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的情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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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為水云心

湯顯祖的情幻世界

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

--《牡丹亭·鵲橋仙》

樂生

1584年冬天,屠隆灰頭土臉被逐出京城時,湯顯祖正在南京過著清冷而又優裕的閑曹生活。禮部觀政結束后,他被分發留都,擔任太常寺博士這一閑職,職銜正七品,七月動身,八月十日已經到任。

對于一個出身三甲的青年官員來說,最理想的晉身之道是經由館選,進入翰林院,再分發到中央六部歷練,一步步熬到進入內閣中樞,像湯顯祖這樣一人官場就被打發去坐冷板凳,也算是比較少見,比分發到州縣的同年都要差勁得多。

在正式踏入帝國官場之前,這個來自鄱陽湖邊小城臨川的才子已在科考的道路上蹭蹬了十余個年頭,昔年名動江右的青年詩人已過而立,華發早生。在萬歷十一年(1583)通過禮部最高一級考試之前,四次春試不售的經歷足夠讓一個人的自信心飽受摧擊,但他竟然挺了過來,依然褒有著劍魄

琴心的浪漫情懷,這不能不提兩個同時代優秀人物對他人格

鑄造的影響:一位是萬歷初年起用為兵部尚書的江西宜黃人譚綸(但譚綸對這個年輕的崇拜者并不太當回事,日后湯顯祖在京城拜訪譚尚書時就吃了閉門羹),另一位是泰州學派著名學者、曾在湯家短暫執教的理學大師羅汝芳。①

羅汝芳之學出自王艮的再傳弟子顏鈞,算起來是王艮的三傳嫡裔,但他這一脈的思想比王艮更為激越脫俗。羅的一個重要創見,在于把《易經》中“生生”的概念引人了心學體系,主張以生代心(“善言心者不如以生代之”),認為生命自身生生不息的過程,便是宇宙生機和最本質的善。羅又善于運用詩歌和藝術手段激發推蕩弟子的天機,未來的劇作家從十三歲起與老師朝夕相從,這一樂生的態度自然會對他起到久遠的影響”。多年后湯貶任廣東徐聞縣典史時創立

貴生書院,就是他重視“生”的一個例證。1

而臨川所屬撫州府的人文之盛,也使少年湯顯祖在面對這個世界之初有了足夠的底氣。城中有謝靈運祠,系為紀念東晉時曾任職臨川內史的山水詩人謝靈運而建,此地是湯顯祖和一幫學友功課之余經常流連之處,二十六歲那年,湯在地方政要的資助下出版的第一部詩集《紅泉逸草》(收錄了他早期的75首詩作),就是向這位千年前的詩人致敬的,據湯自稱,其中紅泉二字,就出自謝靈運的一句寫當地風土的詩:“銅陵映碧澗,石蹬瀉紅泉。”但從這本充斥著舊習氣和平庸意象的循規蹈矩之作上,一點也看不出日后湯身上那種獨立不羈的氣質。

其實早在萬歷五年那場春試中,如果這個江西人不那么不識抬舉,他早已身登龍門。1576年春天,湯顯祖在前往南京國子監游學的途中,應羅汝芳的另一門生、同學沈懋學之邀,順道在皖南宣城作客,沈介紹了自己的好友、戲曲作家

梅鼎祚與湯相識,不久他們那個社交圈子像滾雪團一樣擴大 93

了,宣城知縣姜奇方也加人了進來。湯第一次上京春試時與姜入住同一家客棧而結識,此番造訪,姜正可盡地主之誼。沈懋學性喜騎術,常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揮弄長矛,梅鼎祚則是一本古代名姬美女傳記集《青泥蓮花記》的作者,這幾人都是風流倜儻的名士脾性,讓一向拘謹的湯大開眼界,說是聚在一起為明年的春試資糧,實際上是游賞的日子居多。

某日,姜知縣向湯、沈兩位好友傳話,說首輔張居正邀請兩位明年春天進京時務到相府一見。原來,張居正為了讓次子張嗣修在明年的春試中及第,正在想方設法,一是不讓自己的異母兄弟張居謙參加本年春試,以杜天下人之口(居謙不敢違背兄長,不久后郁郁而死);二是多方羅致海內名士,以作兒子高中科第的陪襯,不讓人抓著舞弊的把柄。張府的人打聽到,這一科南北士子中,羅汝芳先生的兩個高足湯顯祖和沈懋學于時文最為精通,且又現在宣

終為水云心

城,于是請宣城知縣姜奇方居間傳話。姜向他的兩位朋友坦言,他這么做也有不得已處,因他早年曾以同鄉身份在張府坐館。

第二年初春,湯、沈兩位同門學子到了京城,人住東城裱背胡同的一家客棧。沈同學認為一個父親為了兒子的前途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欣然就道,依約前往張府。湯同學卻打死也不肯去。最后放榜結果出來,幾乎全在意料之中,沈懋學高中一甲第一名,張嗣修以第二名及第,即俗稱的榜眼,湯顯祖則名落孫山,明擺著是首輔大人要給恃才傲物的年輕人一點眼色看。這事兒讓沈懋學也老大過意不去,寫信安慰他說:"獨憐千里駿,拳曲在幽燕。"

狂喜

可以想象這個年輕人的屈辱和傷心。很長一段時間,這

個世所公認的八股文名家對考試制度乃至帝國的用人機制產

生了嚴重懷疑,其直接結果是好多年他都不再去碰那些能夠帶給一個人以功名和榮耀的時文。其間他在家鄉出版了第三部詩集《問棘郵草》",并在寫作一部叫《紫簫記》的傳奇。

他初試啼聲的這個戲,取材于唐人小說《霍小玉傳》,原作講述的是霍小玉被負心郎詩人李益始亂終棄、憔悴以死的故事。這是唐人傳奇里最悲情的故事之一。但湯的這個戲并不拘泥原著,而是隨意生發出去,表達自己和同時代人對友誼、愛情和仕途的一種帶有浪漫色彩的憧憬,把它改寫成了同情遲暮美人、頌揚青春熱情的一首風格雜駁的詩劇,曲文賓白用的是當時還不太流行的駢綺體。

小說里的小玉是霍王的庶出,霍王死后,小玉的生母鄭

六娘被逐出府邸,等待著小玉的命運是做一個官伎。小玉經人介紹認識李益后,兩人就同居了。小玉要求她的情郎和她同住八年,因為這個生性浪漫的女孩覺得,和自己真心喜歡的男子一起住滿八年,這一輩子也就值了,她不可能奢望一個極有前程的青年詩人與自己廝守終生。湯改寫的戲劇中,霍王并未死去,只是忽然想要去尋長生不老之術,遣散了鄭六娘、杜秋娘兩個侍妾,小玉也沒有與李益認識的當晚就同居,而是舉行了一場婚禮,成了李益正式的妻子,且一起生活的時間為十年。小說中的李益是一個負心郎的角色,但湯在戲中把他的品格塑造得完全當得起小玉那份癡愛。婚后不久,一次在花園散步時,小玉把相守十年的計劃告訴了李益,李益當即信誓旦旦要相愛到白頭,兩人在花園里唱和的那些辭句,正見出了這對青年夫妻愛情之濃烈。不久,李益去邊疆任職,完全陷入了對妻子如醉如狂的思念,一直到三年后,他們終得團圓,似乎未來的歲月里再也沒有什么能把

他們分開了。 95

當那些華美的句子噴薄而出,寫戲人似乎也完全陶醉于愛的狂喜中了:愛可以戰勝空間的睽隔,愛同樣可以戰勝時間。雖然這個戲從未排演,但寫作過程中充滿著的浮世里的種種快樂使湯意識到,比之詩文的高蹈與艱澀,戲曲傳奇是一種多么世俗化、又與生命貼得多么近的東西啊。據湯日后回憶,他每填好一曲,就有等在一邊的朋友玉云生“夜舞朝歌而去”。此人體態苗條,用海鹽腔演唱時,假聲清潤而尖細,一發現有曲調不合的地方就隨時向他指出"。此外,當地一幫有錢又有閑的名家子弟也始終圍著他轉,參與到劇情的討論中,不時有曾粵祥的美食佳肴,又有謝廷諒的應酬接待。這部意象藻麗、對句工整的華麗大戲中的詩朋酒侶,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和朋友們充滿著夢幻騷動的青年時代生活的

寫照。

從一個理學家的高足、時文寫作名家轉向詩歌和傳奇,

終為永云心

并讓世俗的情感進人他的寫作,湯在1576年后的幾年經歷著心智和情感上的脫胎換骨。但他那時候尚不自知,倒是同時代靈敏的讀者已辨認出了他獨特的氣息其中就有著名畫家兼詩人徐謂。這個因殺妻案人獄的傳奇性人物1579年刑滿釋放后,已快六十歲了,他在前往北京投奔翰林侍讀張元忭的途中讀到了一冊湯的詩集《問棘郵草》,評價是“通篇都佳,愈看愈妙”,并在客旅中寫下一封熱情如火的信,自謙愿意給小他近三十歲的詩人“執鞭”(“執鞭今始慰生平”)。此信無法投遞,直到后來有人前往江西才得便寄出,送達湯的手上。

就這么著,直到張居正死后一年即萬歷十一年那一榜,湯顯祖總算是結束了三年一度令人痛苦不堪的向著北京的奔跑,晉身這個時代最為精英的人群行列。他的會試成績不算太好(為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三十四歲的及第年齡也不算年輕,但這已足以使多次碰壁的他稍感安慰。像那個年頭所有抱有政治熱望的青年官員一樣,結束禮部觀政后,湯顯祖對自己的人生設計當然是希望留在京城一展抱負,畢竟當時世人的眼里,沒本事沒后臺的人才去外補的,用他朋友屠降的說法是,“以內館為高華,以外吏為流俗,以詞賦為雅道,以吏事為風塵”。但此時的閣臣張四維、申時行都是張居正執政時代的元老,湯留京的希望實是很渺茫,雖然申、張兩人的兒子也都是他的同年進士,但稟性高傲的他從來不想動用這

qb

層關系留在北京。

在元老派的陰影下

南京,或稱南都,從15世紀初成祖遷都以后,它在帝國的政治版圖上一直相當于朝廷的后樂園,雖然名義上保留了一套虛設的行政機構,設有禮、刑、工三部,實際上是失意官員的集散地、生意人的天堂和帝國全境范圍內最繁華的娛樂中心。在一個道德主義者的目光看來,這是一塊與墮落、腐化、犯罪接壤的土地,它只會生長出享樂主義的惡之花和遷延、遲疑、不負責任的行事作派,一個北方人如果到了這里,必須要加倍小心,才能使智力和精神不至于墮落。但顯然的,湯顯祖對這座散發著濃郁的藝術氣息的城市并不感冒,六朝以來的抒情詩歌早就讓他對這

南華泰

座城市向往不已,在他眼里,

向 名 怡 自 留都在文化上的重要性或許要

超過北京,而城中規模宏大的

相錯時

國子監,秦淮河上的歌童美

泗 何

女,麇集于三山街的印刷作坊和書鋪,以及遍布城內外的名

深 山古寺,這些文化地標在他眼

里都有著持久的魅力。

沙 京

其實早在1576年前后,湯就造訪過石頭城,并在1579年春試落第后的南京之行中結

識了學問淵博的時任國子監祭酒戴洵,一位來自浙江奉化的和藹的小老頭。從他自敘行跡的詩歌《懷戴四明先生并問屠長卿》來看,“八月十日到官寺,是日臨齋多所思,明堂碧海舊經游,復道香街始為吏,三日南雍拜圣人……”他到南

