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棣:后望書6——危機:從敦煌到羅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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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朱幼棣,學者、作家。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歷任新華社國內部副主編,工業采訪室副主任,教科文、政治采訪室主任,新華社新聞研究所副所長,中共山西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國務院研究室社會發展司司長,現已退休。主要著作有《悵望山河》、《后望書》、《大國醫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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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國西北生態鏈條中最脆弱的一段。

祁連山、天山和昆侖山諸水,塔里木河、孔雀河和羅布泊在這里永不能相會。

沙漠旅游探險之熱一再升溫,綠洲,正在無可挽回地走向衰落。

比月牙泉更重要的

--救救蘇干湖、救救坎兒井!

羅布泊與塔里木河的終結者--大西海子水庫。


一、月牙泉與敦煌綠洲


高大的黃色沙丘,連接著莽莽沙漠。

黎明與黃昏,不同時分,沙海呈現出不同的色彩。

在沙山的環抱之中,有一灣新月形清泉。蘆葦搖曳,綠草碧樹,湖畔水邊,亭臺樓閣。

月牙泉邊古建筑群在文化革命中大都被毀壞。近年又陸續修復興建。雷音寺、娘娘殿、龍王宮、藥王洞、玉泉樓等,重檐疊閣,畫棟雕梁,鱗次櫛比,靜靜地倒映在水中--這里成了古代敦煌八景之一"月泉朗映",或"月牙曉澈"。

鳴沙山與月牙泉,真是一個神奇的組合。月牙泉古稱"沙井",東漢時就有記載。《肅州志·沙州衛》中記載,月牙泉"水廣數十步,周圍皆流沙,彎環如月,清澈見底,與望朔相映,清景可嘉,足資吟眺"。"望朔"時弦月在天邊出現,此即月牙的另一說法。月牙泉形成距今已有1.2萬年的歷史。使人不得其解的是,四周高大的沙山環抱,常年風卷沙飛,泉水為何不被流沙所掩埋,始終碧波蕩漾,久雨不溢,久旱不涸?

關于月牙泉的起源有幾種假說,有古河道殘留湖、斷層滲泉、風蝕泉等等。上個世紀90年代末,原地礦部蘭州水文地質工程中心的專家們,對月牙泉成因及水位下降原因等進行了地質勘察和古地理環境分析研究,得出了"月牙泉是在扇形洼地這一古地理環境的基礎上,經過流水和風蝕作用等綜合因素的改造后形成的泉湖"這一結論。鳴沙山山前地帶發育斷層構造,在運動中南部不斷隆起,北部大幅沉降,是月牙泉地質地貌形成的主導因素。來源于西北部黨河沖積平原地區地下水側向流入,是月牙泉形成的水資源基礎。古黨河改道,風積沙山的形成及風蝕作用的改造等,都對不斷完善這一自然景觀起了輔助作用。

地質學家解釋說,山坳隨著泉的形狀也呈月牙形,吹進這環山洼地的風,由于空氣動力學的原理,會向上旋轉,形成上升氣流。于是月牙泉周圍山上流下來的沙子,又被送回到四面鳴沙山上,甚至送到山脊的另外一側--這就是泉水為什么不為黃沙掩埋的原因。正是因為這種獨特的地形和風的"流動",使沙山和泉水保持著既矛盾而又和諧的狀態,天然共生共存。滿目荒涼的西北沙海之中,有此一景,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神奇,令人神醉情馳。

大自然的奧秘總無法全部破譯。

有些神秘不可言傳。

民間熟知的只有傳說,虛虛實實的只有故事。雄奇美麗的月牙泉雖然渺小微弱,但它的明亮竟像眼睛一樣容不得沙子。幾千年的風沙肆虐中,不時有黃沙落入水中,難道沉入水底的沙土還會重新揚起?這不好解釋。不管如何,作為沙漠中神奇神秘的所在,鳴沙山與月牙泉無論作為觀光覽勝,還是科學研究的價值,都是無可替代的。但地質研究畢竟指出了月牙泉形成的關鍵因素:除了獨特的地形地質構造外,就是敦煌的地下水位與黨河古河道。

月牙泉在敦煌市南6公里。青楊夾道的路通向鳴沙山。

到敦煌,沒有不去月牙泉的。特別是旅游旺季,游人如織。一年幾百萬人從世界各地奔來,50元一張的門票,給敦煌帶來收益的十分可觀。

近年來,不斷有月牙泉水位下降,甚至面臨枯竭的消息傳來,引起人們的無限憂慮。"救救敦煌"、"救救月牙泉"的呼吁不絕于耳。

不看沙山和駱駝,不讀詩文典籍。游人隔著鐵欄桿圍觀那彎新月。泉水淺了,湖面消瘦了,岸邊還有幾株半枯的楊樹,毫無生氣。

與浩浩沙海相比,小而神奇的月牙泉從來不是泱泱大湖。到上個世紀中葉,月牙泉水面東西仍長218米,南北寬58米,平均水深5米左右,最深的西南角達7~11米。近十年來水位不斷下降,月牙泉水面面積由原來的1.45萬平方米萎縮到現在的5 000余平方米,減少了三分之二,平均水深也只有0.8米左右。特別是2001年春月牙泉解凍以后,泉水急劇下降,中間露出了幾十平方米淺淺的沙底,如同烏云遮月,泉水因此一分為二。

現在,鳴沙山像個嘈雜的游樂場。"駱駝客"圍在門口,招徠游人騎駱駝到月牙泉,在這里,花10元錢就能滑沙。我想,西北不乏高大的沙丘,能玩滑沙的地方也很多,如果月牙泉最后干涸消失,鳴沙山將變得毫無意義。月牙泉畔花巨資修復的古建筑群,也將再度被拋棄,如同我尋訪過的寧夏中衛流沙中的石空寺。

