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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賈誼上《治安策》,開頭有一段話,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現在呆在校園里,我們也有這樣的感受。為國家計,也為知識分子計,我以為目前的高校,有許多弊政亟待革除,即使不能根治,也應把矛盾縮小在合理的范圍內,否則不利于安定團結,也不利于穩定人心。
這些問題,不能一概而論。它們當中,有些是由于歷史的原因和過渡的性質而造成,實出無奈,但也有些是人為造成,則屬火上澆油。比如工資統配、職稱統配,這些都是早已有之,是體現計劃經濟特點的東西,帶有大鍋飯和鐵飯碗的性質,就還沒有醫治的良方。鐵飯碗,國外也有,比如美國大學的“終身職”(tenure),就是吃教書這碗飯人的夢寐以求,只有把它拿到手,屁股才坐得穩。我們這兒窮歸窮,但位子多,一水兒都是“終身職”,課程滿打滿算沒多少,剩下一大堆時間可以搞科研(當然也可以讓某些人睡大覺或干其他什么事兒),我跟外國的同行吹,他們甭提多羨慕。這樣的鐵飯碗,我看還是有好處,或者至少在眼下有好處。它是保障知識分子生存,防止他們被商海淹死的“救生圈”。說穿了,是一種保險制度。
大鍋飯吃著,鐵飯碗端著,有些事,咱們就得忍著。比如“職稱”,明明就是個“豬肉票”,怎么勻也勻不過來,怎么評也評不合理。“二級評審,系為基礎”,多少人的命攥在幾十個評委手中,他們是如今的“文章司命”。這些人要是老板,雇誰開誰,大家沒脾氣,但非得掛上個“評”字,問題就多了。一堆不同學科擱一塊,蘿卜白菜怎么比?論資破格,雙軌并行,往往導致某些人用前者評自己或自己的朋友,用后者評自己的學生或自己朋友的學生,造成“托孤寄后”(而且往往是“祖孫相繼”),關系學的影響太大。量化管理,靠刊物分級,靠引用率,靠表格,靠打分,靠統計,表面上很科學,實際是為了堵別人的嘴,叫你有火沒處撒。有人“五項全能”,科研立項、教學量、獲獎、著作、社會工作,樣樣行,只因沒有“大樹”(強硬的導師),照樣淘汰出局。本來就“僧多粥少”,還一個勁搞“二桃殺三士”,弄得一幫知識分子比范進還范進,老臉一抹,什么都不顧。弄虛作假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者有之,投書誣告他人者有之,提點心匣子到評委家走動苦苦哀求乃至下跪大哭者有之,甚至賭氣輕生擱一摞書在路邊揚言到輪下討公道者也有之。汰優存劣,以中國之大,也許只是局部,但埋沒人才絕不是少數。比如我的同行,考古學家盧連城,古文字學家何琳儀,他們都比我年長,在同輩中成績很突出,無論橫比豎比,論年資,論水平,我都看不出有什么道理,非把他們壓在下邊。當年,1948年,中央研究院評第一屆院士,有些人,如李濟先生,對郭沫若看法很壞,但講學問,還是承認郭的貢獻,照樣推選郭先生當院士,雖然郭先生自己不接受。我們的評委怎么就這么沒氣量也沒眼光?對評職稱一事,現在大家都習慣于拿“看開”二字安慰別人或自我解嘲。我不相信,這樣的事,拿眼睛“看”就能“看開”,也不認為“罵”就能解決問題。因為罵歸罵,套擺在那里,誰都得往里鉆,只要鉆進去就不罵了。但自己的看法也未見其高明,還是兩字:沒轍。
給現在不合理的制度“火上澆油”,突出問題有三個,我看,這才值得請名醫會診,下良方猛藥狠治一下。
這三個問題,頭號問題是“工程熱”。知識分子搞科研,有人送錢,甭管國家的錢,死人的錢,外邊的錢,誰說不是好事。問題不在錢。錢是“好東西”,但一跟權力掛鉤,成為控制財力、人力,定人生死禍福,當“學術寡頭”的東西,就是一種腐蝕劑。再清高的人也趨之若騖,“人文精神”全都掉錢眼里去了。本來文科和理科不同,不一定非得強調集體協作,非得拿“修四庫”當學科建設,好像只有資料長編式的大叢書(可配合圖書市場)才算成果。在這個領域中,恐怕更應提倡的還是獨立研究、創造性的研究,當教授的和當學生的都要有這種精神。可是有些人不是這樣,越是年紀一大把,勁頭不夠使,還越是熱衷“修長城”,非巧立名目,弄一大把錢,拖一大批人,搞“大兵團會戰”,不但造成金錢浪費,也造成人才浪費。“跨”上一個“世紀”,這一堆人就埋在“長城”底下了。現在,大家一窩蜂地上大項目(有些項目可以高達上千萬),效益如何,值得懷疑。據說全國結項,大部分都完不成。這要擱在經濟領域,至少也是瀆職罪。大量資產流失且不說,還影響安定團結。我的一位參加項目設計的朋友講,現在是花國家的錢不干事,評這評那,樣樣占先;不拿錢照樣出成果,反倒吃虧倒霉,樣樣沒份。特別是有些人簡直貪得無厭,舊項目啃兩口丟一邊,又沖新項目去了,自己報不成,就打學生的旗號,能霸一個算一個。這樣的風氣,我看是該殺一殺了。