97

京的第三天就去了國子監,門房告訴他,戴洵早在兩年前就已離開國子監回了浙江奉化老家,這未免讓他感到了一絲失

望。

一個熱衷社交的年輕人,在萬歷年間的南京總會找到氣息投合的朋友。湯供職的太常寺,在帝國龐大的軀體里是一個類似盲腸的部門,基本上可有可無,除了重大節慶活動時要祈天、祀祖,讓他和同僚們忙乎一陣,大多時間盡可讓他讀書、喝酒、四處玩賞。與他來往密切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后來被劾行為不端丟官的國子監博士臧懋循(字晉叔),此人來自浙江長興,精通音律,有許多歌伎朋友,有事沒事總喜歡往秦淮河的畫舫送銀子。還有兩位他視之為畏友的,是當年張居正“奪情”一案里受過廷杖處分的著名的反對派趙用賢和鄒元標。湯赴任南京后不久,鄒元標因慈寧宮焚毀上了一道評論時政的奏章被萬歷下詔切責,由吏科給事中被貶南京刑部,他和湯算是前后腳到的南京,同系江西老鄉,往

云心

終為水

煙月

來自然更為密切。

頂頭上司太常寺少卿王世懋那里,他反倒很少去走動。王世懋是萬歷五年進士,與屠隆、沈懋學等同年,但時人看重的是他的另一個身份,文壇領袖、刑部尚書王世貞的弟弟。其兄聲名籠蓋海內,一個文壇后進只要得到了王世貞的片言褒賞就會聲價驟起,多少人想通過王世懋搭上他那位有權勢的兄長而不得,但湯認為他與上司復古主義的文學主張不合,“不與往還”。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因自引避,不敢再謁尚書(王世貞)之門”@。事實上,文學趣味的異同不過一借口而已,他們的關系搞得這么僵,究其根本還是籠罩在了元老派與少壯派對抗的陰影下。

在南京的這些年,湯一直在修改三十歲那年在老家寫的《紫簫記》。大概1579年前后他就寫出了上部,當時有地方戲班來找他談過搬演上舞臺的事,但有人指出此劇涉嫌影射某朝中大佬,后來就不了了之"。剛到南京那幾年,他就想

98 把這部戲的下部寫出來,但苦于一直找不到感覺,直到萬歷

十五年(1587)他三十七歲那年才把此劇正式定稿,并改名為《紫釵記》。南京的一家書坊文林閣有意刊印此稿,但因“部長吏”王世懋的干預,“是非蜂起,訛言四方”③,出版商不得不忍痛放棄。此劇后來到1595年才有機會付梓,這是后話,不提。④

湯對戲劇的終身熱愛,最初可追溯到十二歲那年在老家臨川看的一場戲。這是鄰縣宜黃人譚綸在軍中招募的班社,擅唱海鹽腔,譚綸回籍奔喪,帶來的這個戲班就在附近縣鄉演出。"現已無法得知當年這場戲上演的是什么劇目,但不難想象戲臺上穿梭的人影和咿咿啞啞的唱腔對敏感的少年內心世界的沖擊,因為自茲他知道了,這世上有一種叫傳奇的東西,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借由美輪美奐的音律和戲中角色的賓白,傳達出內心的悲戚、歡樂和夢想。

這樣的做派在自居正統者看來無異虛度時光,1568年夏

南華錄

天,湯的老師羅汝芳由南昌來南京,應國子監祭酒趙志泉之邀在雞鳴寺開講性命之理,這個有著超凡魅力的演說家就很不滿昔日得意弟子的現狀,質問他:"子與天下士日泮渙悲歌,意何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時可了?”這一迭聲的問讓湯如針芒在背,連著數晚一想起來就不能人睡,他作了誠懇的檢討,但無可奈何地,他與理學家所期許的目標還是越來越遠了。

雖然湯受學于羅汝芳的時間并不長,但對于自己沒有如老師所期望的那樣走上理學的講壇,他還是一直心存愧疚。他說自己也沒想到會成為師門的叛徒,但好多時候人生的軌跡實在不是憑著良好的愿望能夠選定的。“后乃畔(叛)去,為激發推蕩,歌舞誦數自娛。積數十年,中庸絕而天機死。”后來他在《太平山房集選序》中如是說,

在萬歷朝死水一般的政壇,一個低層文官只要不過激、不出頭、不落下明顯的把柄,還是可以獲得緩慢的升遷。在

南京的第五個年頭,湯顯祖改官南京詹事府主簿,再一年, 99

晉升正六品的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北京吏部的朋友來信告訴他,只要他放下身段,多與朝中大佬、特別是內閣政要們通好,內調京城任吏部主事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但在南京的幾年閑散日子過下來,京城對湯已沒有了當初那么大的吸引力。他回信說,他現在不能離開南京,就如魚兒離不開水一樣,南京離老家順風只有五日水程,每月有信札來回,而在京城一百多天不通信是常事,再說了,在北京做六品郎官,一年薪俸四萬文,除去房租柴米,再雇兩個當差,一年就得花七萬,哪能維持得了?而在南方,人伕酒米都從家里帶來,自然節省許多。他還說北方氣候不好,風沙滿面、吹得人張不開眼了還得出門拜客,冰厚六尺雪高三丈,還得摸黑去上朝,加之吸的是煤氣,睡的是煤坑,自己從小受不得穢氣,看見道路上不干不凈的,就會頭昏腦脹,北京有的是做官的人,何必一定找我?

終為水云心

他擺出這么一副決意拒絕的姿態,或許是因為與真可和尚的幾次充滿機鋒的對話,使他開始有意識地給自己的人生做減法,放下一些塵世間的眷戀之物。真可和尚"是當代禪宗大師,與李贄并稱當世兩大教主。萬歷十八年(1590)冬天,湯顯祖與真可在南京鄒元標的寓所初次會見時,真可和尚就流露出了超度他出世的強烈意愿,而究其緣由,說來堪奇,竟是因為多年以前湯顯祖題在南昌城外云峰寺墻上的兩首小詩《蓮池墜簪題壁》。真可和尚“直捷痛快”,當場背誦了二十年前湯顯祖的這兩首小詩:“搔首向東林,遺簪躍復沉,雖為頭上物,終為水云心。”“橋影下西夕,遺簪秋水中,或是投簪處,因緣蓮葉東。”說從中很早就看出,湯“受性高明,嗜欲淺而天機深”,希望有一天他能真正按照詩中的夙愿去做。

聽和尚緩緩吟來,湯顯祖陡然回憶起了1570年秋天,秋試中式的他去南昌城外的云峰寺拜謝一個文學前輩,告別出來已是薄暮時分,他在寺門外蓮池旁休息時不慎把一枚束發

的簪子落人池中,于是隨口吟了這兩首小詩題在壁上。他一

面驚嘆因緣巧合,一面又感動于真可的誠意,但當真可勸他辭官剃度時,或許他身上叛逆的一面還沒有真可所期望的那么強烈,他遲疑了。最后,他答應受記,而不出家。真可給他取了一個法名寸虛,意即希望他的方寸之心永遠虛空。臨別時真可表示,湯一日不入空門,他就一日不放棄努力。

“湯遂昌”

萬歷十九年(1591)初春,掃過西北天際的一顆慧星結束了湯顯祖在南京清靜自在的生活,把他掃到了千里之外瓊

州海峽北岸的廣東徐聞縣,出任不入流的典史一職。

事情的緣起是,這年春天星變,萬歷皇帝下詔修省,同時切責各科道言官務觀避禍、欺蒙圣聰,要求臣下們上疏建言。本來只是生性急情的萬歷皇帝作出的一個姿態,這個南都散官竟然認了真,哪報傳到南京沒多久,他就寫下一篇《論輔臣科臣疏》遞了上去。道德義憤和對當下政治的不滿使他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罵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有欲,以群私人器然壞之”,又罵后十年之政,現執政申時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真個是“輔臣欺蔽如故,科臣賄婚方新”。

他又舉兩位正直敢言的御使丁此昌和萬國欽為例,質問道,丁此昌揭發考試作弊,萬國欽斥責對外妥協,都落得個罷職的下場,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之所以噤若寒蟬,還不是因為首輔申時行專權?

這個人在政治上一直都是不結盟的,此疏針對的又是手握權柄的首輔大人,受到“假借國事攻訐元輔”的反噬也在料想之中。念他為官多年,縱有攜妓冶游等小節,但也無有大過,貶到廣東瓊州也算是從輕議處了。但這一下還是把湯打得不輕,出京南下時他順道回了一趟江西老家,一到家就瘧疾發作,在持續的高燒中,他被各種各樣的夢境包圍著,他后來不無驚悸地回憶說,在其中的一個夢里,自己被縮小成只有一尺高,在一個破屋子里四處摸索門戶想跑到外面去,外面月光細碎暗淡,他就是找不到一扇出去的門。最后是他父親把他叫醒了。

和屠隆一樣,兩人都是在度過一段相對順遂平靜的官宦生活后,在人生的中途遭受波折。兩個都是心氣很高且敏感的人,突遇挫敗。自免不了世事翻覆如浮云的無常之感。對屠隆來說,“淫縱”的指控把他打人底層的泥淖,一輩子窮愁潦倒未能翻身,湯顯祖比他幸運的是,做了兩年典史之后,隨著申時行內閣的倒臺,又有機會起復,調任浙江西南部一個叫遂昌(又名平昌)的小縣知縣--任命書上說是“量移”。這也使他免去了屠隆那樣的衣食之虞,公務之余還可“借俸著書”。

從湯顯祖在遂昌五年任期內的治績來看,修城垣、捕盜賊、懲豪強、建書院,以致百姓安寧,訟案大為減少,他還是稱得上帝國基層的一個能吏。尤其是諸如元宵夜把囚徒放回去與家人團聚觀燈這些舉措背后的人道關懷,更是為他在當地士民中羸得了極佳口碑。“兒童竹馬,陽春有腳,經過百姓人家。月明無犬吠黃花,雨過有人耕綠野,真個,村村雨露桑麻”,這曲《八聲甘州》,是他后來在新戲《牡丹亭》里描述南陽太守杜寶挑著花酒、春巡勸農的場景,某種程度上也是他

這個平昌縣令夫子自道。

蝸居山城小縣,最易懷舊,他與屠隆交往不算多,到了此間卻時常會想起。這個自我放逐山水間的人不知流浪到了何處?近來又度了什么新曲?他寫信邀之前來,埋怨總是不成行:

弟洗竹林寺以待足下,竟成子虛。羊溝蚶谷,何得赤水之珠?