不僅僅是風景缺失的問題。當代人已變得無比實際,斷了水就等于斷了財源。月牙泉需要搶救,需要補水,從1987后至今從未停止。思考和對策往往難逃一個慣性。擅長筑壩打井修渠的專家們"會診"后,很快拿出了一個"簡單"的方案:通過隱蔽的管道往月牙泉注水。如同山西晉祠的"難老泉",挖煤使地下含水層破壞,泉水枯竭,便用人工注水的辦法,維系人工泉水。數年之后,月牙泉淘沙注水工程建成并實施,卻發現拯救無效,治表不靈,月牙泉水面非但沒有擴大,反而繼續縮小。原來灌水蕩沙,湖邊的泥沙堵塞了泉眼。即使不大的湖泊,仍有自己的水文環境。湖水流向改變,泉水將不再涌出。

已無退路。敦煌市的領導表態:"如果月牙泉干涸了,我們將成為歷史的罪人。"

為了保存月牙泉的一息命脈,于是敦煌市政府禁止周邊村民打井。隨后,又采用新的方案,在鳴沙山附近高處修建一座大型水池,沿來水的線路,用人工的辦法讓水滲入地下。通過十多米的落差,用滲透的辦法減緩月牙泉水位下降的速度,以便維持一定的水面,這有些像澆花。據介紹,在滲灌試驗的三個月內,每月補水1萬立方米,月牙泉水位回升了10多厘米。現在,旅客走進鳴沙山,在通過月牙泉的途中,只要稍稍留心,就會發現鋪設的長長管線。我想起了給病人輸液的吊針--這就是月牙泉的命脈所系?

徘徊在清淺的月牙泉邊,我的心情無比沉重。唉,誰能盡知西北的時光與湖流。

舉目四望,沙山緊逼,藍天上有細細的流沙飛揚,如同揚場時從頭頂上飛過的無數金色麥粒。鞋里早已灌滿了沙,步履也變得艱難。

月牙泉的根本問題是地下水下降,是敦煌綠洲日益嚴峻的水危機。

從柳園,經安西至敦煌,一路上盡是茫茫的戈壁灘,和綿延成片的小沙丘。間或有胡楊、紅柳、農田、村莊……不時有隨風游走的沙塵從車前掠過。每年3~5月份,是多風的季節,這條路上經常風沙彌漫,連行車都感到困難。

從地質構造來說,河西走廊上西端的敦煌和安西同屬一個盆地。但敦煌與安西兩地,又被荒漠分割。敦煌綠洲地處庫姆塔格大沙漠東部邊緣。這里的氣候極端干旱,降水量稀少。據近半個世紀記載,敦煌降水最大的年份為1979年,年降水105.5毫米,年降水量最少的年份為1956年,僅6.4毫米。年平均降水量為39.9毫米,年平均蒸發總量為2 486毫米,蒸發比降水多60倍。在3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綠洲面積只有140平方公里。

祁連云重,遠山雪飄。滾滾的黨河、疏勒河沖出峽谷后,連綿不斷的雪浪在黃褐色的大地上劃出了風姿綽約的弧線。這兩條河流的下游在敦煌境內匯合,然后倏然西流,斷斷續續,時隱時現,最后消失在通向羅布泊的沙漠之中。

如果把目光集中一下,這里綠洲生態環境還是比較優越的。

敦煌又稱沙洲,自漢武帝開辟河西四郡后,一直是河西走廊西部的邊陲重鎮。敦煌的優越,在于這兩條西部的大河,特別是黨河雪水幾乎是直接注入敦煌盆地的。小小的盆地中水多、水甜。有眾多的泉水、沼澤和湖泊,碧波蕩漾,因此敦煌又有塞外江南的美稱。

上個世紀50年代,敦煌市有天然林草植被面積46萬公頃,其中一半以上是以胡楊、紅柳為主的天然喬灌木林。這些天然植被在東起蘆草溝,西到艾山井子,長約200公里,林地在疏勒河故道沿岸地區最為集中,構成了敦煌北部的綠色屏障。但是,雙塔堡水庫修建后,疏勒河水完全被攔截,季節河成了干涸的古河道,地下水得不到補充,這條林帶草地也基本消亡了。

另一片林草密集地區是在黨河下游與敦煌盆地周邊地區。地下水位高,有眾多的湖泊沼澤。隨著圍墾和耕地面積擴大,盆地周邊農田沙化日益嚴重。目前敦煌的天然林已減少到只有萬余公頃。

黨河遠不如敦煌那么名揚世界,但它卻是敦煌的命脈。沒有黨河就沒有敦煌。

黨河始見于史書記載,距今已有2 000多年。漢為氐置水,唐代稱甘泉,宋叫都鄉河,清代始名黨河,因流經肅北的黨城灣而得名。

發源于祁連山中野馬南山的黨河,全長390公里,經肅北縣流入敦煌,年徑流量近3億立方米。從黨河引水,分10條水渠灌溉敦煌農田,綠洲生機盎然。

現在,黨河與疏勒河是兩條獨立的河流。然而過去,疏勒河與黨河在其下游匯合,合流處在古玉門關以東的哈喇淖爾(黑海子),疏勒河、黨河下游故道,在早年出版的地圖上有所標繪,至今仍可看見若干殘跡。因此,現代地理學家將疏勒河與黨河視為同一個水系。①

河流有河流的性格。

在分析水資源現狀時,中國水利專家說得最多的不利條件是,水資源分布時空不均,河流年徑流量不均。

其實,在不同季節--雨季和旱季,豐水期與枯水期,世界上所有河流的水量都是"不均"的,而不是中國河流特有的"不公平"現象。

建設和諧社會,對于人和自然來說,同樣存在和諧問題。這就像各個音符高低不同,才能組成一個和諧的樂章--恰恰是"不均",使河流出現了豐水的豪放雄偉和枯水季節的溫順頑強,塑造了河流獨特的性格,創造出西北綠洲與湖泊的奇跡。西北水資源系統--地表水與地下水互為補充、季節河與常年河互相依賴、季節湖與沼澤地互相轉換。在高溫的夏秋季節,冰川融化,內陸河水漲,大量雪水沖出山谷,流經山前平原和沖積扇,又把斷流的季節河喚醒,奮力把河水送到沙漠深處,走向內陸河大大小小的尾閭湖泊與濕地。人類可以合理利用水資源,但不能用其全部--總有部分水要留給自然,留給草木湖泊,它與我們共同組成了"家園"。這也是敦煌綠洲歷盡千年變化劫難,依然生機盎然的原因。

