九卿、軍機、總署、諸王、貝勒同時出席的“御前會議”里,還力主召回李鴻章和袁世凱,主持對列強和談;并令剛毅和董福祥,共同開導義和團,“勒令解散”。誰知當天夜里榮祿收到一宗假情報,說十一國公使已共同決定“勒令皇太后歸政”。這一記莫須有的情報把老太婆嚇得魂飛天外。
這是西后最怕的一著,如今競變成事實。因此在翌晨(六月十七日)的第二次御前會議里,西后方寸大亂,直至語無倫次。那效忠西后最激烈的親貴二十余人,竟相擁哭成一片。
這一哭一鬧,乃把二十四小時之前的決議,全部推翻。——接著便是德國公使被槍殺(六月二十日),主和五大臣被砍頭,六月二十一日她就以兒皇帝之名和英、美、法、德、意、日、俄、西、荷、奧匈十一國同時宣戰了。
那位后來也在中國“當差”的費正清的英籍老師摩爾斯,面對西后此一轉變,也覺不可解,他說:
太后一向作事都是留有退路的,只有這一次,她這個政治家只剩個女人家了。
其實摩老師有所不知。老太后這次誤信了一記假情報,自覺死到臨頭,已無“退路”可走了。她倒不是“政治家只剩個女人家”,而是這個女政治家想學學中國古代男縱橫家——經過數天的考慮之后,顯然的她是把這十一國的駐華公使和代辦們扣起來作“人質”(hostage),然后以義和團小將為替罪羔羊和借口(這和毛澤東利用紅衛兵小將如出一轍),“綁票勒贖”,迫令各該國政府改變對她老人家(勒令歸政)的既定政策。
義和團之亂鬧成八國聯軍,其“畫龍點睛”之筆,便是這記不知誰人偽造的假情報!——這也是一個獨裁者(其后包括孫、袁、蔣、毛、鄧)在“一念之間”所決定的“政治行為”,完全發諸“偶然”的政治行為,影響國脈民命,“一言喪邦”最明顯的例證之一。這也證明,個人或一黨專政的政體,不能適應現代文明的意蒂牢結的實驗報告。
【附注】 蔣介石決定犧牲外蒙時,連他最親近的機要主任陳布雷,和他的小舅子宋子文都不知道,所以宋拒絕簽字,而以一個專心想做外長的王世杰去作替罪羔羊。蔣之決定對日放棄賠款,也完全出于一個人的決定,可能連他老婆都不知道,所以后來杜聿明罵他為“獨夫”。以一個人的簡單幻想去敵一黨(中共)兩國(美、蘇),他怎能不失敗呢?他(她)一失敗,四萬萬人跟著遭殃。毛就更糟了。他恨彭德懷于一念之間,破壞了連赫魯曉夫都十分忌爐的“二五計劃”,終于餓死農民數千萬。文化大革命前夕,他再恨劉少奇于一念之間。他原想搞個六個月的紅衛兵運動把劉搞下去就結束,誰知又一搞十年,死人億萬。——毛曾一再說過,文化大革命只搞六個月。誰知縱是毛澤東耍久了,狐貍尾巴也有暴露之時,六個月就變成十年了。同胞們,我們如今也受夠了吧!言之可嘆。
老太后出了岔,那是她千不該、萬不該,把李鴻章下放廣州。李如仍在北京,也參加了御前會議,派個人去問問赫德,或直接去問問各公使,哪會上“蔣干偷書”這個大當呢?無奈李被排擠而去,剩下了一些無知而好權的土高干,碰到這一情況,就只好“相擁哭成一團”了。他們那時沒有“飛彈”。如有飛彈,他們不亂放一通才怪呢!——就這方面來說,那位讀破《通鑒》的毛老大,就比葉赫老太婆高明。