在湯的熱誠邀約下,大約萬歷二十三年(1595)暮春,屠隆由鄞縣老家南下經天臺、歷雁蕩、渡甌江、過麗水,直抵遂昌。他雖是初次造訪這座浙西南小城,但通過友人書信里的描述,他對遂昌已頗不陌生。湯顯祖曾自稱他這個神仙縣令如山鬼,終日與白云、青蘿、石泉為伍,衙署少訟案,有時連麋鹿都會大搖大擺闖將進來,主人則坐在堂中彈琴,一柱一弦盡是山水清音。荒僻的小城沒有清歌妙舞可供消

102 遣,湯知縣陪著好友自侵云嶺、飛鶴山、碧秀嶺、三臺寺一

路走下來,入禪寺與老僧對談,觀摩崖石刻,又去了較遠的白馬山及離城八十里的青城山。此地山丘雖少奇峰怪石,只是尋常小景,卻也楚楚可愛,屠隆對老友覓得這塊神仙寶地作逍遙游心羨不已,對此地風物和淳樸民風更是贊不絕口,稱“邑在萬山中,人境僻絕,土風淳美”。

湯還帶他去看了城東報愿寺前的鐘樓。在湯來到遂昌之前,這座小山城好像處在時間之外,百姓以日影的移動計算時間,日子過得懶散得不行。湯來到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報愿寺前重建了鐘樓,名之為啟明樓,按時叩響巨鐘,催促做工或者就讀。屠隆說,此城百姓向來簡陋,多賴湯君來后,才聽到了報時的更漏。他認為這功績就像創世一樣偉大。1

上一年春天,湯顯祖曾赴京上計”,在北京結識了董其昌、陶望齡和文名動天下的湖廣公安袁氏三兄弟。當時三袁

2

中的老大宗道已任翰林院編修,老二宏道中了進士在京候

南華錄

選,老三中道還在準備考試,在袁宗道舉辦的一次酒宴上,湯與三兄弟把酒言歡,與老二袁中郎尤其投契,南歸途中又與剛放了吳縣令的袁中郎結伴而行。山城夜晚無事,這些交游的往事都成了主客之間極好的談資,湯顯祖還透露,袁中郎對屠隆極是仰慕,稱他身上沒有一絲俗氣,吳縣令的位置還沒坐熱,就想掛冠而去,跟隨長卿先生游盡天下山水呢。屠隆說,他也收到中郎的信了,“欲與長卿一別,而竟未能。俗吏之縛束人甚矣,明年將掛冠從長卿游。此意已決。會湯義仍先生幸及之”,只是中郎的辭呈今年春天已經遞上去了,上面遲遲沒有照準,不知是何道理。

白日里,游賞、煮酒、度曲、縱歌,到了晚上,這個時代最杰出的兩個戲劇家湊在燈下一起研讀董解元的《西廂記》:

古廳無訴,衙退,疏簾,捉筆了霍小玉公案。時取參觀,更覺會心。輒流筆淋漓,快叫欲絕。何物董郎,傳神寫照,道人意中事若是。適屠長卿訪余署中,遂出相質。

他們一致認為,董解元這一出《西廂記》的精華是情,而不是色。情,就是那種讓人生而復死、死而復生的東西,也是讓他們走過百里千里聚在一起的那種東西。湯顯祖說以前寫戲,總是一味想著沖破“理”的樊籬,給人欲以應有的位置,原來“慕色”這一關也要闖過去,這樣好作品才會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他向好友透露,在遂昌的這幾年一直在構思一個新戲,那是陰陽兩隔的一對男女以赤誠之情感動鬼神還魂人間結為夫妻的故事。屠隆也向好友表示,數夜晤談,就好像萬歷十二年以來的事都奔來眼前了,自己再次寫作傳奇的欲望也已被喚醒。

湯、屠這些隆萬年間的作家,都是把詩文、戲曲當作自敘傳來寫的寫實派高手,他們的生平行跡總會在寫下的文字中不經意地透露,從湯顯祖這一期間寫下的一首詩作《松陽周明府乍聞得緯真子,形神飛動,急書走迎之,喜作,明府最善琴理》來看,屠隆作客遂昌的消息傳到鄰縣松陽,古琴演奏家松陽令周宗邠喜不自勝,把湯、屠一并請到了松陽。是詩前半首說:“空谷逢人亦快哉,平昌一榻自仙才。即看山色排云起,似聽泉聲喜客來。”詩意雖平,那喜樂的心情卻是躍然紙上了。“傾筐迎處夜筵開”,百仞山下通宵達旦的豪飲后,又彈古琴,唱新曲,“長卿大有聞琴興,許傍琴堂更筑臺”。

他們沿著平滑如鏡的松陰溪,看了兩岸有百年樹齡的香樟和銀杏,又去城西看了北宋咸平年間造的延慶寺塔,此塔玲瓏絕倫,又據傳內藏高僧舍利,令他們流連久之。按照作客的慣例,兩人還同為周氏先祖兄弟題寫了像贊。周知縣就像一個老到的珠寶商人一樣,最后他向貴客們亮出的寶物,是縣城西郊官塘門外的一丘古墳--鸚鵡冢。

據說此地長眠著南宋時的一位才女張玉娘。此女尚未成年就許婚表兄,然因父母悔婚,未婚夫憂病而亡,玉娘終生不嫁,郁郁病逝,她死后,兩個侍女一病死,一自經死,連她養著的一只鸚鵡,也悲鳴絕食而死,三個女人加一只鸚鵡合葬一處,故名鸚鵡冢。周知縣這一番解說,聽得兩個客人嗟嘆不已,尤其是那只情深意重的鸚前,他們都覺得,如果要把張玉娘本事搬上戲臺的話,那簡直是一件不需外借的最好的道具。而才女的那本《蘭雪集》,一句“山之高,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就讓他們對埋在土丘里那個數百年前的女人大起知己之感。

按照屠隆的最初設想,他還想偕著湯顯祖恣游浙西各處形勝,只是忽然家中九十六歲的老母親有事,托人來信相招,屠隆才不得不打消了繼續游賞的念頭提前回家。從湯顯祖的《長卿初擬恣游浙東勝處,忽聞太夫人返棹,悵焉有作》一詩來看,他們接下來的旅程安排上至少還有天臺、縉云、青田等處:“天臺莓梁亦咫尺,麗陽片葉蓮花里,縉云丹丘停鳳笙,青田白鶴銜花蕊”。惦念著母親的飲食起居,屠隆不得不辭謝了主人的再三挽留,匆促作別回鄉侍親,這片山水只能留待下次再游了。

這年秋天,屠隆又來到了遂昌。這次行程本來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八月,他去蘇州參加王錫爵母親的葬禮后,在城中盤桓了數日,某日,他與吳縣縣令袁宏道、長洲縣令江盈科等人在闔閶城門下泛舟時,忽然聽聞一個消息,自己的好友、起復為浙江海道副使的丁此呂被人誣告,于七月間在南昌逮捕。丁是屠隆的同年,他們都是萬歷五年這一科的進士,心急如焚的屠隆立即溯錢塘江、富春江而上,想要直奔南昌,與丁此呂話別。哪知到了蘭溪,從縣令趙符卿處得知,丁已被錦衣衛押解北上。屠隆說那時的自己“慟哭歧路,踟躕何之”,想到蘭溪與遂昌相去不遠,一路撲空的他于是臨時決定,轉道去會會湯,同時也把這個消息帶給他。

丁此呂是湯的同鄉,也是好友,聽到這一消息,湯立即派人趕赴南昌,打探丁此呂一案的消息。十多天后,去南昌的人帶回了丁此呂被捕時手書的一紙絕決

詞,不多久,朝廷的邸報也發布了丁案的消息。丁在官場上一向以敢擔當、有氣節著稱,此番被坐以貪污罪名,遭錦衣衛逮拿問京,連大學士趙志皋都保他不住,官場的兇險莫測,給湯、屠二人留下了拂之不去的陰影,他們接到丁手書的絕決詞時的反應,是“各哽咽不能讀”。但事已至此,此刻他們又遙處浙西南小城,自然無法北上探視,湯寫下了一首詩寄京中一位任要職的大臣,托他多為關照遭到厄運的朋友。①

他們的這次會面籠罩在好友遭誣被逮的陰影下,盡管主人依然熱情陪游,但賞玩的興致已非復春天時高漲。宴中忽然生悲,只覺空堂燈寒,這滋味任誰都不會好受。于是屠隆識趣地辭別,湯則照例挽留再三,最后在縣域北界的九華館為之餞別,又冒雨送過七津渡,直至城北三十里的侵

云嶺。“杯殘忽不歡,空堂燈影寒。十年一笑長安 105

邸,嵚嶇歷落稱才子。非煙漢殿香銅盤,幽山桂枝愁蠹死。扁舟躑蹬江湖輕,颯來婉孌蓮花城。直為弦歌似青浦,那得琴人逗長卿!”"湯為自己的遂昌小城沒有青浦縣那樣豐饒、有趣感到抱愧。作為回報,也是他們多年友情的一個紀念,屠隆行前為湯已經編定尚未出版的《玉茗堂文集》寫下了一篇序,稱湯顯祖為人“氣節孤峻”“灑焉自適”,官當得不錯,甚孚民望,詩文也日益精進,“豪宕激人”“氣猛思沉”@,自己的才氣骨力,遠遠不如他。

湯最為得意的是老友從氣人手來談他的文章,作為文壇復古派前后七子的反對者,他們都反對機械主義的刻板摹寫,主張文章要有靈氣、生氣,而配得上這樣的不朽文字的人,首先得是一個不為塵世

終為水云心

所牢籠的英邁超脫之士,“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士奇則心靈,心靈則能飛動,能飛動則下上天地,來去古今,可以屈伸長短、生滅如意,如意則可以無所不如””。

此間可敘者,尚有一事,那就是真可和尚的到訪。湯顯祖1591年春天貶去廣東徐聞縣時,真可就想去看他,但到能夠動身時,湯已調任遂昌令。真可是在1595年秋冬之交即屠隆離開遂昌后不久,由杭州坐船經龍游縣,爾后徒步翻山進人遂昌的。這個執著的和尚在離遂昌還有六十里的赤津嶺中途休息時題了一詩:“湯遂昌,湯遂昌,不住平川住山鄉,賺我千巖萬壑來,幾回熱汗沾衣裳。”一個“賺”字道出了他對湯顯祖還在紅塵中打滾的焦慮,和自己度之無門的進退踟躕。

如果把1570年秋天他在南昌城外西山云峰寺讀到湯顯祖題壁詩作為與湯的初次相見,這應該是他們第三次相見了。湯把和尚安排在遂昌城內濟川橋頭的妙智禪堂,安靜的禪堂里他們應該有過數次思想的交鋒。真可反對湯的重情,認為性高于情,他這樣告訴湯:“夫近者性也,遠者情也,昧而恣情,謂之輕道。”@但真可終究不能讓對方心悅誠服地加人他的佛法世界。

遂昌城外十五里有一古寺,名唐山寺,唐末禪月大師貫休曾在此地靜修十余年。湯陪著他的客人造訪唐山寺時,真可給他講了一個貫休做過的夢:貫休夢見異人叫他臨摹十八羅漢的畫像,畫到最后一位時,異人不再指點,卻叫他臨摹池水中所見的影象,意即暗示貫休,羅漢即是他的前身。真可講這個故事,目的在于向湯暗示,和尚是他前身,但湯聽了這則富于想象力的傳說卻不置可否。

情感與夢幻

凡此種種的入世、閱世與交游,都不過是成為一個職業作家前必要的準備。此后兩三年,當屠隆帶著他的家僮,戲班到處播演新劇《曇花記》時,湯顯祖正在埋頭寫他的那個生死故事,被劇中一個叫杜麗娘的女子夢牽魂繞。"

最初引發湯顯祖創作沖動的,是先前讀到過的同時代作家一本叫《燕居筆記》的話本小說里的一篇叫《杜麗娘慕色還魂》的,講的是廣東南安府太守杜寶有一小女名喚麗娘,春日游園,夢見與少年書生柳夢梅幽會纏綿,夢醒后得了相思病,臨死,畫下自己一幅肖像,遺言要求埋在花園的一株梅樹下--結滿果子的梅樹正是年輕女子等候她的情人的隱喻。杜太守不久奉調新職,離開南安去了揚州,接著麗娘夢里的少年書生柳夢梅來到了南安,住在杜宅,無意中看到那

幅肖像,非常喜愛,夜間,麗娘之魂執著不滅,前來與夢中 107

情人相會,并諉稱鄰家女,后來她終于透露了真實身份,并請求發掘她的尸體,最后,復活的麗娘與柳生結為夫妻,一起北上揚州尋找她的父母。②

湯顯祖很快就覺得了這個故事的非同尋常。一個生活在官衙之中繡房之內的青春期女子,在春天到處飛揚著花粉的花園里,夢見與一個年輕男子幽會、纏綿,在一個性禁忌的時代里簡直是難以啟齒的。而她竟然為一個虛妄的夢一往情深,傷感、迷亂至此,以致一病不起。尤為不可思議的是,她的夢中情人柳夢梅還確有其人,她的魂能夠穿越生死關隘與之幽會,最后,她死而復活了,這一對情人的陰陽姻緣得到了世人的認可。

這個故事里蘊含著的夢想的巨大力量擊中了湯顯祖。在那個時代,一個少女連午睡和游花園都是不道德的,而這個女子任由夢想牽引著,出人陰陽兩界,追到了自己的幸福!