神奇原來離我們很近。憑著水文地質的一點知識,我在黃沙風塵中一次次尋找西北水資源復雜而神秘的構造,像渴望認識樹與根系一樣。只有理解,只有對規律的深刻認識與掌握,才談得上開發利用。

可這些恰恰被忽略了,漠視了。

總想把豐水季節的河水都攔蓄起來,總想把河流"改造"得像城市的管網,把河閘變成自來水龍頭。1975年,敦煌的水利建設史上取得了空前的重大成就--在黨河流經的山澤峰峽谷,建了座大型水庫和水電站,其庫容大到幾乎可對黨河水完全攔截-調節,年發電量達到1 000萬度。

地表水一旦完全攔蓄,地下水的來源也就完全被切斷了。

敦煌盆地立即感到了干渴,地下水位連年下降,湖泊沼澤干涸,天然林草開始衰敗,目前因缺水而干枯的樹木已達18萬株。現只有田頭渠邊種植的楊樹林,能"分享"到灌溉余水還能存活。天然林帶的退出,使敦煌綠洲農區邊緣形成了12處大型風沙口,大片耕地遭受到風沙的嚴重侵害。

當代人的高明就是強調客觀,有意無意地把這作為開脫失誤的有效方法。于是,月牙泉的危機,敦煌盆地水資源的危機,全部歸結于水資源總量太少,人口增多,工農業生產發展,需水量增加等等。按照這個邏輯,月牙泉和敦煌的水危機,是永遠不可能解決的。

不,這不應該是無奈的唯一結果。

敦煌綠洲的農業開發史已有兩千多年。兩千年,超過我們任何一個人的年齡,但綠洲并沒有衰亡。

如同日月更替輪回,期間經歷了農田與牧業的多次轉換。

漢唐、五代十國、西夏與元代,每一次大發展過后,屯墾和戰亂造成的環境破壞,居民被迫內遷,棄耕后敦煌又成了牧區,生態又慢慢修復。特別是明嘉靖十八年(1539年),明政府"閉關絕貢",將原有敦煌居民遷至嘉峪關以內。此后二百多年中,敦煌"曠無建置"。城鎮和農田的廢棄,敦煌似乎沉入了"黑暗時期",經濟與文化發展,乏善可陳,被廢棄的沙州故城,也受到黨河洪水的毀壞。

綠洲的歷史發展并不是一往無前的,而是在倒退和循環往復中顯示出一種持續的生命力。在生產力落后的過去,這種"放棄"客觀上也有助于敦煌自然生態的修復與恢復。

敦煌的最近一輪發展,開始于200多年前。

據《敦煌簡史》記載,清雍正四年(1726年),在政府組織下,開始從甘肅56州縣往敦煌移民屯墾。3年后,敦煌已經有移民1萬多人,開墾出耕地12萬畝。1760年,敦煌由沙州衛升格為縣,當時人口為2萬多人。其新城建在沙州舊城的河東,即今天的敦煌市所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敦煌縣有人口3萬~4萬人,目前人口大約13萬人。敦煌灌區有耕地30余萬畝。用不著太高深的數學知識,黨河年1億多立方米的水量,即按人均2畝水澆地的標準,敦煌人要解決溫飽并無任何問題。

可惜,在敦煌這個火暴的旅游城市,依然把發展經濟著力點放在農業,放在開發利用幾百萬畝"宜農荒地"上。水渠不斷延長,水量永遠不可能滿足。為防止水渠"滲漏",加襯硬化--地下水補充的最后路徑也被杜絕了。水量不夠,于是就打井、打井,取地下水補充灌溉。水位下降,機井廢棄,再打更深的井。不大的敦煌地區先后打了2 000多口機井,其中1 000口機井已經無水,像血液抽干后一個個巨大的"針眼"。敦煌境內地下水允許開采量為5 040萬立方米,而實際提取地下水量每年高達7 750萬立方米,超采地下水2 700多萬立方米,采補嚴重失衡。

敦煌市缺水狀況日益加劇,有關部門提出了拯救綠洲的辦法。一些媒體關于敦煌綠洲生態危機、拿月牙泉說事兒的新聞,不是突出節水和退耕還林還草,不是減少限制糧食棉花的種植面積,而是鼓動上新的工程,用跨流域引水的辦法,來保障敦煌工農業不斷增加的耗水量。

于是,另一項重大水利工程項目又呼之欲出了--這就是"必須"盡快實行的"引哈(爾騰河)濟黨(河)"工程。


二、聚焦蘇干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羅布泊?


2003年,受酒泉市政府委托,甘肅省水電勘測設計研究院在1999年完成的項目建議書的基礎上,修改提出了《引哈濟黨工程項目建議書》。

這一工程的要點是,在黨河南山山口"駱駝脖子"處修建水壩,攔截內陸河大哈爾騰河,并通過渠道隧道,把水引入黨河。據新華社報道,有關部門描繪的圖景是"令人鼓舞"的:這項工程概算總投資12億元,可向阿克塞縣城及其郊區每年供水1 200萬立方米,分配給敦煌灌區水量8 400萬立方米,增加黨河水庫的水量,滿足各項用水以后,還能補給敦煌地下水2億多立方米,使月牙泉水面面積和水體恢復到原貌。

據說這項工程的設想在上個世紀50年代就已提出。由于種種原因,比如涉及青海省的地界,工程投資過大,還需在阿爾金山打通15公里的超長隧洞,不易開發等原因而擱置。各種爭論延續到到1998年,依然沒有形成比較一致的觀點。敦煌市的一位領導說:"引哈濟黨"工程,敦煌人民期盼了50年!

這完全是不可信之言。50年代敦煌縣只有幾萬人口,綠洲湖泊沼澤眾多,根本不存在缺水的問題,黨河夏季還常常會發大水,老百姓決不會想到要去打通阿爾金山,跨流域從哈爾騰河向敦煌引水。50年前縣政府提出的初步設想,也只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設想"而已。為什么50年前的一個設想,今天會被一些人放大成當時人民群眾的熱切期盼和呼聲了呢?