毛把他的“李鴻章”(周恩來)侮辱得不成個人形,但是就不下放他去廣州當代理書記(李鴻章是“署理”)。再委屈,你得待在北京。義和團攻打使館時,你得替我分析情報!周恩來也乖,比李鴻章更乖。李老頭還倚老賣老,私下大逆不道,有時還把老太后和小皇帝說成什么“婦人孺子”。這老婦人(武則天!)倒頗有度量。讒言、特務雖然報告了,她也不生氣。她的原則是,只要你對老娘忠心耿耿,不搞行動反對我(雷震坐牢就是要搞“行動”的結果),你老混帳,狗嘴不長象牙,講點臟話,老娘不在乎。——周恩來就不同了。他做了一輩子小媳婦,絕不敢說半句“臟話”。他把個尼克松、季辛吉,玩弄于股掌之上,倒頭來還“遵循偉大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線”!——筆者早在一九七二年,就尾隨尼大總統之后,回大陸探母,頗受禮遇。從上海、安徽到北京,真把這十四個字,聽了好幾百遍。老實說,作為一個倒霉的歷史家,聽了心頭直是嘀咕,還是我們合肥那個倚老賣老的“漢奸李二先生”,比周恩來那個小媳婦更有“宰相之風”!當然毛的器度,也比不上那兩個遠甚須眉的臭老太婆。——毛好裝腔作勢,反而不如兩位老太太,有“英雄(雌)本色”。
閑話扯多了,再回頭聊聊老太后。當<辛丑條約>原本電報抵達西安時,據說老太后欣喜不盡,因為洋人這次,一不要她“歸政”(這是她最怕的);二不要她“割地”(她雖不在乎,究竟窩囊)。賠點小錢,在這位一擲百萬的老姨太,那才不在乎呢!錢反正不是她的。哪兒籌來,反正是李鴻章的事。在老太后看來,鴻章和戎之才,真是古今無雙。鴻章之功,保國衛主,也真是遮天蓋地。老李雖然為她累死了,死了也要封侯——把“肅毅伯”晉封“肅毅侯”。
鴻章遺札保薦袁世凱自代。老太后追念老臣,愛屋及烏二貝世凱便以四十二歲的壯年,繼世界馳名的“李鴻章”之后,就做了大清帝國的“宰相”了。
慈禧老太后吃一塹、長一智,通過這次驚險的逃亡,她氣焰也低了,私欲也少了;年紀也大了,把握也小了。自此軍政大事,也不敢亂作主張,唯宰相是賴。她信得過李鴻章,也就信得過李所保薦的接班人袁世凱。
袁世凱根據他晚年的所作所為,公正而深入的歷史家,也無法否定他是“亂世之奸雄”。但是通觀他一生在內政、外交、軍事、經濟各方面的領導才能,讀史者也不能否定他是“治世之能臣”。把清末民初所有的高層風云人物,若論將相之“才”來排排隊,我個人就覺得,諸公幾乎無出其右者。李鴻章、周恩來一一人或可相擬,甚或過之。但李、周二人失之太君子。尤其是周恩來,簡直失之軟弱。輔助阿斗,周可為諸葛亮;屈居毛下,有時就助紂為虐了。試看他連個孤雛義女孫維世,被奸被殺,都不敢置一辭,這個宰相也就很難比諸“古大臣”了。暴君之作惡,亦宰相愔弱之過也。李鴻章這個翰林,也不夠“跋扈”,不夠“流氓氣”。吃他們那行飯的,要推動工作,駕馭同官上下的大小流氓,就不能像胡適那樣地畏首畏尾、臉皮薄、心腸軟的白面書生了。——袁世凱在這方面比李、周二人強多了,因此他也就失之在太跋扈;失之在手硬心狠,沒有高知氣息,為士林所鄙。如今數十年了,恩怨早斷,袁公在中國近現代史上,仍難平反,其原因亦在此。有其長,必有其短。令人嘆息。