終為永云心

當湯顯祖在遂昌衙署里讀著這個癡情女子花園里的夢,她的憂愁與死亡,她在地府里的受審,她最后的復活,這個因情成夢、因夢成真,又生而后死、死而后生的傳奇故事,一定讓他想到了發生在鄰縣的宋朝張玉娘的愛情故事,想到了十八年前去世、士林中紛傳一時的法名縣陽子的太倉女子王燾貞,那個于十七歲那年丈夫去世后,在長時間的自我禁閉中精神失常、自以為是縣鸞菩薩化身的可憐的女子。這些面容娟好、才藝出眾的女子,她們的如花青春未及盛放就凋謝了,那都是因為沒有得到愛情的澆灌。而杜麗娘的肉身雖被無望的愛摧滅,她的一縷香魂在地底下沉睡三年后,竟能通過地府的審判重新投入情人的懷抱,這不是愛情的勝利又是什么?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于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漠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

08 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②

這段膾炙人口的話里,他迫不及待宣諭的,正是從這個故事中發現的愛的哲學。如果我們還記得他的老師羅汝芳曾以“生”字代替“心”字,那么,他在這段文字里一而再地提及“生”“情”“夢”,似乎正在把老師的思想予以戲劇化的演繹,情,正是生命里最基本的要件。抵抗遺忘,抵抗時間,各家有各家的手段,最不濟的還可以借酒澆愁、借酒忘憂,那為什么不去嘗嘗愛情這杯濃烈而銷魂的酒?

“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還魂心痛。”原來情就是那種穿越生死兩界的東西。原來這世上就兩種人,有情人和無情人。

他很快為劇中的這個癡情女子找到了一個美麗的還魂處

南華錄

所:牡丹亭。牡丹,這國色之花,重瓣、肉欲、感性,天機奔放,以之命名的這個花園里的亭子,似乎才對得起那個穿越死亡的地府、不惜以情愛和生命去與命運抗爭的女子。

湯設計了麗娘在花園中攬鏡自賞時入夢:麗娘看鏡,鏡中人回看麗娘,這讓她不勝嬌羞,一時心旌搖蕩。“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叢人半面,逶逗得彩云偏。”(第10出《驚夢》)這是一個少女性意識萌動的時刻,這個夢一般的時刻籍由一面鏡子微妙地表現了出來。“晴絲”為“情思”之諧,當是這個語言大師的慣用伎倆。然后,麗娘在夢中與少年柳生抵死纏綿,夢醒后愿為愛獻身,而不管對方是否愿和她一起為情出生入死,她都一廂情愿地執著:“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第12出《尋夢》)劇情繼續推進,這段無望的愛情讓女主人公相思成疾,日漸消瘦,她感到了死神的召喚,死之前,她執意要畫下一幅肖像,為后世留下她最美時候的樣子。對鏡自畫時,麗娘一面嘆息“這本色人兒妙”,一面又假想著夢中情人看到肖像后對自己的懷念:“虛勞,寄春容教誰淚落,做真真無人喚叫。堪愁夭,精神出現留與后人標。”(第14出《寫真》)然后是遵從死者遺愿,畫像隨杜麗娘一同下葬(20出《鬧殤》)。三年后,搬入杜宅的柳夢梅機緣湊巧得到畫像(24出《拾畫》),驚艷于畫中人的美麗,頓生戀慕,一聲聲地呼喚畫中人(26出《玩真》),故事波瀾疊撞直至戲劇中場的高潮:麗娘的鬼魂半夜來訪,與夢中情人魂交幽歡(28出《幽媾》)。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井殘垣”,當他寫下這樣的句子,這個多情的人心中一定涌起了廣大的悲憫。“性無善惡,情有之”,他告訴朋友在王陽明的心學啟悟下的這一發現,并說自己也像女主人公一樣被夢困住了,杜麗娘是緣情生幻、因情成夢,而他是“因夢成戲”了",不把

它寫出來,他的一生會不得安寧,

然而要將一個不足三千字的話本小說衍生為數十出洋洋灑灑的傳奇大戲,他不能只滿足于僅僅講述一個線條單一的言情故事,而要讓眾聲喧嘩,讓各色人等女行其中,換言之,他要敞開門讓更廣大的世界進來。

此時,湯作為一個天才喜劇家的才能得到了真正的煥發,戲里的大小配角物顯得生機勃勃、不可或缺。他讓女主人公的父親,那個正直可敬的太守,以嚴正的衛道士和唯理主義者的面目出現,他不相信死去的女兒竟能復活,不斷地責打抄上門來的女婿,硬要指責對方是一個盜慕賊。那個少年書生柳夢梅,在第2出《言懷》中出現時做了一個夢,夢見梅樹下立著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美人對他說,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就這一夢,就可看出,湯對他熱衷功名的行徑也是心存譏諷的,后來柳生幸運地中了狀元,得意之際就開始折磨老丈人,報復他開始看不起自己。塾師是一個冬烘先生,略知醫術,熱心幫助人,卻又完全不懂自然之美和愛情的神妙,麗娘死后他成了守墓人,又無意中把麗娘的肖像傳到了柳生手上。還有幾個道姑,竟是以逗人發笑的性饑渴者的角色出場,其中一個姓石的道姑,一出場就是一大段自我貶抑的獨白,自嘲是個石女。可以想象,當戲班搬演此劇進展到這些情節時,那些帶著性暗示、甚至不無穢褻的賓白,在觀眾中會激起多么歡樂的笑聲

欲望,以及對欲望的喜劇化表達,在這里竟然成為了所有反諷和笑聲的根源。這個喜劇大師終于用笑聲化解了世人對聲色的質疑。

這種反諷的力量在劇中女主人公復活后突然變得尖銳而有力。那個為了愛情出生入死的女孩,那個一睡三年的睡美人,當她重新回到人間,突然變得讓觀眾不敢相認了--她成了一個非常遵守禮儀、羞答答的大家閨秀,在這部戲的第36場,她明確拒絕了柳夢梅的求歡,要求明媒正娶;

旦:秀才,可記得古書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生;日前雖不是鉆穴相窺,早由鉆墳而入了,小姐今日又會起書來。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

在同一幕戲里,她答應柳生即刻成婚,同時告訴他,自己還是處子之身。

旦:柳郎,奴家依然還是女身。生:已經數度幽期,玉體豈能無損?旦:那是魂,這才是正身陪奉。

伴情哥則是游魂,女兒身依舊含胎。

劇情進展到這里,臺下觀眾要傻眼了,他們看到的已不是三年前那個因相思死去的姑娘了。現在的她謹守童真,堅守人鬼之限。鬼可縱情,人須守禮。雖然她在新婚之夜享受了銷魂的肉欲之愛后還在這樣對柳生說:“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間之樂也”,但情境倏忽已變,這對新婚夫妻現在要做的是盡量糾正當初浪漫式的越禮行為,使他們的結合在世人眼中不顯得那么出格。這是不是意味著,只有在夢中及死后化作游魂時,這個女子才有勇氣努力掙脫禮教及禁忌等束縛,自由無拘地尋找愛情?的確如此,只有在夢里,在死中,在一個沒有時間限制的狀態下,她才能去追求最豐富最完滿的愛,一旦她還陽復活,時間便又把她收回了,她再也不是那個愛情至上的女子了。

大覺

那幾年,一些熱心的朋友從來沒有放棄過把湯顯祖從小縣城調上來的努力。這是與真可竭力要把他拉入空門的另一股相反的力。浙江巡撫王汝訓上任前,湯的同年、時任國子監祭酒的劉應秋囑他盡快呈報吏部,讓湯顯祖調出遂昌脫離苦海,任職吏部文選司郎中的顧憲成不等浙江公文上報,就主張讓湯顯祖回京擔任原職。批文遲遲不下,顧憲成甚至提出先調湯到南京任職,或者到條件好一點的州府做個同一級別的同知或通判也成,比如說就近的溫州。溫州知府劉芳譽聽到傳說,信以為真,還提前為湯建造了五間書樓,一等他調來就人住。湯那一時期寫給朋友的信中,也經常以樂觀的語氣說到有“貴人”在替他設法調動。盡管他的好友、同年們沒有放棄過努力,且一再降低要求,奇怪的是一直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劉應秋從北京寫信給湯,說不知道為什么首輔王錫爵那么不喜歡他。湯這才明白,不是朋友們不努力,實在是

自己早年在太常博士任上道上去的那一水《論輔臣科臣疏》,把元老們全得非光了。

他想起了前些年流傳的一出雜劇《郁輪袍》,作者王衡,正是王錫爵的兒子。王衡當年高中北京鄉試第一,言官檢舉不一定是憑真才實學,建議再來一次復試以鑒真偽,曾讓王錫爵認為這是開國二百年來內閣大臣所受的前所未有的恥辱,憤而提出引退,而自己所上那一疏雖是彈劾申時行的,卻正好是在這一時間節點上。王衡此劇雖然寫的是唐代詩人王維承受著世人毀謗他考試走后門的指責然后奮發的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借王維自比,可知他對這一折辱始終耿耿于懷,劉應秋的信中說,王錫爵耳朵皮子軟,一切事情都聽兒子主張。首輔大人對自己沒有好臉色看也就沒什么意外的了。

或許是失望于再也無法回到京城,更是苦于衙署銷磨時光,還要應付搜山掘金的礦使,16世紀的最后幾個年頭,湯顯祖一直有著一個按捺不住的念頭,想回老家臨川去完成計劃中的寫作。1598年春,他終于完成了從風塵小吏向職業作家的轉身。這年三月,湯顯祖赴京參加三年一度的述職考察畢,眼看上調京城的希望渺茫,即向吏部告歸,也不管上峰是不是同意,決意回轉臨川香楠峰下的祖居去了。晚明官員紀律松弛,后來連六部尚書出走朝廷也不去替補,他這一走,也不算免職,縣令的虛銜還是保留著的。

他這一負氣任性的舉動,更多的還是屈居小城多年升遷無望的抗議,潛意識里,他還是希望有朝一日重返京城的。可能是不經意間他曾把回鄉的念頭透露給朋友,消息傳到遂昌,當地士民即派代表北上,在揚州鈔關截住了湯顯祖搭乘南歸的商船,要求他回任遂昌。拗不過父老挽留,他答應回遂昌小住,但自己既已辭官,他認為不宜再住在衙署里,便住到了他曾經招待過真可和尚的妙智堂暫時棲身。

大概是1598年初夏,湯顯祖回到了他的出生地撫州府臨川。他終于從紅塵滾滾中抽身而出,成為個閑人了,何謂忙人何謂閑人,他很早就有一個體認:“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此皆天下之忙人也。何謂閑人,知者樂山,仁者樂水,此皆天下之閑人也。”所以《牡丹亭還魂記》一開篇他就這樣說:“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此劇回鄉前已經有了初稿,他所要做的是給那些傷感、典雅的唱詞潤色,使之體現出一種哲學式的沉思;考慮到時代的風習和觀眾的胃口,他還要盡可能地把整臺戲拉長(最后這本戲長達五十五出),填上更多活潑俚俗的曲詞和賓白,使之更興興頭頭,更適于眾口相傳。

