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為什么很多中國人沒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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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醫學人文講壇》

這些年我主要給藝術學生講演,從來沒跟非藝術專業的軍人、醫生交流過。主辦方讓我講講“人文”,我很茫然。人文是大話題,容易空。講什么呢?我跟軍人有淵源。我的爺爺是國民黨軍人,黃埔軍校第七期畢業,參加過抗日,也參加過“剿共”,在淮海戰役打了敗仗,被俘虜了。他屬于邱清泉兵團,打敗他的是解放軍二野還是三野?我忘了,但其中有個軍人后來成為我的岳父。所以當年我爺爺敗給我岳父。爺爺后來逃到老家廣東,共產黨一路打到海南島,他就到臺灣去了。

當然,我爺爺不可能見到我,我也不可能見到他。直到1989年,我才有機會從紐約到臺灣去看他老人家,當時他已經過了80歲了。第二年,我父親作為對臺干部,被批準到臺灣,把我爺爺給拽回家鄉,得到善待,在那里終老去世了。所以,我跟軍人有這樣一層關系。我是“文革”一代人,老知青,插隊8年,出國又是“洋插隊”,整整18年。我的學歷實際是小學畢業。1966年“文化大革命”發生后我勉強上過兩年初中,數學、語文課都沒有上過,就是參加批斗老師,參加游行,參加勞動,混了兩年就和幾十萬知青到農村去了,從此再沒上過學。等到1978年我考上中央美院,已經25歲,忽然變成研究生,讓我填寫學歷,我就填小學畢業。他們說不可以這樣填,你是同等學歷,但我堅持這樣填。到2000年,我被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聘用,又要填學歷,我仍然堅持說:我小學畢業。

我也沒教養。通常所謂“教養”,第一條,總得有禮貌。可是我到現在遇到有些小禮節,還是止不住地沒禮貌――我喜歡逛古董店,最近我到羅馬旅游,找到兩條專賣古董的大街,一家一家進去看。有一家進去后,我就埋頭看小雕塑、小文物,然后向一位很有風度的老先生問價錢。問了幾件,老先生都說不賣,我說:“為什么不賣呢?”他說:“這是我的店,你進來了,不跟我打招呼,就在那里看,然后問我賣不賣,我不賣。”我很少臉紅的,當時臉紅到脖子,非常難為情。我小時候常被大人訓斥,訓斥的理由不是頑皮搗蛋、翻墻砸東西,而是沒禮貌,并不是這個人不好,實際上是不懂事。小時候,年輕時不禮貌、調皮,甚至粗鄙,情有可原,尤其是在那么一個粗暴荒涼的年代;可是歲數大了,今年(2006年)我虛歲53了,在羅馬,在文藝復興的故國,不經意之間,小時候“文革知青”那種沒教養,那種粗鄙的人格,就露出來,這位老人把我點醒了。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可是所謂教養、所謂禮貌,全看小事情。今天,我們的所謂“人文”狀況,出了什么問題?我們普遍的教養,出了什么問題?一方面,在我們十年記憶中,中國的國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好。國家強大了,經濟增長全球最高,年輕一代越來越知識化、現代化、國際化。可是也因為這二十幾年的經濟體制轉型,中國又出現前所未有的大問題:大家都同意,我們的人文素質發生很大的問題,大家都不滿意。

人文”這兩個字,漢語原來是沒有的。這個詞,實際上最早是從“文藝復興”那里來的。文藝復興以前,漫長的一千多年中世紀,人是上帝的仆人,上帝的罪人……到了文藝復興,所謂“人”,所謂“人的價值”抬起頭來,簡單說,就是世間一切,人最重要。