進入2000年后,隨著敦煌墾區面積的不斷擴大,缺水現象越來越嚴重,有的領導認為,別無選擇,到了必須解決"敦煌千秋萬代的改造自然的大事"的時候了。

且不說引哈爾騰河能否千秋萬代,一勞永逸地解決敦煌的水資源問題,且不論述敦煌人均近萬元的引水投資,其經濟效益如何評估的問題,引哈爾騰河濟黨河的根本疑問依然存在--

少年時,讀李若冰的《柴達木手記》,記住了這兩個草原姐妹一般溫順美麗的湖流--大小蘇干湖。而尋訪這兩個湖泊,則在幾十年以后。

從敦煌向南,翻過當金山口,就進入了花海子-蘇干湖盆地--實際上這里是柴達木盆地北部的一個山間斷陷盆地,屬內陸高寒半干旱氣候。年蒸發量遠大于敦煌,而降雨比敦煌更加稀少。因為有哈爾騰河的流入,養育了豐美的草原,這里是哈薩克牧民的故鄉。

蘇干湖為大小兩個湖泊,相距約20公里,位于盆地最低處,海拔2 700~2 800米。這兩個美麗湖泊如同草原上散落的明珠。其中小蘇干湖水約10平方公里。小蘇干湖為淡水湖,這個湖有一出口,溢出的水流向大蘇干湖。大蘇干湖水面近100平方公里,屬咸水湖,平均水深2米多,蓄水量1億多立方米。河流--淡水湖--咸水湖,在這里保持了動態的平衡。成為幾萬平方公里廣袤的荒漠地區唯一有生命的地方。

花海子和蘇干湖草原,給柴達木盆地邊緣嵌上了一小塊迷人的綠色。鳥類翔集,大小蘇干湖自然保護區內,已知的鳥類有51種之多,其中列入《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的動物有18種之多。白天鵝游弋,云雀歡鳴,灰雁、斑頭雁翔集。不僅有夏候鳥,還有冬候鳥。遣鷗、獵隼、白尾鷂、白尾海雕、玉帶海雕等都是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鳥類。此外,還有很多野生動物長期在蘇干湖草原湖畔生活,如藏羚羊、黃羊、鵝喉羚等國家保護動物。在哈薩克牧民的傳說中,阿爾金是一個與魔鬼搏斗中,化為雄偉山脈的年輕勇士,而蘇干湖則是兩個等待勇士歸來的美麗姐妹--山和湖永遠相許,卻又注定終生不能相遇。

每年夏秋是蘇干湖最美麗的季節。

湖水碧波蕩漾,數萬只候鳥成群飛翔。

湖畔綠茵鋪地,草原馬兒跑,"姑娘追",羊群攢動。

湖畔有點點白色的氈房,馬奶飄香,載歌載舞。

現在,這里成了繼敦煌之后的又一個旅游熱點,蘇干湖壯麗的自然風光,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國內外旅人。阿克塞縣還投入數百萬元,在大小蘇干湖建設了一些旅游基礎設施。

大小蘇干湖在科學考察上也有重要的價值。這里是許多候鳥南遷時的必經之路,是鳥類停歇的重要通道。棲息在這里的珍稀鳥類黑頸鶴也逐漸增多。在羅布泊干涸之后,野生雙峰駝沿庫穆塔格沙漠和天山東遷,來到阿爾金山和花海子--蘇干湖濕地,這里成了中國野生雙峰駝的主要棲息地之一。

花海子--蘇干湖盆地位于甘肅、新疆、青海三省區接壤的三角地區,南通格爾木,西連冷湖、茫崖和新疆的若羌,戰略位置重要。河流、草原、濕地和湖泊組合,改善了柴達木北部邊緣的大氣環流,為冷湖、花海子等城鎮生存提供了有利的氣候和自然環境。

中國的行政區域演變常呈現出復雜的狀況。歷史上,大哈爾騰河與大小蘇干湖在青海省境內,但這里又是阿克塞哈薩克自治縣牧民的牧場。① 這支哈薩克部落,半個多世紀前,從新疆的巴里坤草原遷移至此。后來大小蘇干湖的行政區域也做了適當調整,成為"甘肅最大的天然湖泊"。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與敦煌同屬酒泉市,如今酒泉市已確定"引哈濟黨"工程"必須盡快"上馬,作為下級,大概很難有表達不同意見的余地了。

新華社2005年10月10日在發布題為《敦煌灌區建成之日,月牙泉干涸之時》這一報道時,并加了如下的"編者按":

在拯救敦煌的口號和行動下,出現了著實令人費解的現象。一方面,原有的河流因上游筑壩取水等干涸;另一方面,卻又要投巨資引水。如此矛盾之舉,是真在救月牙泉?又能救月牙泉嗎?

引哈濟黨,用另一條內陸河,用另一個草原和湖泊的代價,去救一個敦煌和月牙泉。工程建成之時,即使敦煌綠洲暫時不會成為"第二個樓蘭";國家級濕地自然保護區大、小蘇干湖,將不可避免地成為又一個"羅布泊"。美麗的阿克塞草原,也將變成沙丘連綿、戈壁無際的荒漠!失去北方生態屏障的工業城市冷湖,也將陷于風沙之中。

這無異于剜肉補瘡,其負面作用已經十分明顯。是可持續發展,還是陷入了不可持續的惡性循環?

問題的癥結,新華社的報道,實際上指向了"灌區"的擴大,指向了當代水利工程的思維,指向了農業、種植業不合理的結構和落后的灌溉方式。

立即停止斷流大哈爾騰河,救救蘇干湖,這需要引起全國的關注!


三、綠洲灌溉:古人比我們高明?


