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我是做假證進入三聯的 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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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大學生


在上海天天奔來走去,發現住處不遠有一家“民治新聞專科學校”,設有新聞電訊系,可以晚上上課。我想,還是設法去通訊社當報務員吧,于是立即報名應試,想提高一下收報速度,再去考通訊社。想不到這一來,由此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民治新聞專科學校創辦人是顧執中先生,上海《新聞報》的名記者。這家學校在上海有很高的名望,尤其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爭取民主運動中,功勛卓著。可是我之所以報考,同這些毫無關系。我只不過想由此去做報務員。


于是天天準備應考,想不到考取之后,校方告訴我,新聞電訊系不辦了,因為學生太少。教務處一位先生鼓勵我上別的系。我一看時間表,采訪系是晚上上課的,就進了這個系。從這以后,想不到由此不再去“的達的達”地敲電鍵,而是變成耍筆桿的了。


每天下午五點左右,從自己打工的商店里拖著疲乏的身軀出來,在馬路上買一塊點心,就去上學。如是,要到晚上九點來鐘才回去。盡管這么辛苦,我還是很快活-因為民治新聞專科學校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窗口,讓我看到與以前迥然不同的世界。


像民治新聞專科學校這類所謂“野雞大學”,在舊上海多的是,普遍來說聲譽不太好。但這家學校不同。校長顧執中先生真是認真辦學。首先,他把上海新聞界許多名流都請來教課,如陸詒、憚逸群、胡星原、笪移今、潘孑農、盛敘功、許杰、姚士彥、顏鶴鳴等等,看來比某些正規大學的陣容還要強。那里又設了一個強大的俄語課程,老師是顧先生之弟顧用中。顧用中有時自己教,有時請他的白俄朋友來教,我在那時就上過著名的白俄詩人夏清云(俄文原名別列列勛)先生的課。在所有的課程里,我讀得最盡心的是攝影和俄語兩門主課,其余的課程不是不努力學,而是實在跟不上。這兩門,大家都從頭學起,我只要努力,就可跟上,并且成績優良。別的,以我初中二一年級程度,如何能同別人攀高低。譬如新聞寫作,我努力半天,結業成績只是五十分。六十分才及格,老師陸誥先生是讓我大大出洋相了。


成績不好是一方面,那是因為我基礎實在太差。可是,許多老師的課,我實在愛聽,簡直終生難忘。例如,潘孑農先生講電影時,一次批評melodrama而舉美國電影Golden Boy(《千金之子》)為例來說明drama的正面功能。他說劇中Joe的父親舉著Joe的手,痛苦地講述拳擊如何毀了Joe的音樂天才。這一段警句,潘老師用英文朗誦,我聽了簡直畢生難忘。潘先生還常找學生去做臨時演員,我最愿意參加。一次是演排隊擠買黃金的群眾。在擁擠不堪的人堆中奮斗了好一陣,弄得一身臭汗。最后電影廠賞我吃一碗陽春面回家。又如許杰教授,他在學界也可算名人了。他講中國現代文學,我在這方面毫無基礎,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愛聽。這些,都吸引我這個缺“文”少“化”的窮孩子進入文化的大門。


對我這個長期失學的年輕人來說,實在太喜歡上這樣的大學了。可是,我讀了一年多又交不起學費了。當時我做“仆歐”,人家給我一口飯吃已算幸運,談不到工資。我的學費,大都靠掙“外快”所得來支付。例如侍候人賭錢所得的小費。后來,找到一個活計:為人造假帳。這事比較好辦,只要晚上開些夜車,就可辦到,所得也較豐富,可以付學費等開支。但不經常有這“業務”。因此,念了一年半,最后一個學期實在讀不下去,只能開溜。


剛好當時解放未久,百廢待興,亟需人才,到處都在招人。我當年讀三聯書店的“青年自學叢書”等入迷,又在銀樓里認識一些進步文化人,也常去呂班路(今重慶南路)的生活書店門市部閑逛,因此,一心想做出版。鑒于前些時候考三聯書店的失敗,到一九五〇年人民出版社招考,我就改變招數,化身成為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偽造了一封《學習報》社的介紹信,私刻一枚公章,說自己是這個報社的記者,完全隱瞞我的學徒、店員身份,于是考取。當年憑成績考取并不難,只要熟讀學校里教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和政治經濟學等課程即可,答題是把什么事情都歸結在反帝反封建名下,保管老師欣賞。


當時也有別的機會。俄語老師顧用中先生看我成績不錯,介紹我去見姜椿芳先生,保送我進剛成立的上海俄文專修學校。姜先生很同意我去。還有,當時的“革命大學”也在招生。另外,風傳私立的民辦大專要并入國立大學,我們以后很可能可進復旦大學(事實上沒多久民治新聞專科學校就并到復旦大學了)。但是,一,切一切,我都無緣了。因為我不僅籌不起學費,還要養活母親。我母親年年在別人家做“娘姨”(傭人),我再也忍不下心去。因此,唯一的選擇是找一職業。于是,就溜到北京來了,時在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四日。


我從此離開六年學徒生涯。但在開始講新的生活以前,還不得不說幾句閑話。


我這幾年里還有一個人是很值得我感激的,那就是我的老板,或師傅,趙嵚會先生。他在六年里,平時對我疾書厲色,可是事后回想,實在仁慈異常。一九四六年我因扁桃體發炎,病倒多時,他出資讓我去醫院住院治病。我在工作崗位上之所以能不放棄學習,同他的寬容顯然有關。更讓我歉然的是,到了北京,我死硬搬用《資本論》,覺得資本家中沒好人,多次向組織上表示要同他劃清界線。“文革”前他坐牢多年,“文革”中夫婦投河自盡,這些雖然同我沒有直接關系,但忝為共產黨員,總覺得與有過焉!



《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昌文/海豚出版社/2014-08

《也無風雨也無晴》是著名出版家、文化人沈昌文迄今為止最完整的一部回憶錄。該書詳細地記錄了沈昌文如何從上海銀樓里一個初中都沒有讀完的“小伙計”,經過自己的不斷努力和各種機遇,而一步步地成為三聯書店總經理和《讀書》雜志主編,以及退休后的生活與出版活動。這本書不僅記錄了一個小人物的奮斗史,同時,它也可看作是中國當代出版史的一個縮影。書中披露了當代出版史上不少不為人知的細節,具有豐富的史料和研究價值。

沈昌文,1931926日生于上海。19513月至198512月,在人民出版社任校對員,秘書,編輯,主任,副總編輯。19861月至199512月,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總經理兼《讀書》雜志主編。19961月退休。著有《閣樓人語》、《書商的舊夢》、《最后的晚餐》、《知道》,譯作有《控訴法西斯》、《列寧對全世界婦女的遺教》、《阿多拉茨基選集》(部分)等。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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