但是袁某畢竟是近代中國數一數二的治世能臣,得君甚專。所以他從一九零一年冬,至一九零七年秋,干了六整年集軍政大權于一身的大清帝國的實際的“宰相”(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興利除弊,變法維新,也做了不少建樹。只因為那是“袁世凱”做的,在歷史上就略嫌灰黯了。——在這六年中,袁是盡量自我貶抑,捧滿族親貴出頭,自居其下。無奈這些親貴太顢頇,而袁自己又要做事,無法不露鋒芒也。西太后老人家對他是信之、任之、寵之,但這老寡婦也知道,她在做小寡婦時,她的政權是以殺“權相”肅順起家的。如今她自己也行將就木了,而眼見另一漢族“權相”袁世凱,聲望日隆。為下任孫皇帝阿斗著想,她就先要除此“肅順”,以后才能瞑目,因此經過一番布置,便把袁某“踢上層樓”——由有實權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于光緒三十三年(一九零七)、慈禧與光緒死前一年,七月二十七日(陽歷九月四日)調升有職無權的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這一調,袁相國在他的“二五計畫”(且借用一個五十年后的名詞)中的許多項目,也都適可而止,甚或干脆泡湯了。
事實上袁世凱在他為相六年之中所推動的各項建樹,也可說是“袁世凱的變法改制”吧!每一項(如廢科舉、興學校)都可寫一本博士論文。吾人也不妨三言兩語,點到為止,也算是項紀錄吧!
第一是軍事。袁以其完整的“武衛右軍”為基礎,逐漸練出一支精銳的、現代化的國防陸軍。有名的“北洋六鎮”(每鎮六千人,約合今之一師),和與這支國防軍有關的各項設施,諸如“保定軍官學堂”、“軍械學堂”、“軍醫學堂”、“經理學堂”、“馬醫學堂”等等,都是袁氏一手創辦的。袁更擬訂全國征兵方案,并由朝廷飭令各省興辦陸軍小學,依次遞升至陸軍大學。他的最高目標是為大清帝國練出三十六鎮現代化的“常備軍”。
【附注】 抗戰前夕,國府軍委會曾著手編練三十六個“整編師”。數目可能是不謀而合;也可能是以袁的老方案為張本的。
三十六鎮的計劃,自然因袁的調職而擱淺。但是這“北洋六鎮”卻是辛亥革命時,袁氏復出的最大本錢。袁死后它們也是皖、直系的基本武力;它的軍官都變成了“軍閥”,為國人所詬病。可嘆的是,一個國家政治不上軌道,哪一個大軍官不是軍閥呢?政治上軌道,他們不都是國防精兵?
其外袁宰相還為大清帝國練出一批現代化的警察。根據<辛丑條約>,洋人不許中國在天津市及京津鐵路沿線駐兵。袁乃挑選身高體健的北方農民,寓兵于警,訓練出數支極其現代化的警察——他們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批現代化的警察。民初京、津兩市的警政是享譽世界的。一九二七年(民國十六年)國府定都南京時,為著新首都市內的安全、秩序和門面,還向北平、天津兩市借調數批警察呢!