用這些年為官積下的微薄的薪金,湯從鄉人手里買下了一所舊宅,與家塾連成

一片,“玉茗堂”終于從紙上落到了實處"。地方不甚大,但終于有了個安靜的寫作處所。到過的人都說,雞塒家圈之旁,都放置了筆硯,似乎有失典雅",但湯這么做實際上是為了靈感閃現時迅速抓住,以便隨時修改。《牡丹亭》的修改很是辛苦,有一天,當他改到第二十五出《憶女》時,家人突然都找不到他了,最后在柴房的一個角落發現他在掩袂痛哭。家人驚問緣由,他說,填詞到“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這一句時,突然控制不住淚水,于是跑人僻靜的柴房,索性哭個痛快。 ③

這年冬天《牡丹亭還魂記》修改完成后,湯顯祖又有一次與真可和尚的見面。萬歷二十六年(1598)十二月十九日,真可從廬山歸宗寺來到了臨川。固執的和尚還想再作一次努力。湯陪著他往南城從姑山憑吊了老師羅汝芳講學的一處遺跡,表示自己實在慚愧,對不起和尚持續多年鍥而不舍的努力。在來年正月送和尚回廬山后,一個下著雨的晚上,他在臨川老家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和明眸皓齒的“女奴”同寢,一番云雨后他拿出一條畫有梅花的裙子讓她穿,夢里有人闖進來大喊,達公從九江來信了!他打開金栗紙的信封,信末有“大覺”二字,紙上每個字都寫得盈指大小,裝幀得如同一卷佛經,里面全是和尚在和他討論色與空的關系問題,這讓他“如疑復如覺,覽盡自驚起”。醒來后他為這個夢寫下一首詩《夢覺篇》,詩中他如是描繪那個“明媚甚”的女子:“雞鳴床帳前,何得小皓齒?瘦生巧言笑,青衣乃裙綺。”@

“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許多個日子后他把這首詩寄給真可,表達他對色空問題的見解,也是對真可多年來努力要超度他的一個交待:如果有一天,水上無波,月中無樹,也就沒有了困惑人心的情了,可是真的會有那么一天嗎?

從那個時期湯寫給同年兼好友呂允昌(此人即劇作家呂天成的父親)的一封信透露的消息來看,真可到臨川期間,湯

曾經與之說起,想寫一部影射嘉、隆、萬年間時事的小說,真可不主張他寫,如果一定要寫,則勸他把影射部分隱掉,免得陷人不必要的麻煩"。有論者認為,湯提到的這本小說很可能就是萬歷年間轟傳一時的《金瓶梅》。但據讀過此作的沈德符說,這本小說叫《玉嬌李》,筆鋒恣橫酣暢,比《金瓶梅》還要過之。但不知何故,這部小說后來竟失傳了。

不久真可和尚進京,因反對朝廷新一輪的稅收政策,和尚發表了一些激烈的言論,引起當權者側目,于1603年牽涉進了一樁有關皇位繼承的所謂妖書案中被捕,是年冬天死于獄中。當真可準備動身進京時,湯曾提出反對,但真可的一句“我當斷發時,已如斷頭”,使湯放棄了再度勸阻的努力。聯想到一年前李贄在獄中的割頸自殺,眼看他們被害又無力相助,湯慨嘆造化弄人,“自是精靈愛出家,缽頭何必向京華”@,更有著無以名之的悲慟:“便作羽毛天外去,虎兄鷹弟亦無多。”③114

螻蟻之愛

以后幾年里,他的寫作呈現出越來越頻繁的對夢境的喜好。既然愛情如此稍縱即逝,那極度炫目的美如同照亮天空的煙火倏忽不見,既然人性是如此的不完滿,“不完滿是我們的天堂”,那么,把愛情放到人生短暫的大命題下去考量,會是怎樣一副形相?

1599年完成的《南柯記》取唐人傳奇中游俠淳于芬夢人大槐安國一節,看人生紛蕓,直似槐國蟻穴。是劇改編自唐朝李公佐的小說《南柯太守傳》,說的是淳于芬有一次酒醉后做了一個夢,夢見被邀進槐安國,與公主瑤芳成婚,官至

南華錄

南柯太守,二十年政事開明,戰績驕人,后命運急轉直下,公主病亡,朝中誹謗四起,淳于芬回到故鄉,醒后尋找槐安國所在,發現即是自家附近古槐樹下的一處蚊穴。

從這本戲的三出主戲《情著》《轉情》《情盡》來看,淳于芬與瑤芳公主的情愛故事正如同這枚甘美多汁的水果的果仁。夢境的幻像起于有情,起于情欲,正綠于此,湯在改寫這個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唐朝故事時注人了自己哲學式的思辯,他除了要借螻蟻傳達出人生如夢的虛幻感,更要把主人公離情去欲,追求永恒價值的歷程令人信服地展現出來。為了達此目的,他把原著小說里只出現一次的契玄禪師的戲份加大了,把生活中的朋友真可和尚的影子投射到了這個角色身上。契玄禪師的前身是達摩祖師跟前的一個侍者,五百年前的一次意外,他不小心傾翻了蓮燈,把沸油潑進蟻穴,燙死了前來聽經的四萬八千只蟻螻,他再世為人,就是為了超度這些蟻群,讓它們升天以了宿孽。戲的第7出《偶見》中,淳于芬在寺院遇見一個槐安國的使者,他幫助這個蟻螻所化的女子把汗巾兒掛在了竹枝上,不由得心連搖蕩,在下一場戲《情著》里,他向契玄禪師問起煩惱的根源,禪師講解了一通佛法,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卻拾得了小犀盒兒裝著的一枚金釵,那是槐安國瑤芳公主的一枚頭釵,他由此“癡情妄起”,一腳踏進了夢的門檻。

隨著劇情的推進,淳于芬和蟻國眾生越來越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的傀假,而那個傀僵提線人,正是契玄禪師,他與淳于芬的一次次對話,顯現了全戲的哲學意趣所在。淳于芬是一個特別容易動情的人,他一面關心已故的父親在天堂過得好不好,關心著妻兒,一面又在公主死后,與三個宮中貴婦度過了一段態情縱欲的生活。當他夢醒后,尋到那棵古槐樹下時,突然降臨的一場暴雨使蟻國遭受沒頂之災,災難來得如此之快,只能以無常名之,所有的榮華、所有的努力在死亡面前顯得那樣微不足道。他跑去找契玄禪師,請求超度已故的父親、超度死去的妻子和蟻國子民,禪師說:“盡吾生有盡供無盡,但普度得無情似有情。”意思是說,他為普度眾生,雖為無情,卻似有情。為了啟發這顆不開竅的腦袋,禪師舉辦了一場集體升天的儀式,淳于芬看著死去多年的父親、看著公主和萬千個螻蟻一同升天,萬般哀求要與公主同去,“人天同見”,他與上了天又吊下來的公主相擁而泣,這時已經到了整出戲的高潮部分;

生:我的妻呵。

旦:人天氣候不同,靠遠些兒也,哥。生:你怎生叫我哥?

旦:你也曾在此寺中叫我一聲妹子。生(想介):是曾叫來。

旦:你前說要個表記兒,這觀音座下所供金風釵、小犀盒兒,此非淳郎一見留情之物乎?

生(想介):是也。

旦(穆首佛前,取金釵玉盒與生接介):淳郎,淳郎,記取犀盒金釵,我去也。

生(接馭盒,扯旦跪,哭介):我入地里還尋見,你升天肯放伊?我扯著你留仙裙帶兒拖到里,少不得蟻上天時我則央及蟻。

旦:你還上不的天也,我的夫呵。生:我定要跟你上天。

--第44出《情盡》

瑤芳公主告訴他,有一重天叫“忉利天”,他們夫妻雖天人兩隔,但在這重天里仍可以有枕席之歡,只是不能盡興云雨。她還說在更高的一重天,就無法同床了,但情至之處,聲息相通還是可能的,至于這幾重天之外的“離恨天”,人間情愛絕跡矣。

正當這一對苦命的夫妻哭哭啼啼抱作一團時,凈角--契玄禪師--提著劍猛沖上來,把他們砍開了。“旦”漸升漸高,“生”還猶自不肯歇,向著禪師乞求,禪師猛喝:

你則道拔地升天是你的妻,猛抬頭在哪里?

他再三提醒說,你說的那個妻,不過是一只螞蟻,你和她過的那幾十年歡娛日子,也只不過是一個短夢,至于她送給你的定情表記,也不過是一些無用的小玩意兒。

淳于芬定睛一看手上的釵盒,金釵是槐枝,小犀盒兒不過是幾片槐莢子胡亂搭在一起。他好像被燙了手似的,遠遠拋開。接下來的幾句賓白,表明他是真的從夢里走出來了:

生(醒起看介):呀!金釵是槐枝,小盒是槐莢子,啐!要它何用?(擲棄釵盒介)我淳于芬這才是醒了。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等為夢境,何處生天?小生一向癡迷也。

雖然夢醒,但他似乎陷人了更大的迷茫,因為他突然發覺,世間一切萬物,得救與重生的希望,都是虛幻的。他囈語著:我待怎的?求眾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了。

禪師喝問一聲:空個什么?淳于芬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拍手笑了起來,隨后,合掌立定不語,竟像是立地成佛了。男主角那一合掌,私情如潮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廣大、無私的慈悲,正所謂夢了為覺,情了為佛。這時候,他死去多年的父親、蟻國的公主和子民們全都現身舞臺,由于他無情地舍棄了幻象,在一種至上的慈悲關懷下,

他終于和所愛者一起同往“忉利天”,在那兒,他們雖然不 117

能真正作愛,但畢竟睡在了一張床上。

本來,人的國度就如同蟻類的世界,又為什么要輕視一只螞蟻的感情呢?愛的標記管他是樹枝、樹莢,還是黃金、犀角,只要出自真摯的愛,又有什么異同呢?

對此,同時代的劇評家沈際飛已看得很透徹:

淳于未醒,無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無情也。惟情至,可以造立世界;惟情盡,可以不壞虛空。而要非情至之人,未堪語乎情盡也。世人覺中假,故不情,淳于夢中真,故鐘情。既覺而猶戀戀因緣,依依眷屬,一往信心,了無退轉,此立雪斷臂上根,決不教眼光落地。即槐國螻蟻,各有深情,同生忉利,豈偶然哉?