話題已經太過沉重。我想換一換,對中國西部古代的農業灌溉系統略作分析與考證。

唐玉門關一帶漢代屬"宜禾縣"。宜禾取意于適宜耕種,而構建成這一系統的,是渠、堰、壩與古代灌溉系統。

無論是唐代詩人王之渙的"春風不度玉門關",還是王維"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感嘆,實際上都表達了"兩關"是古代河西走廊綠洲與沙漠的最后分界。關西是沙漠、關東是綠洲。

維系這一綠洲的是疏勒河與黨河。

據《漢書地理志》敦煌郡條記載,"宜禾都尉治昆侖障"。昆侖障,即"昆侖塞"。史學家認為,唐代的新玉門關城應由昆侖塞擴建而成。

幾千年以來,西北人民的智慧勤勞,足以養育滋潤綠洲,生計無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北和敦煌兩千多年的文明史,實際上也是一部農業灌溉發展史。

現在,黨河成為敦煌境內唯一的灌溉水源。而過去,疏勒河流域也是有灌區的。考古工作者曾在敦煌境內的甜水井和漢玉門關附近的卷槽、馬圈灣等地,多次發現漢代屯田遺址。其溝渠、田埂等遺跡,至今清晰可見,并出土了2 000年前所使用的鐵鏟、鐵插、銅犁等生產工具。1979年,在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出土了小麥、大麥、糜谷等糧食作物,震動了世界考古學界。這些糧食作物至今顆粒飽滿,栗色如新,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同時出土的大量漢簡中,當年戍卒曾記下不少糧食收成的記錄。如敦273簡"右入糜二百五十三石九斗二升",敦256簡"右凡出大麥十一斛三斗士吏姜曾夕從玉門所稟"等等。

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唐寫本《沙州圖經》,對漢代敦煌的水利有如下記載:"馬圈口堰,右在州西南二十五里,漢元鼎六年依馬圈山造,其極南一百五十步,闊二十步,高兩丈,總開五門分水以灌田。"公元前李廣利將軍西征大宛,兵至敦煌,往來二歲,"歲余而出敦煌者六萬人"。這些軍需糧秣的籌集供應,均靠敦煌綠洲,可見當時的屯墾已達到了相當規模,生產糧食的種類也很多。灌區生產的糧食,除供應當地居民和南來北往的商旅外,還要作為守邊和西征大軍的后勤保障。唐代,敦煌安西一帶更加繁榮,設置有瓜州、沙州和十余個縣。這里位于絲綢之路要沖,人口眾多,市井繁華,文化發達,商旅來往不絕。故有"元宵燈會,長安第一,敦煌第二,揚州第三"之說。敦煌城市的人口,大約不會比今天少。

水資源開發利用和灌區農業的發展,是敦煌發展繁榮的基礎。唐代在漢晉修渠筑堰的基礎上,沙州刺史李無虧新修了一條"長三丈,高一丈五尺,闊二丈"的"長城堰,百姓歡慶"。此后,又陸續修整了許多水渠。如長二十里的宜秋渠,長十里的原都鄉渠,長十五里的北府渠,長五里的三丈渠和長二十里的孟授渠等等。

更值得重視的是,歷史上,管理河渠分配灌溉用水,一直是政府的行政職能,形成了完整的組織網絡。規定了嚴格的河渠灌溉事項:"州設渠泊使,縣設平水,鄉有渠頭",民間則設立了"渠人社。"--用現在的話說,節水、合理配置水資源的前提,需要切實轉變政府職能、加強科學管理,并把責任落實到人。由于這些措施,敦煌"州城四周,水渠流暢,曲水花草果園,豪族士流家家,土不生疏,鳥則無鸮,五谷皆饒"。

大詩人岑參在敦煌盤桓時,對此有生動的記述:

"敦煌太守才且賢,郡中無事高枕眠。太守到來山泉出,黃沙磧里人種田。敦煌耆舊鬢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城頭月出星滿天,曲房置酒張錦筵。美人紅妝色正鮮,側垂高髻插金鈿。醉坐藏鉤紅燭前,不知鉤在若個邊。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黃金錢,此中樂事亦已偏!"

岑參這首七古寫于天寶八年,即749年,他應邀參加敦煌太守的宴會,雖然有對主人吹捧討好之嫌,但詩作的內容應該也是有根據的,否則這不切實際的當面吹捧表揚不就成為諷刺了嗎?

過去,這首詩的意義一直解釋為"反映當時官僚們驕奢淫逸的生活"。我想,反映當時敦煌領導干部的真實生活,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才且賢"的官員是無需成天忙得不可開交地做指示,參加各種會議的。"太守"抓住并解決了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關鍵問題,人民安居樂業,官員盡可"無事高枕臥"。在敦煌,善于治水的官員就是好官。社會穩定和諧,生產發展,百業興旺,當官的迎來送往,講點排場,多吃點多花點,老百姓也不會太在意。自然,沒有本事和不干事的官,再廉潔也沒用。群眾最不滿的就是既沒本事,又很貪婪的千方百計撈錢的官。唐代地方官員三年一任,并規定太守任期必須在三年以上。敦煌老百姓挽留有作為的太守再留一任,而不是放鞭炮送他走,這應該是事實。

在古代,要用泥土修建大壩,全部攔截河水是不可能的。土壩很容易潰決。他們用什么辦法治水呢?首先是筑堰。堰是較低的擋水構筑物,作用不是蓄水,而是提高河流上游水位,以便引流灌溉。只要在河道上壘些石塊或打木樁,抬高水位,筑堰修渠,即可引水自流灌溉農田。漢代所建的大堰"高兩丈",實際也只有幾米高。這頗符合現今國際上流行的修低壩、維持河流生態的思想。

夏天,冰雪消融,疏勒河與黨河水位猛漲,正是莊稼需水季節。堰坊對灌區極其重要,因此也成為古代戰爭中對方的破壞重點。修復水利設施就成為大事。《新唐書·張守珪傳》中記載,唐開元時張守珪為瓜州都督開元中"有詔以瓜州為都督府,即詔守珪為都督。州地沙瘠不可藝,常潴雪水溉田。是時渠堨為虜毀,林木無所出,守珪密禱于神,一昔水暴至,大木數千章塞流下。因取之修復堰坊,耕者如舊。州人神之,刻石記事"。

"州人神之"的張都督,看來不僅是我們現今常常在電視鏡頭中出現,大聲吆喝指揮救災搶險,或者走訪災民詢問生活情況如何的書記市長。他還是位很有專業知識,能親自規劃設計工程項目的高級水利工程師。