關于海軍,袁就無能為力了,因為“庚子賠款”數目太大,全國羅掘俱窮,重建海軍需款過巨,政府就無此巨款了,雖然他也做了些整補的工作。
可是袁對落后無效的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卻做了翻天覆地的大改革,尤其廢除科舉考試這一項。科舉從漢朝的公交車舉士開始及隋唐改為考試以還,已有兩千年以上的歷史。這一制度,第一是牽涉到全國人民的教育文化生活。普及和振興敦育以各級考試督導之;它也是化民成俗的主要媒介。第二它也是為政府官員遴選候補人、接班人的培訓機構。舍此則政府官制將陷于混亂(例如后來國、共二黨所搞的有欠公平的“入黨做官”的辦法,則比老科舉制度不逮遠矣)。科舉是個有千年以上的歷史,牽涉深遠,實驗可行的“較好的制度”(better system)——現代政治科學家也公認“民主”是個可行的“較好的制度”,雖然并不是“最好的制度”(best system)。這一制度陳腐了、過時了、不適用了,要加以廢除。但它的作用牽涉太廣,不可說廢就廢。要廢,就必須有計劃、有步驟的作其釜底抽薪之謀,才不會出紕漏。——袁就掌握了此項原則,先穩定了各級地方官的培訓工作;同時興辦新式學校——袁早在拳亂期間即已在濟南創辦山東大學以期替代科舉,及升任北洋大臣,更創設各種學堂,并力主選派學生赴國外留學;一以培育人才,亦為莘莘學子另覓職業出路——一切行之有效,科舉不廢自廢,袁乃領銜與開明的封疆大吏張之洞、岑春煊等,奏請廢除科舉。果然在全國安堵,四境匕鬯不驚中,千年科舉,就在“丙午科”(一九零六)悄悄地滑入歷史了。
吾人熟讀“戊戌變法史”,想到張之洞初曾全力支持康有為推動變法,而為康氏這位教條王義者所峻拒的往事,再看袁張興學校廢科舉的成績,便知其高下!——當國執政者,不怪自家無見識,而以木頭頭腦,自作聰明而誤己誤國,可不慎哉!
袁氏另一種建樹便是科技、路礦和各種現代企業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國家財政,被庚子之亂及賠款,拖入絕境。袁公試圖恢復經濟,振興企業,用句五十年后蔣經國的名詞,可說“克難”而為之。雖限于條件,亦頗有聲色。例如開灤煤礦,我國之最大煤磺也。誰知在拳亂期間,經英商上下其手,巧取豪奪,竟然變成英商財產。亂后我國欲收回自辦,而英人根據已簽的合同,與國際公法條例為借口,霸占不還,甚至企圖以清國違犯國際財產法向我輿訟。打國際官司,大清帝國哪有此人才(老實說,縱是今日的人民共和國也人才不多啊)。不得已乞援于“洋員”,而洋洋相護,又豈有好結果!——我們最后撈回了開灤,也真是難為袁老四了!敘其詳情,四百頁大書也。讀者如欲稍稍深入,則參閱上引吾友陳志讓教授著《紫袍加身》(頁八六~九零),當可略知其詳。
礦路之外,袁公對郵傳(政)、無線電報、招商輪船局、新式幣制……等亦多有創建與改革。筆者手頭史料盈筐,抄錄不盡也。前引侯宜杰敦授大著中,亦頗有征引(見該書頁一一一~一一五)。侯君一反袁作家也。然對袁氏之建設,亦多有肯定之辭。
在中國近代工商業發展史中,李鴻章、張謇、盛宣懷、袁世凱,固經濟史中之蕭、曹也。然袁則頗有異于其它三人。蓋李、張、盛三公均為代國家管治金融企業之高官也,然三人皆“下海”(且用個今日大陸上最時髦的名詞),最后自己都做了大官僚資本家,與國民黨時代之孔、宋,共產黨今日之陳希同、王寶森……,以及無數高干子弟(包括周北方),甚至鄧樸方、質方兄弟一樣。——李鴻章和他的兒子們,都是招商局等大企業的最大股東。
讀者賢達,您批覽拙著至此,千萬別大驚小怪!說句意蒂牢結的話,官僚資本家化國庫(或利用國庫)充實私囊,是封建社會的王侯(或中國的宗法社會里的職業官僚)轉型為市場經濟中的“自由企業家”的必經之途。以前的英國如此,法國如此,后來的日本亦如此,今日大陸也是如此!美國的民主政治,牛皮遮天蓋地,他少爺早年的參議院,還不是叫做“百萬富翁俱樂部”?——有權不用,過時不候!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天下烏鴉一樣黑!不這樣,大家吃大鍋飯;干不干,八分半,哪還有啥經濟奇跡呢?——賺飽了以后大家再到“俱樂部”去肢體抗爭一番,白吃白拿就行不通了。訪臺的大陸敦授們訕笑臺灣的立法院“動不動就打架”!我這個在電視中觀戰吶喊助陣的“歸國華僑”,倒要為氣呼呼的立法諸公辯護,而告訴我的北京朋友們說:“等到你們的人大代表也開始打架,中國就有希望了。”
但是奇怪吧!在這傳統官僚變資本家的必然轉變中,袁世凱倒是個例外。他既不是個資本家,又不炒股票,也不做“股東”什么的。他帳目不清則有之,也多少有幾個錢零花,但為數有限。不像李鴻章、盛宣懷二雖可敵國!