終為水云心

追蹤靈境

1601年完成的三十出《邯鄲記》,寫的仍然是一次夢游。官宦子弟盧生在下榻邯鄲城的一家客棧時,一個道士送給他一個魔枕,盧生的后腦勺一挨上此忱,便立刻夢見走進了擁有驚人財產的崔小姐的花園,小姐對他一見鐘情,一點也不嫌棄他的寒酸,決定馬上嫁給他。他的妻子巨大的財產為他金榜題名鋪平了道路,以后的日子里,盧生得中狀元,做了高官,他做地方官時用鹽蒸醋煮山石的方法開通了黃河河道,做征西大元帥時又出奇計擊退了吐蕃兵,他享受了位極人臣者所有的榮耀,后又被權貴宇文融誣陷,流放海南島,赦免回來后又做了二十年宰相,晉國公,賜地三萬頃。故事的末尾,他與皇帝賜給他的二十四個美女一起作樂,放縱情欲,最后在溫柔鄉里心滿意足地死去,臨死留下的遺言是:“人生到此足矣,呀,怎生俺眼光都落了。俺去了。"

盧生在睡夢中享盡人間富貴醒來,卻發現自己棲身旅店,黃梁米飯尚未蒸熟。送他魔枕的道士--他是呂洞賓的一個化身--告訴他,他在夢中開浚運河、打敗強敵這些都是幻覺,他美麗的妻子不過是驢子變的,他的子女只是院子里奔跑的雞狗,聽到這里,盧生說,“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人生眷屬,亦猶是耳,豈有真實相乎?”于是呂洞賓把覺悟了的盧生度至蓬萊方丈仙境做了一個掃花使者。

戲中,盧生貶到海南島受罪那一段,明顯是湯把自己流放到雷州半島的經歷

給戲劇化了。而從權臣宇文融的身上,老辣的觀眾還是可以辨認出曾對湯造成巨大傷害的張居正的影子。更讓人忍俊不住的是,湯這個深得引語奧秘的大師竟然讓這個發生在8世紀的故事里的人物去談論11世紀范仲淹的名篇《岳陽樓記》。這個源自唐人李公佐的小說《枕中記》的作品因此也被湯改寫成了一出充滿著笑聲的尖銳老辣的社會喜劇。

湯把這三個新寫的傳奇與南京太常博士任上修改完成的《紫釵記》合為《臨川四夢》,收入《玉茗堂文集》,于五十七歲那年(1606)在南京正式出版。一個塵世之愛的歌唱者,棄絕了原先堅持的一切,把世事當作夢境來寫,力圖給人生以宗教式的了結,這一轉身有著種種不同的解釋,或許是出于對時代的失望,或許是殤子之痛(他的長子于1600年以二十三歲的英年早夭),或許與好談神仙的祖

父的影響有關,也或許是一心要拉他人空門的朋友真可播下的種子終于萌動了,但更可能這虛無感與生俱來,對超現實靈境的追蹤他一直沒有止息過,就好像他二十歲那年所說,這顆心,“終是水云心”。

夏志清教授從人生與時間的關系角度討論了湯的四夢,認為“四夢”的主題是探討人在時間摧殘下的生存景況。《紫釵記》專注于愛情,“在愛的狂喜中忘記了時間”,《牡丹亭》是向時間挑戰的唯一的作品,湯把“超時間、超生命和超死亡的熱愛,注入杜麗娘的形體,但愛情只有在未能獲得時才像似永恒,一旦愛情正常化了,或是因有了實體的性的擁抱,而減少了相思,那份永恒的感覺像無法繼續”。女主角的死與復活,證明愛情打敗了時間,但最后她被自己的收獲所誘,終究淪為了時間的俘虜。《南柯記》《邯鄲記》把情愛放到人生短暫的大前提下考驗,是因為他感到了時間的詭詐,轉而用傳統的宗教方式去逃避時間--“以夢來縮短時間,把生命之短促戲劇化”。這也與同時代人對湯的劇作的評價相當;

玉茗堂諸作,《紫釵》《牡丹亭》以情,《南柯》以幻,獨此《邯鄲記》,因情入道,即幻悟真。

燃夢成燼

就在湯顯祖完成了他所有預想中的寫作計劃的萬歷二十九年(1601),京城又是三年一度的吏部大計。按帝國官制,大計中凡犯有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疲)、不謹的八等官員,將分別給以革職、閑住、致仕和降調的處分。湯本已離職,是否參與大考本在兩可之間,卻有人另有用心讓他名列其中,最后以“浮躁”的罪名落了個閑住的處分。離職閑住已三年,這一遲來的處置讓他不無啼笑皆非之感。既然仕進的道路已經斷絕,他就索性以“繭翁”自號了,在一個個繭里編織傳奇的夢。這一年他52歲。

直到去世,此后的十五年里他再沒有寫作新的傳奇,就好像那幾個臨川舊夢已把他的激情燃燒殆盡了。他的目光投向了文壇更新的一撥人身上,盡管在地理空間上他最遠只到南昌,但他的思緒卻隨著信件穿越南方北方,與之鴻雁往返者既有身在京城翰林院的文壇新人董其昌、錢謙益、陶望齡,有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小品文作家陳繼儒、王思任、譚元春和著名的白話小說《拍案驚奇》的作者凌濛初,更有他的作品的擁躉者黃汝亨、張師繹等人。而令他最為看重的是一個叫張大復的盲作家(即著名的《梅花草堂筆談》的作者),還有一個叫李至清的江湖氣很重的年輕

李至清是在1606年以一個僧侶的裝束來到臨川拜訪玉茗堂主人的。但這個自稱來自江陰的家伙并不是一個正而八經的和尚,主人留他吃齋,他竟嚷著要喝酒,正是此人身上的叛逆氣質引起了湯的注意。在交談中,李至清約略介紹了自己的經歷,早年在常熟和錢謙益一起結茅讀書,后來在蘇州堯峰剃度,還有過短暫的從軍經歷。席間,李至清問湯顯祖都有哪些詩友,天下之大又有哪一些人物值得去結交。湯回答說,自己的老師是羅汝芳先生,真可和尚是方外友人,都不算什么奇人,真可身上有俠氣,當今行不通,看來你最適合走的還是羅先生那條路。李至清

聽了,就一個人跑到南城從姑山去拜了羅先生的遺像

第二年九月,李至清再來臨川時,腰佩長劍,一身游俠打扮,帶來一本新寫的詩集《問劍》請湯顯祖寫序。湯看這個年輕人一會兒慷慨激昂,一會兒又落拓不堪,喝高了就和衣躺倒在臨川妓院邊的小街巷里,有時為生計所迫還在集市上做些順手牽羊的勾當,就知道這年輕人還沒找到明確的人生方向,可自己卻又愛莫能助。他在應請所寫的序中說,“若吾豫章之劍,能干斗柄,成蛟龍,終不能已世之亂,不足為生道也。”意思是說,當今之世,一個人憑借自己的才能想要打出一片天地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怕他遭遇不測,還贈送了一把刀給他防身,

后來李至清果然在江陰老家出了事。此人是個有名的大嘴巴,曾在某個場合大罵富人都是養肥的畜生,積攢一輩子金銀財寶無非替大盜作看守,恰好本縣有富戶被盜,江陰知縣許達道就把他以通匪嫌疑下了獄。湯在臨川聞訊,一邊寫信給在押的李至清嚴厲告誡,要他痛自懺悔,暗下又費盡心機為之設法,寫信給南直隸常州鎮江分巡道蔡獻臣和常州通判陳朝漳為之說情,甚至還找到了知縣許達道的親戚、前江西巡撫許弘綱那里。如此良苦用心,只是因為他看出了這個小友身上的離經叛道與不同凡響,真心實意想幫他一把。但最后他的斡旋還是失敗了,李至清臨刑的消息傳來,湯數日都沒有說話。

昆山人張大復一直以湯顯祖堅定的崇拜者自居。他雖然只比湯小四歲,但信中總是自稱晚生(這或許是因為他到老都是一名生員,而湯是正宗的兩榜進士出身)。湯最早得知此人應該是通過李至清之口,后來又陸續讀過此人一些文章。張大復在信中說,當年義仍先生棄官歸鄉順訪太倉時,自己已雙目失明,以至想見義仍先生一面的愿望一直未能實現。湯想到他的處境,回信勸他不必耗費精力于八股時文,不妨多多留意經典,演繹闡發,也可成一家之言。張大復在回信中感謝湯的好意,但他承認時文是他的糊口之策,因此只能有負湯先生的囑咐,希望能得到寬宥和理解。

時世如此艱難,湯顯祖怎么會不理解呢?對來自這個盲作家的請求,他總是有求必應。張大復寫了一篇充滿苦辛味的回憶六世以來家史的《張氏紀略》,請湯為之作序。此文讓湯讀得淚水漣漣,他在序中說,自己六十歲后已不愿讀悲傷的文字,怕自己早衰,而《張氏紀略》使他不忍不看,不看完舍不得放下,已經看好收起來了,卻又翻出來放置在書案上。尤其是張大復失明后聽得見老母的聲音而看不見她的形容,老母病危時,他撫摸到她形體消瘦不覺吃驚而下淚一節,更是讓他嘆為天下至情之文。張大復回信說,收到這篇和煦如同冬日暖陽的序文的那天早晨,

自己正好做了一個夢,夢見叫人灑掃院子,因為要有貴客光臨,想不到應在了義仍先生的這篇文章上,它使一

家人有如在嚴冬之后重見陽春,長夜之后迎接黎明,哪 門

能不有夢兆呢?

萬歷三十五年(1607),里居太倉多年的政壇老人王錫爵接到了重返內閣的指令。這一年王錫爵已73歲,妻、弟都已先于他去世,兒于王衡又身患重癥臥床不起,預見到內閣風云詭譎,他就稱病再三辭免。湯顯祖的同鄉,時任應天巡撫的周孔教跑去王家勸駕,王錫爵

讓家里的戲班排演了一出《牡丹亭》招待客人,或許是 2

想到了死去多年的女兒燾貞,王錫爵在席間感慨萬端,對周說了一句話:“吾老年人,近頗為此曲惆悵。”①

這話傳到臨川,湯顯祖的心中真是五味雜陳,于今仕途上的糾紛早就成為遙遠的過去,他對這位當年一直壓制著自己的前首輔大人也沒有了恨意。已入暮年的

122 王錫爵說出為此曲惆悵,其中情味又有多少不堪。又有

張大復來信說到,有一個叫俞娘的太倉女子,讀《牡丹亭》思慕作者,寫了許多評注,人戲太深,竟然在十七歲上因過度悲傷去世"。這兩個消息接踵而至,湯寫下了兩首《哭婁江女子》, “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曲,偏自在婁江”“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這“有心人”,說的是王錫爵的女兒和姓俞的那個少女,也是那個臨老惆悵悲秋風的王錫爵吧。

似乎外面的世界已與他無涉,他變得越來越喜歡回憶了,湖北石首有個崇拜者跑來拜師,臨走時,湯讓他帶一套《玉茗堂文集》給袁小修,還附了一封信追憶二十年前北京的那次聚會:“都下雪堂夜語,相看七八人。三公并以名世之資,不能半百,古來英杰不欲委化遺情,而爭長生久視者,亦各其悲苦所至,

南華錄

然何可得也,弟不能世情愴側事,而于此無服之喪,無喪之哭,時時有之,更在世情之外。小修當此,摧裂何如?”公安三袁中,伯修(宗道)、中郎(宏道)都已去世多年,小修獨活于世,身又多病,這封信讓他“讀之幾欲墮淚”。袁小修在回信中約略談了自己閱讀《玉茗堂文集》的感想,說是“沉著多于痛快”,對湯顯祖年歲雖高而飲啖愈健表示很羨慕,稱之有“異福”。但小修不知道,湯的好日子剩

下也不多了,發出這封信不久后就病倒了。

湯的身體一直不太好,身材瘦小的他長年患有肺病,每到春天,飛揚的花粉和南方潮濕的空氣總是讓他咳個沒完。這或許是早年寒夜苦讀種下的病根。在戲中把情色渲染得天地動容的他,現實生活中卻是個遠離感官享樂的苦行者,

“偶然病肺怯春風,避酒嫌歌百興空”@,連酒都不能沾上 123

一滴。從家族傳記來看,他在病中還經歷了一次分家,時在1613的春天。這個愈到晚年愈喜歡群居生活的老人鄭重地記下了分家這個特殊的日子,告訴三個兒子,最好分器不分書,分田不分屋,他這么做的目的,無非是希望有親情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分家不久他家中還失了一次火,把他收羅珍藏的歷代名家書畫全焚毀了,其中最讓他念念不忘的是唐朝禇遂良的《蘭亭集序》摹本。但他后來想明白了,人有定數,物豈沒個定數?那些升到了天國的字,或許他到了另一個世界還能見著呢。