被百姓稱"神"的敦煌專家不僅有張都督,早在兩千年前,敦煌先進的治水技術就傳到了西域諸國。如西漢時敦煌人長史索勵--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著名書法家索靖的祖先--帶兵一千多從在伊循城(今新疆若羌縣境內)屯田,曾調集鄯善、焉耆等處軍民四千人,橫斷卡墻河,掘渠分水,改進灌溉條件,使許多貧瘠的土地變成沃田,莊稼連年豐收。所以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給予其很高的評價:"敦煌索勵,字彥義,有方略……屯田樓蘭……橫斷注濱河……灌浸沃衍,胡人稱神。大田三年積粟百萬,威服外國。"

我想,一位官員的政績工程,能給當地百姓帶來驚喜和福祉,能顯示國力,能使外邦嘆服,能夠寫進歷史,一定代表了先進的文化,代表先進的生產力,代表了百姓的利益。如果古代有科學院工程院,評院士,聘他當博導帶研究生,是很夠格的。

關于古代在敦煌形成的"文化綠洲",我還想稍微說得遠一點。

敦煌莫高窟舉世聞名,敦煌石窟中深藏的"秘寶"發展成為"敦煌學"--其實敦煌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多方面的。發達的灌溉渠系,孕育了發達的農業和商業,才有可能使敦煌成為中國文明的一個耀眼亮點。僅以書法為例,東漢著名的書法家張芝是敦煌人。他以行書、隸書見長,尤精草書,被人稱為"草圣"。張芝的父親張奐是征戰西北的名將,后觸犯宦官,隱退敦煌故里,閉門不出。張芝幼而高操,勤學好古,經明行修,有幾次可以應征做官,他皆不肯,而潛心于書法與治學,當時影響極大。晉代王羲之推崇說"漢魏書跡,獨鐘(繇)張(芝)兩家。"張芝的書跡保存在《淳化閣帖》里有五帖,其中《秋涼平善帖》可以說是張草的典范,為世所珍。在張芝的周圍,形成了一群書法家和書法愛好者集群,此后敦煌地區崇尚草書的風氣延綿不絕。如張芝的兄弟張昶也善草書,又極工八分書(漢隸的別名),時人稱為"亞圣"。在敦煌的這一書法集群中,還有一個孩子的身影,這就是張芝妹妹的孫子索靖。在西晉時,索靖官至尚書郎、酒泉太守、征西司馬等職。2003年,北京故宮博物院動用了文物征集專項資金,以2 200萬元購回了清宮流失的文物索靖的《出師頌》,可見其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價值。在敦煌地區出土的漢簡、唐代的敦煌寫經等,在書法上都有極高的價值。古代的敦煌群星閃爍,文人名士薈萃,遠非一般邊地州縣可比。

并非完全是現代水利的功績,到清代康熙本年,疏勒河流域就已經形成了以安西瓜州、三道溝和玉門鎮為中心的三片較大的灌區。

我不知道當代水利專家,是否研究過古代疏勒河流域灌溉工程和設計理念,有沒有評估過疏勒河水全部攔截后對下游生態環境的影響。河西走廊西端歷史上一直是農業和牧業交錯的地區。既有綠洲的田園風光,也有片片草灘,點點羊群。

當我們要弄清楚人類活動與自然力此消彼長的規律,反思經濟社會發展決策的得失,探討水資源的分配與管理機制,現代水利工程建設與生態環境保護,經濟發展與社會自然發展的關系時,河西走廊絕對是一個樣本。

在這片土地上,交織著人與自然的相互依存和難以解決的矛盾,不同地域人群之間利益和生存權利的沖突,演繹著人生的希望與失望,城市和鄉村的經濟繁榮,以及文明的衰敗。雖然在生態惡化的進程中,自然力顯得過于嚴酷難以抗拒,但人絕對不是一個配角。幾十年來,在"改造大自然"的舞臺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大戲,熱鬧的場面沒有維持多久,落幕卻顯得黯淡蕭條,似乎連觀眾都已經走散。

近幾十年來,這里的澆灌面積擴大,人口的自然增長,和定為"商品糧基地"的產業發展政策,對水資源構成了極大壓力。疏勒河農業灌溉區中游干流長129公里,面積1.2萬平方公里--這還包括了常年斷流的下游。灌溉面積80余萬畝,灌區總人口13.3萬人,人均約6畝--大大超過了我國人均的耕地面積。其中雙塔(水庫)灌區28.7萬畝,占灌區總面積34%,人口4萬多。敦煌--安西綠洲人均水資源遠遠超過我國很多地區,原本承載幾十萬人口并無問題。而現在為什么到了這個地步呢?

無垠的大漠,豐富的土地資源,再加上日照長,晝夜溫差大,對農作物生長有利。古往今來,人們萌生的第一個沖動就是開墾荒地,發展農業。甘肅省確定在疏勒河流域建立商品糧基地。興修水利,大力發展小麥、玉米、胡麻、棉花的種植,此外還種植瓜果、啤酒花、啤酒大麥等,這些農產品都遠銷"全國各地"。

糧食是高耗水作物。在我國的東北、華北等地,小麥的耗水系數為6~8。而在河西走廊,降水很少,幾乎全靠灌溉,生產1公斤小麥,要用水1立方米以上,民勤、敦煌等地每公斤小麥達1.4立方米。每立方米水的產出僅為全國平均水平的1/16。

張掖市甘州區王其閘村農民王愛忠家,13畝地全種小麥,每畝用水1 000立方米以上。每畝小麥500公斤已經不低了,這就是說,生產1公斤小麥要一噸多水。2004年,王愛忠家改種了10畝制種玉米,產量增收兩成,每畝還能節水300立方米。這戶農民曾被《人民日報》作為節水典型來報道,一個農民一年節水3 000多噸,可每畝灌溉用水還是達到了700多立方米。

農業的產業結構,還有節水技術的應用推廣。河西走廊諸內陸河流域能否在新世紀可持續發展,已經到了十字路口。

《人民日報》2005年10月10日報道,時任水利部副部長翟浩輝說,"我國農業用水浪費主要表現在,灌溉用水利用系數低,目前我國農業用水的有效利用率僅為43%左右,遠低于歐洲等一些發達國家70%~80%的水平。全國渠道輸水損失占整個灌溉用水損失的80%以上,大型灌區骨干建筑物損壞率達到40%。二是灌溉定額普遍偏高,采用傳統的灌溉模式,全國平均每畝實際灌水量達到450~500立方米,超過了實際需水量的一倍左右,有的地區高達2倍以上。"--這個"有的",即是指河西走廊和寧夏、內蒙、新疆的廣大灌區。