“袁世凱還是個清官呢!”——古怪吧!
但是袁的另項更深遠的計劃就觸礁了——他要在中央搞“君主立憲”;在省區搞“地方自治”。
有的歷史家便不認為,康有為被放逐以后的清末立憲運動與袁世凱有直接關系,而說推動者另有其人。本來一個文化運動或政治社會運動,便很難說誰是老祖宗。白話文白話詩,始自胡適?實驗主義的開山祖是杜威?甚至儒家的始祖是孔丘?都未必也。寫歷史的人要注意的是誰為首要。清末日俄戰后,國人咸以“立憲”的日本打垮了“專制”的俄國,而一窩蜂要學日本搞“君主立憲”。袁是目光敏銳的“宰相”。他自覺在這樁極時髦的大救亡運動中,他應順理成章的居于領導地位——這是一個時代意志,敏感的政治人物是跳不出佛祖之手掌中的——君不見北伐之前的聯俄容共時,連那殺了一輩子共產黨的蔣介石,還不是在日記中寫著,他相信“精神出自物質,萬物始于一元”。——這時袁世凱要領導“立憲運動”的心理正是如此。以他那時的政治權力與地位,朝野亦無異議。連他的老政敵張謇狀元,也屈尊希望他大力領導。并在各省試辦“地方自治”。
一九零五年俄軍在我東北潰敗之后,立憲運動在全國各地也如決堤之水,一瀉而下,無法阻止。西后終被袁世凱說服,批準十二年行憲之議,并派“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五大臣出國被刺,再出國,那樁鬧劇,毋煩贅述。滑稽的是五大臣遍游歐美,歐美媒體,記載彌詳。他們看電影,聽歌劇,看勇士斗牛、舞女大腿……,憲法何從考察起呢?——事近一個世紀了。歷史還在不斷的重演呢!吾儕華僑,亦閱人多矣。思之可笑。
但是這五位長辮子、掛朝珠、之乎也者的大官僚,對憲法雖一無所知。回國之后,總得寫篇“考察報告”。他們自知不能寫,因此在出國公費旅游之前,就早在尋覓捉刀人。——那時的留學生也沒幾個能執筆啊!誰知最后的撰寫人,竟是大叛國犯粱啟超,和小投機客楊度,豈不可笑哉?
推開窗子說亮話。粱啟超和楊度又知道多少“憲法”呢?但這一來,倒把康、梁流亡的老立憲派,和以袁世凱為重心的新立憲派,扯到一起了。迨西后一死(一九零八),老袁再度魂飛天外,然終免一死而被“開缺回籍”之后,無知而好權的滿族親貴把持了朝政,開明派、立憲派一致靠邊站。親貴不但一黨專制,而且是個極右派專權(和今日北京朝政,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清朝政,就是另一套把戲了。
迨武昌城內一聲炮響,各省咨議局群起響應。咨議諸公為何許人?孫文大總統和同盟會就不能全部掌握了。迨“洹上釣叟”收起釣竿,拿起槍桿,挾“六鎮精華”一時俱來,民國政局,就“非袁不可”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九日脫稿于臺北南港
原載于臺北《傳記文學》第六十九卷第一期
唐德剛 2011-10-27 12: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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