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樓上女:春色如許,但傷知音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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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伯之東,首如飛蓬”, 《詩經·衛風》里那個女子只為悅己者容。芳草萋萋,楊柳依依,春色如許,她卻獨守空閨。愛人不在,她將錯過又一個春天。而“她”不同,河畔草色青青仿佛一種呼喚,園柳郁郁蔥蔥,春色如火燒到她寂寞的窗前,她的興致被點燃了。



文 | 三書

回復關鍵詞1026,收聽三書的相關語音。


“她”,就是漢代《古詩十九首》其二中的那位思婦。詩曰: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一連六個疊詞,刻畫出這女子的全部心事。青青、郁郁,春色迷人。盈盈,體態曼妙。她沒有“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而是光彩照人地立在窗前。盡管身邊沒有悅己者,但她依然用心妝扮了一番,畫好蛾眉,抹上胭脂。她不想辜負春色如許。


然而,或許正如唐代詩人王昌齡詩中那位少婦,她只是不經意間被春色撞傷。那位少婦是:“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此時,當她凝妝立于窗前,滿園春色似乎也忽然照見她的寂寞,觸及她的傷痛。


她的羅衣,她的紅粉妝,她的素手,色彩對比鮮明,畫面定格在伸手這個動作上,很細膩,極具暗示,又給人無限想象和回味。她沒有說一句話,但“纖纖出素手”便說出了許多可以說出以及無法說出的話,我們也由此看見了她復雜的表情。整首詩的高潮就在這一句。


“纖纖出素手”這一幕好像電影特寫鏡頭,畫面富有色彩感,遠景一片翠綠,近景盈盈樓上女。


她既沒有因丈夫不在就無心梳妝,也不像王昌齡筆下那位少婦的不知愁。她沒有她們那樣單純的愛和等待。她只有寂寞和無奈。如果她的丈夫就是愛她的人,或者她愛的人,那她的思念和等待,無論多么煎熬和漫長,也是明亮的。


但是因為她“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這思念和等待就變得空虛黯淡。她的丈夫是一位長期在外的蕩子,而且她嫁給他之前曾是歌妓舞女。昔日燈紅酒綠無盡繁華,今日獨守空閨不堪寂寞。


這讓人想起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琵琶行》。那位琵琶女也是“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她曾是長安城中紅極一時的歌妓,以至“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然而后來“門庭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琵琶女“淪為”蕩子婦的原因是“年長色衰”,而十九首中這位思婦顯然正當華年。春色迷人恨正賒,可堪蕩子不還家。不僅浪費了如此春色,也浪費了她的青春。無論作者還是讀者,在了解了她的身份和背景后,都會從“纖纖出素手”這一動作中,再解讀出“空床難獨守”的暗示。


“琵琶女”的悲哀在于戲唱完幕落下,“盈盈樓上女”的悲哀卻是戲未唱完幕已落下。


《古詩十九首》中還有一位樓上女,她也形單影只,但她的寂寞不是被看見,而是被聽見的。其詩曰: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詩人偶然自樓外經過,聽見弦歌之聲,為歌所感,興而成詩。


詩人先為樓閣所吸引,進而聽見“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他不禁駐足,陷入沉思,樓上究竟何人,緣何彈得如此傷悲?難道她的心中有杞梁妻那樣深的痛苦?


杞梁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大夫,出征莒國時戰死,他的妻子臨尸痛苦,一連哭了十個日夜,哭榻了莒國的城墻。《左傳》里這段記載,后來成為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原型。


詩人為弦歌聲的凄婉感動,忘記挪步。他再聽,“清商隨風發”,清商在南朝時是一種流行音樂,這里尚未成為固有的曲調名稱,而是說高樓上的音樂在風中聽起來凄清哀傷。清商樂的曲調風格大致也是源于“清商”二字所具有的凄清哀傷之意。


我們始終沒有看見這位女子,如此高寒居處恍若仙境,而上面彈琴的女子,也是世外仙姝吧。


中曲正徘徊”,曲子漸漸變得低回婉轉,有纏綿不盡之意。詩人感到那女子心中似有許多哀嘆,因為曲子“一彈再三嘆”。仔細回味,似乎又不僅僅是哀嘆,而且還“慷慨有余哀”。曹操的《短歌行》有“慨當以慷,憂思難忘”,項羽在垓下之圍的夜晚也悲歌慷慨。慷慨乃悲哀之中另有一種激動一種力量。這個女子慷慨的是什么呢?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這個女子滿腹哀傷,彈琴寫意,何其苦也。然而彈琴縱然苦,心意縱然哀,如果沒有知音能懂,那豈非讓人絕望?這乃她慷慨之所在。


和那位纖纖出素手的盈盈樓上女不同,這位彈琴的女子內心更多幽微情思,她抱著自己的寂寞,執著地等她的知音。如若等到這樣的知音,她將和他“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二人成雙成對,奮翅起飛,離開這齷齪的人世,飛往他們高遠的理想。


我們或許該問,果真有這樣一位詩人站在樓外,見到那樣的高樓聽到那樣的琴聲?


至此我們會問,聽琴的詩人豈非歌者的知音?彈琴可以寄意,寫詩更可以喻懷。或許,詩中的高樓、女子、彈琴,都是詩人的虛構,詩人只是借女子這個形象,寫了自己內心的失意與理想。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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