國內外的經驗表明,噴灌一般比地面灌增產20%~30%,比滴灌增產40%。這樣大的增產幅度,利用其他措施是難以實現的。其實,噴灌、滴灌,只是節水農業的幾種方式,其他措施還有很多。而目前,許多灌區,渠系和排灌設施不完善,標準低,工程老化,失修嚴重,效益衰減。另一方面,連接田間地頭的小型農田水利建設欠賬較多,狀況惡化。斗渠以下田間排灌配套率低,渠系破損、淤塞嚴重,灌溉技術落后,輸水滲漏損失大。

知識與權力失衡,常常表現為知識從屬于權力;利益分割混同甚至替代了效益分析評估。需要從最基礎、最本質的地方開始,用大的智慧和有遠見的眼光,深刻認識西北內陸河流域的特點,認識地表水和地下水資源轉化規律,評估已有的工程項目得失,研究治本之策,謀劃長久之計。熱衷于修大壩、建大工程、跨流域引水調水的指導思想和機制,難道就沒有誤區嗎?

面對滾滾黃沙,面對蜥蜴一樣死去的河流,假如我們能穿過時光隧道,回到河西走廊大自然的原初,我們還會在一個干旱的高蒸發地帶修筑如此多的大壩,發展高耗水產業,建一個商品糧基地;在水資源已經嚴重短缺的地方再興建一座座大城市;不計成本、毫無節制地開發與利用自然資源,只算經濟產出,不計環境成本;任憑上游地區無償占有自然資源,而下游地區只能無奈地咽下處于地理劣勢帶來的苦果嗎?

河西走廊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就像吐魯番-哈密神奇的"坎兒井"一樣,古代河西走廊綠洲上的灌溉系統,還有許多讓人心靈激動的尚未揭示的秘密。


四、消失的陽關海


終于走到了條條內陸河的盡頭。我坐在葡萄架下,那迷人的綠蔭,帶來了一絲清涼。在灼熱的陽光下,眺望著。

好客的主人沏上了茶。一排整潔的平房,門前兩畦菜地,再遠處,便是高大的鉆天楊了。從楊樹的間隙,能看到蹲伏著的高大沙丘。

這是在有點逸世自居味道的陽關林場。

在眼睛被單調的白色和黃色灼得生疼之后,享受一番綠意和一杯清茶,是豪華的奢侈。杭州西子湖畔的茶座、北京什剎海邊的酒吧,根本不能和它相比。從屋前的機耕路走出,登上高地,就能望見有名的陽關烽燧在藍天黃沙間高聳著,蕩人心魄--這一切如同一幅油畫。

不管是懷舊還是訪古,到西北不能不來陽關。

西出敦煌后,汽車沿著戈壁灘上的公路疾馳。極目望去,盡是獅黃色的沙丘與黑色的灘地。只有南方的天際有一些低矮的山巒,那是祁連山的余脈。山下,尚有斷斷續續的小片綠色,間或有一兩株樹,幾叢草,其間散落著一些土坯房。離敦煌越遠,景色也愈加單調。綠色完全消失了,陽光更加灼目。

到陽關,是為了探訪絲綢古道,尋找一種文化?還是最后一滴清泉?

大漠空曠,人跡杳然。這時多半會感到失望。我的腦海中塞滿了古往今來吟詠陽關的雜七雜八的詩句。對曾在沙漠中艱難跋涉,備受烈日暴曬、干渴煎熬死去活來的旅人們,有了更多的同情。

這時,天邊幻現出一抹淡淡的海藍,像是湖泊。經驗告訴我,那是飄浮在戈壁灘上的蜃氣,是海市的誘惑。

水?干涸的古河道在烈日下延伸。

陽關應該有它的生命之源。

大多數游人對古陽關下的這片綠色是不屑一顧的。

他們乘汽車匆匆而來,到陽關烽燧下照張相,又匆匆回去。絲路早已斷絕,現在想要 "覓封侯"的,不在萬里之外的沙場而在官場。不論傳唱千古的《陽關三疊》還是《胡笳十八拍》,都不再有知音。旅游變成一種產業已變得很純粹--陽關烽燧下就有許多小販在戈壁灘上叫賣紀念品和古幣之類。沙礫荒灘上確實沒有太多值得人沉思徘徊的風景。

塞外絕域,千年狂沙,我沒有想到在戈壁深處,還有這么塊小小的綠洲,有這么個清涼的,值得品味流連的地方,真令人心醉。

還不到成熟的季節,一串串葡萄,像碧玉琢成。

瞅著杯中的綠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夜光杯和葡萄美酒。

老馬說,陽關葡萄的質量好,是釀酒的上好原料。我們農場原有個小酒廠,但規模太小,從歐洲引進了設備,準備釀造高品質的葡萄酒。你下一次來,準能喝上。

我望著小渠中的汩汩清流,問,這水從哪兒引來的?