距南京出版文集十年后,亦即萬歷四十四年(1616)夏天,湯顯祖在老家去世。之前十數年間,他的人生導師羅汝芳、李贄,好友屠隆、真可和尚等,或病死,或在獄中自殺死,或窮困死,令他尤為心悸的是李贄下獄前朝廷公布的這些罪狀:“壯歲為官,晚年削發。近又刻《藏書》《焚書》《卓

終為水云心

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大都刺繆不經,不可不毀”,以此對照。自己苦心經營的“四夢”恐怕也逃脫不了同樣的厄運。在臨近死亡的最后日子里,湯一一回想這個時代最優秀又是最叛逆的這些靈魂,既感沉痛,又為自己這一生的成就及不上他們的期望而慚愧,負疚的情緒潮水一樣淹滅了他,在據稱是絕筆的一首五絕里他這樣寫道:

少小逢先覺,平生與德鄰,行年逾六六,疑是死陳人。

他總覺得,自己的生命在十八年前寫作“四夢”最絢爛地燃燒過后,已經成燼。世上空驚故人少,集中惟覺祭文多,一個沒有了“情”的牽念的世界,他已不再留戀。

在他去世后不久,不知出于何因,他的第三個兒子湯開遠把《紫簫記》的后半部連同他未及刊印的詞曲唱本全都付之一炬。對湯這樣一個有名望的作家而言,他的兒子如此輕率地對待乃父的文學遺產實在有悖常情,簡直讓人匪夷所思。難道這些焚毀的文字中包含著有損湯的聲譽的東西嗎?沈德符曾經讀到過的那部比《金瓶梅》還要來得生猛的小說手稿是不是也在那把火中化為了灰燼?世人紛紛猜測,但終究沒有一個答案。多年后,焚燒遺稿的三子湯開遠在為他父親即將付梓的一部書信集撰寫的序言中透露說,他當年焚稿實是忠實執行了父親的遺愿,因為他父親曾這樣明確無誤地對他說:

吾欲以無可傳者傳。

小青

誠然,一個作家最好的傳記乃是由他的作品寫成。湯去世多年后,他最成功的劇本《牡丹亭》還在持續不斷地上演著,當時知識界人士的書房和雅好文藝的深閩女子案頭,隨處都可見此劇各種版本的刻本,其受推崇的程度就如同十八世

紀晚期的“少年維特熱”之于歐洲。一個叫程瓊的徽州女詩人曾經說,閨中女兒家聚在一起做女紅,都會帶上一本書做安放新樣的夾袋,剪樣之余又可消遣,一段時間,她的女友們帶的全是《牡丹亭》。

尤其對那些長年禁錮在深墻內院的女性讀者來說,那個因夢生愛、為愛而死的麗娘更易引起她們的共鳴,她們籍由閱讀進人的那個虛構世界,至少看起來要比父兄管轄著的現實生活更真實、也更引人入勝。正是在對紙頁上這些虛構人物的演繹、閱讀中,女讀者們建構著自己的想象空間,一次次在夢里飛翔與跌落。盡管這樣的閱讀不無令人愉快處,但如此耗費心

力,恐怕要付出致命代價。

前面已經說到,湯顯祖在世時就聽張大復說起一個叫俞 125

娘的少女,在對此劇的閱讀中傷情而死,奇怪的是,此后的數十年間,類似的悲劇故事還在繼續上演著。17世紀初葉,一個叫商小玲的杭州女伶在演出此劇第12出《尋夢》時倒在了舞臺上,于眾目睽睽之下香消玉殞。1612年,湯的同年兼好友馮夢禎的兒媳、一個叫馮小青的女子也于十七歲的青春年華死于對該劇的閱讀。

小青來自素以出產美女著稱的揚州城,十六歲那年賣給了前南京國子監祭酒馮夢禎的第二個兒子馮雛為妾,隨夫到了杭州,住在西湖邊馮家的孤山別墅里"。馮雛的正妻是一個出了名的妒婦,她讓小青單獨住在一幢小樓里,并嚴厲禁止丈夫去看她。沒有人陪的小青只好以寫詩、畫畫打發無聊的日子,好在身邊有一冊《牡丹亭》,還有一個叫楊夫人的朋友偶爾過來作伴,清冷的日子里總算有些慰藉。后來這位女友也隨夫遷去了外地,小青陷人更深的孤獨,每晚都在西

終為水云心

湖邊小樓的一蓋孤燈下讀著《牡丹亭》。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神志也變得恍飽。每天一早起來就盛裝打扮,就好像她的男人馬上就會出現。她還在稿邊寫下了密家麻麻的字。在死亡來臨之前,她模仿劇中的女主人公,請人畫下了自己的一輻當像,端端正正掛在床頭,每天以焚香和敬酒獻祭于它。據說畫家連畫了三次,才讓她稍感滿意。看起來性的缺失已經摧毀了她的精神,讓她陷人了不可自拔的自態。她死后,那位妒婦燒毀了她的手稿,但還是有十一首詩和一封寫給女友楊夫人的信保留了下來。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隨著這些哀婉的詩句迅速流傳,這個芳華早逝的女子很快成為了一個傳說,坊間有畫家競相提供他們自己繪制的小青畫像,據說有不下十五部關于這個不幸女子的劇作同一時期在各地上演,劇名有叫《療妒羹》《風流院》《春波影》的,不一而足。癡男怨女們還集資在西湖邊為她建了一個墓,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稱,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小青也像劇中的主角麗娘一樣復活了。

但也有人認為,小青不過是好事之徒杜撰虛構的一個人物,錢謙益就是持這種說法態度最堅決的一個,他說一些情教的信徒合謀創作了這則故事,小青的名字,正是“情”這個字的拆解。但一位認識馮夢禎的人證實,這個故事是真實的,錢謙益是因馮雛妻子的請求,才故意作此偽證的。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有身份的人納一位同姓女子作妾是犯忌的,錢謙益是在包庇他的朋友對禮教的僭違。

一縷香魂

對缺愛的女人們來說,閱讀已成了一樁宗教式的行動,她們以一種燈蛾撲火的決絕投入虛妄的愛情世界,如同獻祭一般,宣示她們對壓抑的人生的反抗。下的這則故事表明,這種過分投入的閱讀往往是致命的。

少女陳同,字次令,安徽黃山人,許配給杭州人吳吳山為妻。她是一個戲經常沉浸在《牡丹亭》中不可自拔,她從哥嫂那里得到一冊裝幀精良的《牡《》后,經常在上面寫寫注注,陳同的母親看她罹病后還熬夜讀書,出于對她

健康的擔憂,索性把她的書全都沒收燒掉。但這也沒有限止陳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終于,她在婚禮舉行前不久死去了。從沒與她見過一面的丈夫聞聽麗耗,悲動欲絕,接連三個晚上夢到她,并寫下了一首《靈妃賦》紀念她。后來陳同的乳母前來相見,告訴他陳同生前的形容相貌,竟然與吳吳山夢見的十分相似。陳同的乳母還帶來了壓在枕下沒被燒掉的《牡丹亭》第一卷(她用來壓花樣本,瞞過了家主母的眼睛),上面淚跡斑斑,還有陳同生前寫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這個老嫗把躲過火光之災的半卷書作價一兩銀子賣給了這個不幸的丈夫,隨同帶去的還有一雙作為紀念物的鞋子,那是陳同待字閨中時為未來的姑婆親手做的。

吳吳山也是個戲迷,他雖然沒有中過功名,但在杭州的文藝圈也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與當時的著名作家王世貞、陳維崧都有交往,與詩人毛先舒做過鄰居,據說還評點過劇作家洪昇的《長生殿》”。他的酒量很好,但容易

醉,喝醉了就在市井上罵街,人也見多不怪。他非常喜歡 127

陳同寫在《牡丹亭》頁邊的那些小批注,雖然這些批注多處涂改過,但還是可以看出作者才情飛揚,尤其是那些充滿禪式頓悟的文字更讓他對亡妻的文學才華欽佩不已。他評述陳同的這些碎片式文字“亦癡亦黠,亦幻亦禪”,對劇中人又有著深切的體認。對于在爐火中消失的此書第二卷,他感到非常惋惜。

1672年,吳吳山迎娶了第二位妻子,此人名叫談則,字守中,杭州清溪人,也是一位才女加書迷,鏡奩花鈿之側,經常堆滿了書。談則嫁到夫家后,發現了書頁邊她的前任所寫評語,愛不釋手,幾乎把它們全都背了下來。她想仿照陳同,把評語續寫下去,但苦于找不到陳同所用的底本,為此一直怏怏不樂。后來吳吳山游苕溪,從一個吳興書商手里買到了同樣的版本,回家興沖沖地交給妻子。談則得到這本書喜出望外,從來不飲酒的她午餐時連飲八九瓷杯,一直睡到

終為水云心

第二天日照帳鉤都還沒醒。許多日子后她的丈夫還拿這事打趣她。"

模仿著陳同的筆觸,談則寫出了《牡丹亭》下卷的評語。冥冥之中好像陳同的靈魂進人了她體內,她寫的幾乎和陳同寫的如出一人。她把兩個人的評語全都抄在了丈夫從苕溪帶來的那本書上。談則曾把這個本子借給她的一個侄女,但她自己還不想走到前臺來,謊稱這些評語都是她丈夫所作。很快,杭州的文藝圈都在談論吳吳山對《牡丹亭》的評論。后來,談則的舅舅徐士俊--他也是一個劇作家,寫過關于馮小青的一出雜劇《春波影》--也看到過這本評語手稿,對外甥女講的同樣堅信不疑。吳吳山去北京時拜訪老友洪昇,用他兩個妻子評注夢和情的觀點與之討論《牡丹亭》,其境界之飛躍令洪昇大為吃驚。

婚后第三年,體弱多病的談則也不幸早逝。出于對前兩個妻子的愧疚,以后的十多年里,吳吳山都沒有再娶。

128 在他年過四十以后,續娶了杭州古蕩一個叫錢宜(字在中)

的女子。不同于他的前兩個妻子才情橫溢,這錢宜并非書香

門第出身,幾乎沒受過教育,識字不多,一副混沌未開的模樣。"吳吳山請了能文善畫的小姑李淑教她讀書作文,不久后,錢宜就能通讀《牡丹亭》和兩位“姐姐”所寫評注,不消說,這是多么地讓她欣喜。對吳吳山來說,自從第一個妻子陳同還沒過門就去世后,他一直在下意識地尋找一個酷肖他妻子的女子,以期在她身上找回原先的愛。通常對男子而言,這個重新找到的女子就如同一件物品,保存并喚醒原先愛人的亡魂,滿足這個男子對已逝之軀的迷戀。但吳吳山畢竟沒有見過陳同(他夢見她是另一回事),他無法憑著外貌去找到這個女子,好在有著《牡丹亭》的一縷香魂,使他很快就找到了第二個妻子談則。現在他請了女眷李淑教錢宜讀書、作文,照著兩個前妻的樣子盡力塑造她,潛意識里也是希望,在這個年輕女子身上看到兩個亡妻的復活。

南華錄

錢宜聰慧異常,三年時間就讀完了《古樂苑》《漢魏六朝詩乘》等文學典籍,且時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某一日,錢宜開箱讀到前兩個女人寫的評注本,也大起共鳴。在她看來,那個小姐、小娘子、美人、姐姐隨口亂叫的情癡柳夢梅誠可謂天下第一可愛的男子,淺涉文墨的錢宜也開始試著給《牡丹亭》寫批注。但與談則不同的是,她沒有模仿兩位“姐姐”中的任何一個,而是由著自己的心性寫下一些直覺性的文字,而且為了以示與她們的區別,她還在自己評點的文字下面特意標注了姓名。