其次,和上一問題有關,還有一個問題是“人越窮越分三六九等”,疊床架屋,人為制造的層次太多。現在提倡競爭機制,不但人與人比,系與系爭,就是學校和學校之間也要一決雌雄〔零案:現在國家已明令禁止企業評比〕,勝者大名大利、大權大勢集于一身,敗者只能自認倒霉,這未必真有好處。比如一個學校,本來有教授、副教授、講師三個層次也就夠了。但現在因為新老代謝太快,新教授一上市,老教授就不值錢,非得多加幾頂帽子在頭上,不足以顯示其身份與他人有別。我們不但把教授分成普通教授(新教授)、碩導教授(現在也多半是新教授,在概念上已與前者合一)和博導教授(老教授)好幾種,而且還設了“政府津貼”、“突出貢獻”、“跨世紀人才”等各種名銜,經常評這評那,連死人都參加評獎(只能讓家屬領),如果再加上各級學術評委以及首席科學家(這是從科委系統套來的)、院士(聽說正在醞釀),實在是一種“爬不完的坡”(活到老,爬到老)。現在時興講“國際接軌”,其實這類東西大部分都無法接軌。比如“博導”,美國的正教授叫full professor,是做到頭的教授,下面的副教授和助教授(相當我們的講師)也都叫“教授”,他們統統都可以當“博導”,比我們簡單得多,也平等得多,絕不會像我們這里把所有頭銜都印在名片上,就連到國外轉了轉,也能寫進百科全書。現在我們把教授分成“碩導”和“博導”,當然有一個客觀原因,是我們把研究生分成兩道坎,碩士、博士接不起來。國外大學的研究生課程,一般都是以博士為主。特別是文科,那是“自古華山一條路”,險得很,既不好找工作,也沒有退路。你要不想死心塌地做學問,清清苦苦當老師,就趁早別進這個門。這樣的課程不但不限年頭,什么時候讀完什么時候算,而且往往是碩士、博士一條龍,主要是沖博士去的。可見要廢“博導”,也應對研究生的培養制度做相應的改革。“博導”是國際丑聞,政府已宣布廢止,明確聲明一切正教授都有資格帶博士生,但利益所在,難免死灰復燃。最近我的學校又搞“老博”評“新博”,其實還是老一套。我們的評職稱、評頭銜是“水漲船高”,從前的行情,當個副教授、教授,大家就滿足了;現在不行,好像不當博導就誓不罷休。亂加頭銜的結果是頭銜貶值。我想,現在做社會學研究的人,不妨調查一下,做點time study,看看大家是怎么分配時間。現在的大牌學者,學問大了,“渾身都是寶”,難免挨人宰。別人宰倒也算了,還自己宰自己,整天評這評那,什么會都開,什么書都序,這種“充分利用”,其實是既毀自己,也毀別人。王國維、陳寅恪,他們都沒當過“博導”、“課題主持人”,也沒搞過“大項目”,但他們是真正的學者。學者不是社會活動家,不是官員和承包商。他們靠本事吃飯,靠著作講話,比什么都強。正如太史公講李將軍,“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我們當老師的,如果日事鉆營而無心學問,將何以為人師表?何以鼓勵學子從教。
第三,現在的廣大教師,不包括上面所說帽子很多的那些人,誰都知道待遇很低。比如我所在的學校,要說名氣,在全國要算很大了,但很多人一月才拿二三百元,菜籃子都成了問題,我跟面的司機講,他們根本不信。過去,大家開會就哭窮,我煩。因為經濟改革,該倒霉的肯定是咱們吃國家飯的人。況且,有人成天嚷著要蹬板車賣帶魚,拎大包倒衣服,光扯著嗓子喊,沒見誰動過窩。但現在,一想到上面那種亂造,我就心里難受。覺得與其這樣花錢打水漂,這樣給少數人“錦上添花”,還不如“雪中送炭”,給大家解決點實際問題,就權當是“希望工程”吧。我想,只要大家生活無虞,安定團結,一門心思搞學問,所出成果當不在“長城”之下。總之,以現在的國情,我以為慎重立項,減少層次和抑富濟貧,不但很有必要,也完全可以做得到。
【附記】
此文原載《三聯生活周刊》1996年11期。我有個習慣,是像傳統文章或書畫落款,每成一文,必在文章結尾處記錄寫作時間和地點。但這篇文章,我無存稿,印出的東西上面沒有,也許是編輯以為多余,把它刪掉了。這篇文章是我讀韓毓海文(《北大:魂兮歸來》,《中國青年》1996年4期)的感想。該文曾在北大引起巨大反響,但遭封殺和批判,沒人公開支持,即使同情者,也一定要說,這里不妥,那里不當,事實不準確,策略不得當,作者有私心,等等。現在有一種怪說,北大,前一百年,是蔡元培等五人一手之烈;后一百年,則是或將是另外五人的豐功偉績。對比此說,“魂兮歸來”,還是我們的心聲。所以,我寫了這篇小文,予以聲援,今天仍不后悔。其寫作時間必在韓文發表后不久。
李零 2015-11-18 12:2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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