文藝復興是個物理、天文、哲學等大發明時代,人類忽然跳躍著進步了一次,它泛指所以學科、所有學問,總起來,叫做“人文”,叫做“人文主義”。按理說,中國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現代化教育,文藝復興的價值觀和所有學科知識,我們差不多都掌握了,為什么我們今天還要來提人文教育?提人文素質?素質,也泛指很多內涵,但我寧可用比較都的字,叫做“教養”。我今天講課的題目叫“人文與教養”,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國民的教養,是慢慢養成的;一是推動教養,是歷史慢慢形成的。我特別注意后者:幾十年來,是什么原因,使我們一些國民失去了教養,而且是起碼的教養?很多很多有地位的人,教授、官員、社會名流……你仔細去看,他們未必有教養。我本人的沒教養,剛才已經有個例子。現在說個別人的例子,是別人對我沒教養。我有一次在廁所正撒尿,一個儀表堂堂的青年,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是個研究生,立刻跑過來站在我后面大聲說:“你是不是陳老師?我是從江西來的,你江西插過隊,我要跟你照個相。”我非常尷尬,因為我正在撒尿。他那樣沒禮貌,完全不懂應該在外面等我,不懂得不可以這樣對一個長輩說話。出了廁所,他早已準備好了照相機,把我像人質一樣一把夾住,不由分說就拍照。這樣情況我不止一次遇到――雖然并不是每次都在撒尿――但一上來就抓緊,拍完就走,然后跟人說,你看!我跟陳老師合影。我們小時候,所有大人都不許我們這樣對待人,可是如今變成大學里司空見慣的事情。不是對我一個人,所有他們認為有價值的或必須認識一下的,都這樣,行話叫做“混個熟臉”――這就是沒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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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有個案例:美國愛(依)阿華州,一位中國留學生槍殺了他的三個老師,還有他的一個中國同學。他句叫盧剛,在中國是天才班培養的,成績優異,很年輕就出國。和另外一個天才學生,溫州人,兩人都在愛阿華州大學修天體學,都師從同樣的導師。盧剛沒得到他要的分數,另一個同學得到了,他忌恨同學,也忌恨老師。他帶了手槍到不同的教室,把幾位老師一個一個打死,也把那位溫州同學打死。

事情發生后,美國非常痛惜,并不是痛惜他開槍殺人,因為美國經常發生校園槍擊案,隔三岔五會有報道,這是美國的老問題――美國痛惜什么呢?在全世界天體物理研究方面,一共有6個最頂尖的教授,現在有3個沒了,被打死了。天體學研究近百年的累積,現在一半變成空白,失去了重要的研究者。但我要說的是另一個問題。中國正在健全法制,營造司法改進的環境。但一個國家只有法制是遠遠不夠的。我在美國呆了這么久,親眼看到這是個法制嚴明的國家。可是法制不能解決所有事情,維持一個社會的正常運轉,法制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就是人的教養,人的行為規范。留學生盧剛案真正動人的是后面的故事,中國人聽了,簡直匪夷所思。愛阿華區是個大學區,有將近上千名中國留學生,盧剛案發生后,全體中國留學生和家屬非常緊張:我們在別人國家犯了案,殺了人,出門怎么面對美國人?可就在案發當天晚上,愛阿華州所有中國留學生家門口都有一封信塞進來,是當地教堂散發的,大意是說:“請所有中國人不要緊張,不要愧疚,我們都是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請大家一起為死難者祈禱,為兇手祈禱。”中國人安心了,第二天上學、上班,又受到美國同學和同事的口頭安慰,然后教堂請中國人(不管信不信教)都來參加儀式,原諒罪人,超度死者。這事發生在我們國家會怎么樣?我相信政府會有理性,不見得失控、失態。但在一個道德傳統沒有中斷的國家,或者道德傳統嚴重中斷的國家,一旦發生這種悲劇,你會見證二者的差異。

今天整個人文狀況發生問題,有遠因,有近因,遠因是“五四運動”,近因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后果是我們民族長期傳遞的核心價值觀被中斷了。中斷以后,可以恢復,但傷口留著疤,無法回到原來的樣子。文化斷層比肉體破裂可怕得多,后果也嚴重得多。“五四運動”把整個先秦諸子以來的大統,基本上給否掉了,但中國要現代化,要轉型,不動這大刀子不行。1919年不可能預見大統,而文化大革命把“五四”傳統也顛覆掉了。那十年,人的問題,社會問題,在最近幾十年慢慢顯示出來,在各種形態、各種人群中,由各種新的原因和舊的病根,處處顯示出來――這是真正嚴峻的問題。但我們要對國家的歷史有個大的體諒。為什么古老民族在當代遭遇現代化,必須轉型,必須付出代價,甚至必須拋棄傳統?因為那些傳統不再適用新的國家形態,新的人際關系,新的社會結構――所謂“人文”,所謂“教養”,在一個巨變的時代就是這樣作為代價犧牲掉的,直到國家富強到一定程度,我們又回到這個問題,回到“人”的問題,沒法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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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載 2015-08-23 08:5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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