這里有地下水,水位高,打口幾米十幾米深的井,就能出水。

老馬看出了我的詫異,說,這里過去是一個大湖,是一片水面……

我恍然,原來坐在"海邊",陽關的海啊。

這可是祁連雪水的最后流注,怪不得這茶水如此的甘甜清冽。

關于陽關名字的來歷,有種種說法。

據《元和郡縣志》記載,陽關在漢壽昌縣西六里,玉門關之南。

還有一種按中國傳統的風水理論,"山南水北為陽",那么玉門關應在依山傍水之地,即壽昌海以北,龍頭山的南面。

值得關注的是壽昌海。

海,是海子,即大湖。

當時,西域有兩個縣城--陽關與壽昌,隔湖相望。我翻閱了《舊唐書·地理志》,在"壽昌縣"條目下找到了"陽關,在縣西六里。玉門關在縣西北一百八十里"。《新唐書·地理志》則記載:"又一路自沙州壽昌西十里至陽關古城。"唐代敦煌稱沙州,河西節度使的都府曾設在這里。唐代沙州的轄境遼闊,包括了羅布泊(蒲昌海)和天山南路的大部分,壽昌縣屬沙州。一個六里,一個十里,哪個精確些?現代測量的結果是,兩城直線距離是六里,如走小路繞過壽昌海,則為十里。

不用再考證。

遙想當初,壽昌海碧波蕩漾,岸邊綠柳依依,駝鈴叮咚,行旅來往不絕。

守住了海,守住了水,便守住了西部生命之源。沒有壽昌海和西頭溝這兩處水源的補給,無論是西行穿越大沙漠前往羅布泊,還是向東入關進入敦煌,都會受到干渴的威脅。"把關"實際上就是"把水"。

備受漠風烈日和干渴煎熬,長途跋涉而來的商賈、使臣、僧侶、游人,個個嘴唇干裂,疲憊不堪地排隊,等候驗證過關。我不知道那時陽關城的供水要不要收費,水價如何。如果按今天與"國際市場"接軌的思路,一壺"陽關礦泉水"、"壽昌純凈水"還不賣幾個波斯金幣?

從陽關再往西就是談之色變的"白龍堆"戈壁了。

岑參云:"前路無飛鳥,但見白龍堆。"當年雖然艱險,還是有路可尋的。

現在,西頭溝已經干涸,前路已經斷絕。清脆的駝鈴不再,悠遠的梵鐘不再,也沒有胡煙羌笛。對于連接羅布荒原的穆塔格沙漠,望一眼已經足夠。20世紀20年代,由于塔里木河改道,羅布泊從喀拉庫順向北回歸古羅布泊洼地時,斯文·赫定和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的科學家們曾興奮不已--有了水,不僅樓蘭能夠復興,從敦煌、陽關經羅布泊至庫爾勒道路也能再度暢通--這將是連接南疆的黃金通道。可是,夢想還來不及實現,60年代初,羅布泊就像破瓦盆一樣徹底干涸了。

不再有經典意義上的探險和考察了。

也許有幾個想成名的現代男性或者女性,在拉夠了贊助,備足了食品礦泉水之后,駕著花花綠綠的越野車,沿著早已被風沙湮沒的古道絕塵而去。依舊是茫茫黃沙。只是在歷代文人反復吟詠過的精神家園上,多了幾道花樣翻新的轍印而已。

映照古今的是陽關的海子。

壽昌海在年代不同的史籍中,有渥洼池、渥洼水、南海等名稱,但我卻更愿意稱之為"陽關海"--陽關不僅有連天的黃沙,還有迷人的碧波。這里是《史記》記載漢武帝得神馬的地方。

《史記》的《樂書》、《禮樂志》、《武帝紀》中記載有武帝得"神馬"的故事,其中言之鑿鑿: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和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這位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得到神馬后興奮異常,擊節長嘯,作"寶鼎、天馬之歌"。

據考證,天馬可能是野馬。

馬是由野馬進化過來的。中國內地是農耕文化區域,而馬是草原上的生靈。不論是戰馬還是拉車耕地的農家的馬匹,在人工飼養的環境里,馬的品質與野性都會退化。對于保持種群的特性來說,荒原上的野馬便顯得特別寶貴。

野馬是自由自在的精靈,很難捕捉。干旱的月份、干旱的季節,黨河斷流,疏勒河無水,綠洲邊緣,沙海中的小湖小泉都干涸了。只有壽昌海還有水色。戈壁灘上不馴的野馬也來到了陽關,來到了海邊飲水。有位從南陽新野--漢代南陽郡在襄陽,發配到敦煌屯墾的人想了個辦法,在野馬飲水的湖邊用泥做了個假人,手持勒絆。當野馬對泥人習慣之后,他便替泥人立在海子邊,趁野馬飲水之時用勒絆將野馬套住。野馬又蹬又踢,他始終不松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野馬制服。他將此馬獻于武帝時稱,這匹神馬產于渥洼水中--從水里躍出來,不就是龍的化身嗎?據說這位流官因此得到皇帝的歡心,赦免減刑,回到他的故鄉。

漢武帝愛馬在歷史上很出名。他不愛馬廄里喂得膘肥體胖的御馬,而喜愛西域的天馬、大宛馬、汗血馬。馬上得天下、馬上拓疆土--這頗有點"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味道。"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威靈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漢武帝的這首《西極天馬歌》還是寫得挺有氣魄的。

用不著到新疆的將軍戈壁。祁連山與敦煌、陽關綠洲歷史上就有野馬。

祁連山南麓的肅北縣,有野馬灘與野馬南山。

由于地殼斷層的抬升,祁連山一些雪水河水滲入地下,在陽關附近的戈壁沙磧中涌出,形成多股泉水,匯成了壽昌海。據水文測量,泉水的年徑流量竟然有將近1億立方米。西北的內陸河易斷流,而地下水卻相對比較穩定,陽關附近草灘與河流,成了野馬出沒之地。

綠洲在年復一年地變化。清代紀昀流放新疆,途經敦煌時,在《物產六十五首》中就有"采硝人在古陽關"的詩句。我不知道紀曉嵐有沒有實地考察過古陽關遺址。但他在敦煌城內滯留多日,獲取的消息應當是準確的--當時陽關一帶的生態環境已經惡化,眾多的湖泉干涸,成為老百姓采硝的鹽池了。

20世紀50年代,從幾十里外的地方拉土運石,陽關泉水涌出的地方修起了500米長的大壩,建了個平原水庫,庫容150萬立方米,據說是為了不讓夏秋季節的流水"白白流入沙漠"。水庫灌溉著周邊數萬畝農田林木。其間還多次從甘肅各地往陽關移民墾荒。人多了,水量不夠,就打井抽水。于是,海子和流泉消失了,陽關的風景失去了最美的映照。

沙漠戈壁里,陽關的海子艱難地活著。

黃昏,陽關林場果園的葡萄架下,那緩緩流淌的渠水,又映見了千古不變的月色。



燕南園愛思想 朱幼棣 2015-08-23 08: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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