她評《標目》《驚夢》《圓駕》等出,皆清新可喜,時有靈光閃現:

錢曰:柳因夢改名,杜因夢感病,皆以夢為真也。才以為真,便果是真。如鄭人以蕉覆鹿,本夢也,順途歌之,國人以為真,果于蕉間得鹿矣。(《標目》評語)

錢曰:《牡丹亭》,麗情之書也。四時之麗在春,春莫先于梅、柳,故以柳之夢梅、杜之夢柳寓意也。而題目曰《牡丹亭》,則取其殿春也,故又云春歸怎占先以反映之。此段寫后時之感,引麗情而歸之一夢,最足警醒癡迷。(《驚夢》評語)

錢曰:兒女情長,人所易溺;死而復生,不可有二。世不乏有情人,顛倒因緣,流浪生死,為此一念,不得生天,請勇猛懺悔則個。(《圓駕》評語)

正是因為她的這一閱讀行為不是與亡魂的交談,而是與自己直接對話,從而使她避免了兩位“姐姐”早夭的噩運,僥幸地活了下來。

同夢記

從陳同手上流傳至錢宜的那一卷《牡丹亭》,因時日而生漶漫,竹紙斜裂,猶有殘缺,錢宜非常渴望她和兩位“姐姐”為此書所寫的評注能夠正式面世,畢竟這里面寄寓著她們太多的淚水與歡笑。她認為,這不僅是對逝者的懷念,彌補她未能與她們結識的遺憾,更能夠藉此使自己成為她們真正的知音。她對丈夫說,當年小青為這本書寫過評跋,被善妒的大婦一把火給燒了,只留下凄美欲絕的幾句詩,想起來多么可惜,現在我家這本《牡丹亭》,陳阿姊評注了半本,談阿姊又續寫了后半本,但外人都以為是你寫的,要是她們地下有知,該有多遺憾啊。她表示,愿意變賣隨嫁的首飾珠寶,資助這部書稿刻版印行于世。她丈夫似乎給說動了。@

1693年冬天,這本由三個女人共同創作的文學評論集

130 已經編得差不多了,在正式送交出版商之前,錢宜還想和丈

夫一起用談則的原稿最后審校一遍書稿。那天黃昏,下了一陣雪粒兒,室內空氣很冷,為了祛寒,夫妻倆在燭臺上溫了一壺酒。隨著天色在紙頁上一點點暗去,氣溫愈低,屋外園子里響起了竹聲壓折的咔嚓聲,錢宜呀了一聲,抬起頭說,這會兒必定下大雪了。推開窗,果然外面大雪紛紛揚揚,院子里光禿禿的樹枝也都粉妝玉砌。吳吳山急奔出門,手里還抓著那本在校改的書稿,就在園中欣喜地張開手臂,臨風狂叫,像一個孩子一樣。

夫妻倆在雪中追逐打鬧著,不知哪個先聞到了一陣焦糊糊的煙味,回頭一看,那煙竟是從屋里飄出。原來就在他們在雪地上忘形之際,室內的燭花爆落紙上,引燃了案上攤開著的那部談則的原稿。他們大呼小叫著沖進屋里,卻找不到可以滅火的東西,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火苗竄上來,吞噬桌上的所有物件。還是吳吳山急中生智,一把抓起燭臺上溫著的那壺酒,嘩

南華錄

地灑在桌上。火很快澆熄了,兩人卻再無玩雪的興致,等到抖索著手重新點亮蠟燭,這才傻了眼,燒焦的桌子上酒液橫流,談則的那部手稿早就半成灰燼,燭臺上的融錫淌下來,與那半部殘稿板結在一起,分也分不開。夫妻倆叫來仆人,在花園墻邊一棵梅樹邊挖了一個坑,又找來一幅生絹,把這些殘卷全都細心地包裹進去,埋在了樹下那個坑里。

在吳吳山和他的妻子錢宜看來,這場火災實在來得太過神秘與蹊蹺,就好像那兩個已經去世多年的女人故意要讓這把火燒起來,以便她們在另一個世界里融為一體。第二年,據說這棵梅樹的枝干上,出現了一個燒灼過的印記。1

1694年初,這部由三個女性共同執筆完成的女性評論集終于面世了",的確,在這個渾然一體的集子里,陳同評的上卷與談則評的下卷已經難分彼此,錢宜

的批注要不是標注了姓名也很難認出,就好像三人的氣 131

息、魂魄真的已經在這本書里合而為一了。

吳吳山可能是過于寵愛他的女人們了。他花一大筆銀子幫助他的妻子們出版這部書,還是招至了激烈的批評。艷羨者抱著妒意說,一個男人先后娶三個才女為妻,這件事實在過于離奇了,這本書的真正作者說不定不是三個女人,而是吳吳山捉刀提筆自為。的確有一些無良書商,為了增加書籍發行量牟利,常常拼湊杜撰評論,假冒名家的名頭刊行于世,不久前曝光的“三先生合評西廂記”假冒湯顯祖、徐渭、李贄之名就是一例。對于這些惡意的猜測和懷疑,吳吳山不想解釋什么,他只說了一句: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信不信隨你們去吧。

還有一種刻薄的意見認為,吳吳山這么做,恰恰暴露了他書生呆氣過重,被情障目,不顧義理。這種聲

終為水云心

音主要來自一些食古不化的老學究們。他們引用上古時代典籍《禮記》的話說,女人的聲音歷來不能出“閫”,即使你吳家有如此琴瑟相悅的韻事,也只能關起門來自家說說,何況這個戲里的好多曲文賓白。本來不是適合女人們談論的,怎么可以刻版流傳?

書出版不久,很快就到了這年的元宵節。那天晚上,時年二十二歲的錢宜在自家花園里搭起了一個祭壇,壇上,供著杜麗娘的一張畫像和一枝盛開的梅花。錢宜點起香燭,恭恭敬敬地獻上了酒、果品和她們三個女人合作的這部書。同時,她朗讀了寫給兩位“姐姐”的一篇祭文,稱自己和她們一樣,同是為情所傷的“斷腸人”:

二姊墓樹成圍,不審泉路相思,光陰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楊秋恨,人間離別,無古無今。茲辰風雨凄然,墻角綠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憐惜。因向花前酹酒,

呼陳姊、談姊魂魄,亦能識梅邊錢某,同是斷腸人否?

錢宜一板一眼做著這些的時候,她的丈夫帶著一種責備的語氣在旁邊說,你這也太癡了吧,怎么可以把虛構的人物看得這么認真?錢宜說,如果沒有生命的自然之物也能被賦予神力,那么虛構的人物也應該有這種力量,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麗娘,又豈是你與我所能定的?吳吳山還想饒舌,卻見她淚珠兒唰唰地滾落腮邊,竟像是勾起了無窮心事。見她如此模樣,吳吳山也就不再言語,由著她去做了。?

就在這個花園祭拜的晚上,錢宜入睡后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和丈夫一起走進了一個類似劇中“驚夢”發生的花園里。在滿園牡丹花令人眩暈的色彩中,她看到了杜麗娘的身影。但當她剛想伸手招呼,花園深處突然刮起一陣大風,揚起的塵土遮住了她的視線也把那個人影給抹去了。她驚醒過來,喚醒熟睡的丈夫,告訴他做了這個夢。令她意外而又興奮的是,吳

吳山告訴她,他也剛剛做了一個同樣的夢,夢境的地點同樣是在紅梅觀里。這兩個相互交叉的夢讓他們非常興奮,再也無法入睡,他們喚來奴婢點起燈,燒水沏茶。吳吳山說,你不是從李姑姑那里學過白描法嗎,為什么不把你夢見的那個人畫下來呢?于是錢宜畫了一個側首回身、手執綠梅的俊美女子肖像,吳吳山馬上叫了起來,說他夢見的那個女人與之非常相像。

吳吳山說,這么離奇的同夢,怎么可以無詩記之?于是錢宜草成一首:暫遇天姿豈偶然?濡毫摹寫當留仙。從今解識春風面,腸斷羅浮曉夢邊。吳吳山看了不住贊嘆,也和上一首:白描真色亦天然,欲問飛來何處仙?閑弄青梅無一語,惱人殘夢落花邊。

后來錢宜把這一夜發生的事記入了《記同夢》一文: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還魂記》成,夫子校讎訛字,獻歲畢業。元夜月上,置凈幾于庭,裝褫一冊,供

之上方,設杜小姐位,折紅梅一枝,貯膽瓶中,燃燈陳 133

酒果為奠……夜分就寢,未幾,夫子聞予嘆息聲,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適夢與爾同至一園,仿佛如所謂紅梅觀者,亭前牡丹盛開,五色間錯,無非異種。俄而一美人從亭后出,艷色眩人,花光盡為之奪。意中私揣,是得非杜麗娘乎?汝叩其名氏居處,皆不應,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爾又問'若果杜麗娘乎?’亦不應,銜笑而已。須臾大風起,吹牡丹花滿空飛攪,余無所見。汝浩嘆不已,予遂驚寤。”所述夢蓋與予夢同,因共詫為奇異。夫子曰:“昔阮瞻論無鬼而鬼見,然則麗娘之果有其人也,應汝言矣!”①

錢宜那時還不知道,他們夫妻倆做的同一個夢,實際上是對書中故事的一次下意識模仿。在《牡丹亭》里,麗娘在游園時夢見了情人柳夢梅,多年后的柳夢梅則在一株梅樹底下夢見

終為水云心

了麗娘,而現在他們又一同夢見了麗娘,這說明他們的生活不知不覺在模仿戲劇,戲已經一點一點滲人了他們生活的肌理。他們所過的是一種模仿者的生活,只是他們沒有意識到罷了。

這一同夢感應也使吳吳山相信,杜麗娘或許真有其人,而自己對妻子的責備是不對的。他坦率地向妻子承認了自己的不是。錢宜說,她絲毫沒有責備丈夫的意思,只是看到花園里夜來風雨,打落梅瓣無數,突然悵惘莫名。這不禁讓吳吳山感慨,這世上,男人女人看待情愛的確不一樣。自己也算個懂情的人了,可臨到頭了才發現其實根本沒懂過。戲里唱,世間只有情難訴,而他手邊的新書里,不知哪一任妻子這樣說:惟兒女之情,最難告人。

幾年后,通過一個叫王的老朋友的介紹,吳吳山認識了《幽夢影》的作者、著名小品文作家張潮。張潮被這本三個女人合著的書感動了,把它收錄在了自己所編的一套叢書里。他在寫給吳吳山的回信中,對三個如此有才的女子先后嫁給一夫表示非常羨慕,說吳兄你真是一個有眼力、并且懂得愛女人的人,因為自古才媛不世出,閨閣之中歷來是憐才者少、忌才者多。在信的末尾,他提出要以自己的著作相贈,并且言明,單獨有一份是給錢宜的,因為這是個值得他尊敬的女性:

小刻數種各奉二軼,一以請正大方,一煩代呈尊夫人妝次。不審先生能不罪其唐突否?①

吳吳山在回信中感謝了張潮所贈禮物,說家刻的這本小書,本不足觀,承蒙先生謬贊,收到相贈的大作,“與寒荊對誦,殊益慚色。”

張潮回復:

小刻重荷先生及尊夫人賜覽,便足為下里巴人生色,何幸如之。

[Link]七千西書入華:大明為何錯過了“天下無敵”的機會? | 循跡曉講

一個人如果在海洋出生 沒有法律國籍


2022-12-08 18:5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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